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未去了哪里，自從那天晚上他離開之后，我有整整兩天沒有見過他。我不知何時變得如此了解他，盡管我并沒有多大把握，可我還是覺得他會放了他。

　　我內(nèi)心受著譴責(zé)，盡管這種明知故犯讓人覺得卑鄙，可我依舊無法控制這種真實(shí)的情緒，我確信人生死有命，可是這次我想賭一把，為了他能夠活下去，所以更多的是希望。

　　不出我所料，兩天后有未回來了。他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眼神看起來，沒什么光彩，他禁止走進(jìn)來冷酷地看著我，像一個西方的神主宰著別人的命運(yùn)。他盡量保持自己的冷酷，不被我的冷靜所擊穿內(nèi)心。

　　我溫柔以待：“你回來了。”

　　他似乎有點(diǎn)動容，但立刻控制住了這種泛濫的情緒，保持冷酷的語調(diào)跟我說：“我答應(yīng)你的要求。”

　　要求？這個詞此刻聽起來很可笑，他將我的懇求理解為要求。事實(shí)上我也明白，在我說出這個殘忍的請求是對他而言似乎就是某種命令。

　　“謝謝你。”我虛假的而又無比真誠的看著他是的，我的真誠在他看來如此虛假和令人作嘔，可我還是要說，那是因?yàn)榇丝蹋覠o比感謝他。

　　“你現(xiàn)在不需要擔(dān)心其他的事情，你只需要思考在我放了他之后，你能給我什么？如果不能讓我滿意，你覺得自己會怎么樣？”

　　我露出一個勉強(qiáng)而又凄慘的笑容：“不管怎么樣都可以，盡管是我不能承受的。”

　　“我可以十分肯定，那不是你能承受的。你現(xiàn)在收回自己的決定還來得及，所以你重新告訴我，你的決定是什么。”

　　“不需要重新考慮，就算再考慮一百次答案也是一樣的。”

　　“好，我喜歡你這種果斷，盡管如此殘忍，你切斷了我們夫妻后路，讓我們永遠(yuǎn)也回不了頭。這是我們?yōu)樽约哼x擇的路，以后會怎么樣，我也不知道。”

　　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諾，將那個人放了。我這才明白，他也身不由己，他找了另外一個人冒充他，最后讓他“暴斃身亡”，對上面報告說那個中國人在實(shí)驗(yàn)中死去了。

　　他曾對我說，他會把他送回去，我說我要親眼看到他是活的。

　　有未的臉色難看至極，他和我都認(rèn)為我有種自視甚高的姿態(tài)，讓人憤怒。

　　于是，他悄悄命人將那個人帶到家里。

　　我們兩個看著那具似乎沒了生命氣息的肉體。

　　“你看看，就算放了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說。

　　“那也是他的命。”

　　“你什么時候把他送回中國？”我抬頭看著他。

　　“他是定時炸彈，越快越好，今天晚上。”

　　他已經(jīng)遍體鱗傷，甚至不能辨認(rèn)出是個人。我已經(jīng)忘了，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太陽，他的眼睛快被陽光刺瞎。

　　我在想，如果我們還算是個人，我們可以摧殘別人的肉體，但我們無法阻擋一個人精神的光輝。

　　有未始終坐在那個房間寸步不離，默默的注視著那具一動不動的尸體。偶爾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個樣子，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有時我憤恨他，因?yàn)樗徊讲浑x，因?yàn)樗牢矣泻芏嘣捯獙δ莻€人說，他知道一切，卻不開口，只是用行動阻止我的行動。

　　到了凌晨一點(diǎn)，他大概也知道，那個人快離開了，不知什么時候，他消失在那個房間，我輕輕地走進(jìn)去，注視著那個令我魂?duì)繅艨M的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看得我肝腸寸斷。此生，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的一生莫名其妙地系在看他身上，弄得我一生都不得安寧。我甚至對他產(chǎn)生了仇恨，恨他為什么打仗的時候那么不小心，居然成了俘虜，最后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多么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多么不合時宜的相遇，卻從未相知，我們之間只有莫名其妙的留戀和無盡的憎恨。

　　我如此大膽，已經(jīng)全然丟卻了以前的羞怯和小心翼翼。

　　他安靜的躺在榻榻米上，充滿血漬的衣服，被干凈的襯衫替代，呼吸微弱，但還算均勻。頭發(fā)以前被剃過，現(xiàn)在長長了一些。上一次我如此安靜的觀察他，是他發(fā)高燒的時候，那時我還沒有嫁過來。

　　時間過得多么快呀，我感覺我都老了。

　　我輕輕地?fù)崦哪槪瑥乃念~頭開始，然后是眉毛，他的眉毛很濃密，顯得眼睛很大。他的眼睛緊閉著，然后是他的鼻子很挺很高。然后是他的臉龐，因?yàn)殚L期的折磨而深陷下去。他的嘴唇干裂，流著猩紅的血，他的下巴那兒冒著一些胡渣。

　　喉結(jié)、手臂、呼吸，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記不住。在后來的歲月，我因?yàn)橄氩黄鹚@張臉，所以發(fā)狂。

　　此刻我十分想吻他，于是就那么做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眼前是我深愛的人，盡管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是愛那種符號一樣的東西，我愛的是他的眼神，他的臉龐，他的憤怒，他攻擊別人時的那種樣子，還有一些我說不清楚的東西，那種讓我深夜為他擔(dān)憂的東西。

　　我慢慢地俯下身去，雙手托住他的臉龐，依舊從他的額頭開始，我的嘴唇輕輕的落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額頭很冰涼，像死人的一樣。我親吻他的眼睛，最后，我親吻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很冷酷，而我如此熱烈，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那種差點(diǎn)將我燒死的感情。

　　我留下了痛苦的淚水，也許此生我再也見不到他，后來證明，確實(shí)如此。

　　我多希望他能睜開眼睛看看我，親吻他的這個女孩子是紀(jì)子而不是別人。我希望他能記住我的眼睛，記住我的臉，我希望他能無比認(rèn)真的看一看我，在此之前他對我也只有憤恨和無視而已。

　　但我又不希望他睜開眼睛，我不希望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是那種憤恨無比的眼神，與其如此，我寧愿他就這樣安靜的沉睡著，仿佛他是因?yàn)橄萦谖业镊攘Χ挤聊?p>　　此刻真像一個夢，永遠(yuǎn)醒不來就好。我可以永遠(yuǎn)看著他的臉，慢慢老下去。

　　我回過頭看見有位就站在不遠(yuǎn)處，他默默的注視著我，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同我一樣凄慘的，一樣得不到別人的愛，反而被這種愛而驅(qū)使、犯傻，最后墮入自己走向的深淵。

　　他眼神幽怨，手里拿著刀。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無比憎恨這場戰(zhàn)爭，無休無止，多少人同我一樣啊！甚至比我還凄慘。可是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他也不會來到我的身邊，到頭來我們都不過只是被命運(yùn)捉弄的棋子而已，我們有什么自主權(quán)利嗎？折磨完自己之后，又折磨別人，這就是人類的樂趣，虛偽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