第一章 永冬之夜
“哈——好冷……”
咣的一聲悶響,他關上車門,然后把鼓鼓的背包甩到肩上。橘黃色的路燈投下他粗壯的影子,順便把影子也染成了暗黃。
這座辦公樓矗立在郊外寒冷的冬夜里,用一扇帶著鐵銹味兒的小后門迎接他的歸來。現在是晚上8點半,早已熄燈的大廳用中央空調最后的溫暖擁抱他,然后關了機。他站在原地,目送完了這一縷溫暖的離開。
“咦。”
黑暗中多了一塊此前沒有的亮光。他順著亮光看過去,那是一臺售貨機,透明的門里擺著滿滿當當的啤酒、可樂、快餐,應當是今天剛擺在這兒不久。
作為一名外派至此的員工,他沒有在十幾里外的市區租房子,而是選擇獨自湊合在辦公室的小套間里。這給他省了很多錢和時間,代價是每晚要駕車半小時才能吃到晚飯。
他本應在一周前,順應著春節假期回老家去,全國卻不早不晚的爆發了一場病毒肺炎,自己的老家一夜之間成了重疫區。當了半輩子醫生的母親在電話里語氣堅決的勸他,孝心并非一朝一夕,今年不許回家來。
望著眼前的售貨機,再摸摸剛吃飽一會兒的肚子,他心里生出一絲感慨。公司終于在這兒放了一臺售貨機,大冬天零下好幾度的晚上,終于能足不出戶的填填肚子了。
“嗯……”
他看到售貨機上貼著一行字:請勿使用!待召回產品,可能導致存在鏈分裂。
字還是用鋼筆寫的。如今很少人還堅持用鋼筆,他算其中一個。這字條在他眼里,由此多了一分親切感。
“哎——別按!”
他剛剛在腦海里產生“也許是惡作劇呢”的想法,決定買罐可樂舒服一下,大門那兒就有人喊叫著跑了進來。
“我知道這樣……不太禮貌,但說真的,你不能……用這個東西。”來者是從寒冷的室外跑進室內,一邊說話,一邊大口的喘著。
這位忽然出現的先生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差不多長相,連說話的口音、語氣都差不多,是那種扔進人群就會立刻消失的最普通的人。
他卻從心里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不是因為對方有什么異樣,而是對方實在看起來太普通,甚至有一種為了避免什么而精心設計過的普通感。這讓他覺得古怪不安。
“該從哪兒……向你說起呢。”普通人喘勻了氣,猶豫著開口道。
“要不……先從你怎么來的說起?現在都8點40了,我記得最晚到這兒的一趟3路車,8點就沒了。”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哦!我不是坐3路車來的。”普通人頓了頓,可并沒有等來回應,于是接著說,“我也不是開車來的。其實……我是直接來的。”
“直接來的?”
“對,直接來的。我想既然我還是來了,那說明過會兒無論如何也無法勸住你,就干脆對你實話實說了吧。”
一邊聽普通的先生說著,他一邊往身后瞥了一眼,保安室還亮著燈,讓他稍稍安心了些。
反正現在上樓也只能無聊的玩電腦直到深夜,正如昨天、前天、以及此前的每一個夜晚。聽這位神秘的先生聊點兒什么,似乎也沒什么不妥的。
“你知道人們在面對一臺售貨機的時候,實質上是在做什么嗎。”普通的先生說,“是在做選擇。這是‘選擇’這一行為發生最頻繁、最密集的場景之一,因此也最容易出現存在鏈分裂。”
“我也無法向你解釋清楚‘存在鏈’是什么,我是個辦事員,這些具體的東西技術人員也沒有教過我。況且時間也確實不太夠用……”
普通的先生看了看手表,仿佛后面還有事兒在等著去辦一樣,“哦!好像你們有個類似的說法,叫‘疊加態’還是什么的。”
他的本科專業就是應用物理,業余還會寫寫科普文章,因此很快就明白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微觀粒子本質上沒有確定的狀態,只是因為有人對它做出了觀察,它才會在那兒。如果沒有人去觀察它,粒子便以不同的概率同時存在于各種情況下。這種不確定的狀態被稱為疊加態。”他接著普通的先生說。
“對!就是這個意思。小到微觀粒子,大到整個宇宙,都存在疊加態,而且是平行存在的。”普通的先生點點頭,對他表示贊許。
零下好幾度的冬夜里,忽然冒出一位神秘又普通的來客,向自己講平行宇宙一類的東西,這對其他人來說無疑是場惡作劇,但對于他,這反而讓他放下了警惕,開始覺得有趣了。
二人走向大廳角落的會客沙發坐下,他把背包放在地上,掏出兩罐在外面買的百威,遞過去一罐。
“謝謝,我現在不能喝酒。”普通的先生指了指腦門,謝絕了啤酒,然后自顧自的繼續說著。
“為什么不讓懂得這些的技術員過來,我想應該是怕他們不小心說多了什么,而且你知道,這種事情需要口才跟親和力,搞技術的那幫人顯然不具備,他們只知道日復一日的敲代碼,以為自己是工作精英,然后對著我們組的女干事們尬聊搭訕。嘁——”
他聽普通先生說著,打開自己那罐喝了一大口,然后笑了。看來無論哪兒的人,本性都是一樣的。
“可我辦完事兒想回去,還得依靠他們,上哪兒說理去……說到辦事兒,咱們還是回到正題吧。說真的,你不能用那個售貨機,最好連碰都不要碰。”
過了兩秒鐘,普通的先生又強調一句:“最好連靠近都不要。呃,至少今晚不要,明天應該沒關系。”
他端著手里的百威望著普通先生,覺得又疑惑又有趣。他在等著對方詳細解釋。
普通的先生十根手指互相絞著,皺緊眉頭,很顯然在腦子里梳理一大堆東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
“今晚會發生一次漲落,強度很高,連我們都查不出原因。它讓存在鏈——或者說,疊加態——變得脆弱。”
“別人且不說,唯獨你,你在面對售貨機,猶豫要買什么嘗嘗的時候,你做的這次選擇將讓存——呃讓疊加態徹底分裂,然后就是我們、它們、還有后面的許多麻煩事兒,就從你這兒開始出現了。”
他放下啤酒剛想開口,立刻就被普通的先生打斷了:“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就像每一個電影主角想問的一樣——你想讓我證明一下,我說的是真的。”
他尷尬的笑了笑:“其實并沒有。我很喜歡這些能讓我……跳出現實的idea,我并不在乎他們的真偽。更何況,關于時間、因果的這些問題,我們根本也無法去證明和證偽。”
普通的先生很深的點了點頭。
“我剛才想問的是,”他接著說道,“如果我剛才使用了售貨機,宇宙會因為我做的選擇而分裂,而分裂誕生出的其他宇宙,會對我們造成危險,對不對?”
普通的先生再次點了點頭。
“你是來自于分裂出來的其他宇宙,來阻止某些危險發生,對不對?”
“豈止是危險吶,那可是所有的人——我是說‘所有的人’——全部一起努力都無法解決的大麻煩,它們簡直是惡魔!我來之前有看過你們的電影,其中一部名叫《迷霧》,它們可比電影里的什么蟲子、觸手、濃霧可怕多了。”
普通的先生皺著眉頭抿了抿嘴,仿佛回憶著什么恐懼的事物。
“沒人知道它們是什么,有專家說它們是物理現象,什么‘概率云畸變’啦、‘往復干涉’啦,也有專家說是我們無法理解的高級智慧,反正沒人說得清。這些惡魔原本藏在宇宙之間的縫隙里,那是連基礎規律都不存在的、絲毫不講一點道理的最深的奇點。我覺得‘惡魔’這種叫法也太具象了,但你又根本找不到足夠到位的詞匯來稱呼它們。它們超脫于我們的宇宙,自然也超脫于我們的語言。”
他開始想到克蘇魯神話,想到其中“不可名狀”的古神。然而即便是古神也被人賦予了章魚的形象,而真正不可名狀的、本不該存在于世界的恐懼之物,它又該是什么模樣呢。
不,它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個模樣。這讓他感到荒唐,進而迅速變為一種沉重感,讓他覺得又荒唐不起來。
“我大約能想到你描述的……東西,”良久之后,他才緩緩開口,“你打算怎么做?”
普通的先生嘆了口氣:“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我來和你見面,在所有事情發生的前一刻,告訴你這些。”
“那你已經成功了,不是嗎,我已經被你勸住了,我今天不會去使用那臺售貨機——”
話剛出口,他意識到根本不對。如果對方真的已經成功了,那么宇宙根本不會分裂,普通的先生也不會好端端的坐在自己眼前。
他望向普通的先生,發現對方也在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自己。
“你的意思是說……”他剛剛開口,立刻就被對方的眼神和微妙手勢打斷。
“為什么是你,而不是別人,我們也不知道。甚至再退一步,究竟是誰在這兒放了個售貨機,里面還正好塞滿了你最需要的東西,我們也無法查明,但我相信一定是它們放的。這些都發生在你使用售貨機并造成疊加態分裂之前,也就是說,發生在我們、它們、以及所有的東西‘存在’之前。”
他仔細思考著這番話,試圖梳理出一些什么。然而越是思考這一切,越是讓他感到不合邏輯,進而轉變成一絲從骨髓中向外滲透的恐懼感。
手中半空的啤酒罐讓他感到有些凍手,他一仰脖,將剩余的兩口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冒著泡流入食道和胃,卻將頭腦刺激的微微發燙。
“本來他們不讓我告訴你這些,不然早都派個三流特工來了,沒必要派個我這樣的說客。”普通的先生望著他說。
“但我覺得,與其用什么假惺惺的理由去勸說你、擊殺你,就為了不讓你去用那臺售貨機,然后失敗——肯定會失敗的,不然我也不會出現在這兒——還不如直接告訴你來得實在。你是個愿意相信的人,我想對于你來說,真相比花招更有說服力。”
“可這又有什么意義,即便是在我這兒,真的有辦法能贏過它們嗎。”他猶豫著插了一句。
“毫無辦法,可我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普通的先生聳聳肩,無奈的說道,“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在它們把時間都毀了之前找到你,可說實話,找到你之后要做什么,我們所有人都毫無頭緒。”
“對于我來處的同胞們,勝負只有一瞬。在我出發之后,如果宇宙頃刻毀滅,就說明今晚我失敗了。如果它們剎那間消失,甚至所有人都不記得它們來過,那么非常幸運的,我成功了。可到時我該怎么辦?我、我的同胞、我們的宇宙誕生于你使用售貨機的那一刻,可我成功之后,本不該誕生的我們又會怎樣?”
普通的先生看了看手表,繼續說著,
“我們做的最后的努力,就是把我送來找你。我的能量所剩無幾了,甚至不足以帶著一個人再做一次時空翹曲。”
普通的先生讓他心里的恐慌更為加劇。也許是這種加劇被具象化了,他感覺身上開始燥熱,甚至不得不把外套脫下來放在一邊。
但很快,他發現不是恐慌讓自己發熱,而是空調。中央空調不知何時又被打開了,伴隨著嘶嘶的風聲,一樓大廳正在重新變得溫暖。
“這可是面對它們最近的一次,所以一開始我根本不同意過來。我還沒有女朋友呢,來這一趟,萬一成功了,我可就永遠沒有女朋友了。”
“但我更怕的是,萬一我們不成功,疊加態還是分裂了。”普通的先生撇撇嘴,“我還會遇到她,還會眼睜睜看她被別的小哥哥搶走啦。”
他默默聽著這些,雙眼盯著普通的先生。對方臉上沒什么表情,或者說是一種難以言表的、非常普通的表情,普通到會讓人直接忽視。
自己這件事本身并不壞,可它帶來了最壞的結果。它們原本蜷縮在最微弱的概率里,是自己讓所有可能性從疊加態裂變出來,是自己親手釋放了本不存在的惡魔們。
他望向那臺售貨機,溫暖的空調風反而讓他寒毛直豎——
“今晚會發生一次漲落,強度很高,連我們都查不出原因……”
“甚至再退一步,究竟是誰在這兒放了個售貨機,里面還正好塞滿了你最需要的東西……”
“這些都發生在我們、他們、以及所有的東西‘存在’之前……”
他把目光從售貨機轉向普通的先生,發現對方也在用肯定的眼神望著自己。
打開第二罐百威,他用一大口啤酒平復了一下思緒,卻愈發感到絕望。
我們不可能贏的。不管是什么樣的惡魔或災難,是我使用售貨機才誕生了它們。然而眼下它們理應尚未誕生,卻已經將售貨機放在了我面前。
它們連“存在”的概念都能超越,我們根本不可能贏。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普通先生只跟自己說了一些誰都會認為是瘋言瘋語的東西。但不難聽出,這些話語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被精心設計過的,就像他那一身普通的外表一樣。
他猛灌幾大口,這罐百威徹底空了。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阻止你——這根本不是阻止的問題,你也明白吧?”普通的先生站起身來,看了看手表,“時間快到了,我得……”
“啊,你是要走——”他下意識應聲,摸出手機看了看,腦子里卻頓時滾過一陣驚雷。
耳中聽著空調的嘶嘶聲,沙發上掛著自己脫下來的外套,他的手指在顫抖,雙眼變得失神又重新聚焦。他終于感受到了今天這場冬夜的真正意義。
“我們不可能,阻止你,但——”普通的先生笑了笑,似乎不止是在對他說話,“我們也不會認輸。”
他的頭腦在嗡嗡作響,目光在手機、空調、售貨機和面前的先生之間來回躍動。他已經想明白了即將發生什么,明白了這場談話的意義。普通的先生身上普通的一切,在他眼里也已經不再普通,儼然成了一位視死如歸的俠客。只是這位俠客的命運更為痛苦,他將要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永恒。
“我剩余的能量不足以完成一次載人運行,但在設定好的參數下做一次空載,能把我們這一小片時空從宇宙中翹曲出來,扭曲成封閉的環。”
他不知道它們是否在四周盯著普通的先生和自己,如果真的在監視,不知道是否會感到一些慌亂和恐懼。
“你準備好了嗎?其實你沒有的話也……”普通的先生問道。
他的手比腦子下決定更快,立刻從包里摸出鋼筆和本子遞過去。
普通的先生接過筆,隨便打開本子的一頁,唰唰幾下寫完,然后撕下來,拿在手里搖晃著:
“這可是一場豪賭啊。”
“是啊,賭客是我們兩個聊天的閑人,賭注卻是不知道多少億個宇宙。”他笑著說。
“呼——謝謝你,真的。”普通的先生如釋重負一般,把筆還回來。
“也謝謝你。”他接過筆,和本子一道放回了包里,“春節快樂。”
對方愣了一下,隨即大笑。
“春節快樂!”
這仿佛成了一句出征之前的戰吼。
臨出門前,普通的先生把那張紙貼在了售貨機上。大廳的自動門悄無聲息向兩側滑開,普通的先生邁著決絕的步子走出了大門。一陣干燥冰冷的寒風立刻趁機闖進大廳,還裹挾著幾分冬夜的漆黑色。
現在是晚上8點半。
大廳用中央空調最后的溫暖擁抱他。
而他也隨即目送了這一縷溫暖的離開。
“嗯……”
他看到售貨機上貼著一行字:
請勿使用!待召回產品,可能導致存在鏈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