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不咸不淡，除了讀不懂的經書，學不完的禮儀，以及一大堆不順利的事情，其他都還是很順利的。唯一的消遣，便只有貪吃的虎子。兩天下來，虎子與我相處得已經非常親昵了，它會主動跳到我的懷里，還會伸出舌頭舔我，粉紅色的小舌頭，十分俏皮可愛。若不是打點要還，我還想著給虎子做套衣服，扎個小辮兒什么的，可是虎子被異安師叔看得緊，不得不按時歸還。
未時一刻，我將做過筆記的經書，以及小虎子放到籃子里。夜黑霜露重，怕虎子生病，就給虎子蓋了一塊薄布。打點著就將將快到申時，眼見著快要失約，就撒丫子往山上跑。也許是去的次數多了，這一次輕車熟路，很快就過了落泉洞。
“你又遲到了。”異安從落泉洞出口一側蹦了出來，嚇得我差點嗷嗷叫。
“你想嚇死我啊…”我心有余悸，一邊撫著心，一邊瞪著他。
“廢話少說，來，讓我看看虎子。”異安直奔主題，一邊掀開薄布，一邊抱怨，“怎么還給它蓋被子啊？”
“夜里霜露重…”
“夏天哪來的霜露重？再說虎子本身就有毛，你不怕它再長痱子？”異安硬生生打斷我的話，心疼地看著虎子，“都瘦了，你是怎么照看它的？”
“我是沒給它吃，沒給它喝啊？這兩天為了照看它，我都瘦了。”對于異安這種沒事找事的行為我十分譴責。要說我這兩天為了喂虎子，每天都少吃一半，都這樣了，異安居然還說我沒照看好它。
虎子躲在異安懷里，懶懶的，看來是玩累了。異安也瞬間放心了許多，他瞧著我，把我瞧得非常不自在。
“你瞧我做什么?”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起來。
“我掐指一算，你有事有求于我。”異安瞇著眼覷著我。
“是。”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由于我差的功課太多，問題也太多。佛家講求大徹大悟，不好追著師父全部過問一遍。
“你有什么問題便問吧。”異安抱著虎子，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你知道’指月’是什么意思嗎？”我掏出經書，翻到撾角畫圈的那一行。
“以后問問題把‘嗎’字去掉，”異安這邊撫著虎子，那邊仰頭望著今日一勾明亮的彎月，“指月講的是文字與真理的關系。真理是天上的明月，而文字便是手指。手指可以指出月之所在。但手指指的不一定就是明月，而明月也不一定必須靠手指出。這是在講佛性才是領悟真理之所在。”
“子非指，怎知指指的不一定是明月？那如果是，我看這書豈不是走捷徑？如果不是，領悟千百種，與佛法一致，豈不是隨緣而已。”我順著異安的目光，看著遠處的月亮。此時它裹挾一絲黑云，若隱若現。與天上浩瀚的星子比起來，月亮的不穩定讓我感到不安與害怕。這一世的逐月如果無果而終，那么對于每天披星戴月的人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難道佛法就一定要達到領悟，不可無欲無求嗎？
“領悟佛法怎可借鑒老莊之思？所謂只顧慮著結果就一定會畏手畏腳，只有細心品節自然，總結提升，享受參悟佛法的過程，才可得圓滿。”異安一直緩緩的語氣突然變得有沖擊性，他將目光移向我，“空明，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怎么會害怕呢？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六啊！”一瞬間，我有種被一瞬間剖開心腹的感覺，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既然你不愿意說，那我也不勉強，只是你要記住一樣，我…和方丈還有你師父永遠都在，對于我們，你不必藏著，只有內心平靜，才能真正大徹大悟。”異安眼里一瞬的真摯如烙鐵般狠狠印在我心上。
匆匆忙的道別后，我像一個落魄的灰姑娘跑回禪房，連喝了幾大杯涼水，就是澆不平心上深深的烙痕。迷迷瞪瞪之間，我才發現只顧著逃跑，去時的竹籃與薄布，一樣都沒拿回來。不知不覺，一頭攮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過往就像跳脫的畫面，一幀一幀不斷輪回。
清晨，直到天大亮我才醒來。渾身酸軟，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模模糊糊地看到床邊的凳子上師父好像坐在那里，便忙著起來問安。
“你不忙起來，蕙纕告訴為師你發熱了，為師就趕緊著空寧給你煎藥。昨日夜里下了冷雨，你是不是又貪玩跑出去了？你的被子到現在還是潮乎乎的！”師父攥著我的被子，又摸了摸我的額頭，“我叫蕙纕給你換了床被子，果然發了發汗，好很多。”
“又給師父和師姐們添麻煩了。”我舔了舔燙起白皮的嘴唇，不好意思地低著頭。
“我們是一家人，誰又麻煩誰呢？”師父端起羅漢桌上的白瓷杯，將溫熱的水遞了過來，“長這么大了，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怎么還和孩子一樣？”
不久，三師姐端著一碗熱滾滾的藥進來，黑黢黢的，聞著就讓人作嘔。
“快，喝掉。”師父像哄孩子一樣，輕輕吹著藥面的浮渣。
“唔。”我接過湯藥，屏息凝神，“咕嘟咕嘟”灌了下去。那氣味實在上頭，直沖天門，使我連連作嘔不已。師父趕忙從袖口里掏出一塊青綠色的手帕，層層掀開，竟是冰糖。在一束穿過窗戶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她趕忙拿出一顆塞進我嘴里。頓時一股清涼混合著花香在口腔里蔓延，苦藥味似乎也不是那么重了。
“你好好睡覺，今日便不必習經了。三餐我會遣空寧給你送來。”師父幫我掖好被角，緩緩走出禪房。
這一日，除了昏睡，就是吃一些濃濃的爛米粥，以及喝苦藥，真是苦的我舌頭都木了，吃米粥也是一個味道。黃昏時分，我略感身子松快了許多，除了頭有些重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忽然，窗外飛來一只鴿子，直愣愣飛進我屋子，在我的床邊打轉。我披起師父避風斗篷，下床將鴿子撞開的的窗戶關上。遂轉身坐在床邊，看著一旁的鴿子。
“小東西，你有什么事啊？”我輕輕將手伸過去，奇怪的是它不躲也不叫，很是溫順。可能是發熱腦子不好使的緣故，看了它半天我才想起鴿子的基本職能是送信。果然，它紅色的小腳上綁了一只很小很小的匣子。打開匣子，是一份草紙。草紙上寫著幾行清毅的字體：聽說你生病了，現下安好？虎子回來后有些精神不振，想問你是不是喂它吃什么了？問題不大，不必漏夜前來，養好病才重要。回復寫于紙上，叫煙云再捎回來便好。安。
心里有濃濃的暖意，卻也因為虎子生病而心焚不已。我仔仔細細地回想了那兩日虎子的飲食起居，也沒發現有什么不妥。可虎子還那么小，要是因為精神不振而一命嗚呼了，我豈不是罪過就大了。我心里還是有些不放心，索性就給異安回信：你先不必上火，今日老地方老時間，我去看看虎子。
未時一刻我就開始梳妝，披了一件稍厚一些的披風，避免夜里沖風。喝完晚上的藥以后，我就趁著師父和師姐不注意溜了出去。今夜夜風稀微，星子零零散散地灑在天上，無月，卻不是甚黑。四周里，只聽得到夏末低沉無力的蟬鳴。由于大病初愈，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一直吊著神，怕一個不小心，迷路了是小事，掉到山崖下事才大。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我。一把將帽子扣在了我的頭上。
“身上穿著避風的斗篷，怎么就不知道將帽子也戴上。”異安沉穩的聲音從身后傳出，“等你頭沖風了就會烙下病的。”
“先別管我！虎子，虎子怎么樣了？”我急得抓住異安寬大的袖袍。
“它在我阿母那里，你拉著我，別摔了。”說起虎子，異安好像有一絲絲猶豫。
那一刻，我為異安的細心而感動，心里甚至想著：是不是空寧師姐生病的時候，異安也曾這般噓寒問暖？但是，在我抓住他的袖袍向前走的一瞬，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氣讓我一下子變得平靜與安心。天上北斗指路，黑夜里，我大概將不會再迷路。
一路上，異安為了我放慢了腳步，很久后我們才過了落泉洞。虎子無精打采地趴在石頭上，大白虎輕輕地舔舐著它。母慈子孝的畫面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大白虎見我拉著異安的袖子到來，便轉身走回山洞里。它好似知道我很怕它，也就不再和我同框出現。
“你看，虎子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成這樣了。”異安憐惜地抱起虎子。而虎子也就弱弱地抬起頭看了看我，算是打過招呼，就又蜷縮成一團。
“它今天進食了嗎？”我松開異安的袖袍，拍了拍石頭上的土，坐下。
“沒有，只喝了些水。”“大概是積食了。”我抬起認真的臉看著異安。
“真的嗎？”異安將信將疑。
那一定就是積食了嘛！想當初異安豢養虎子的時候，飯菜水都是定時定點定量發放。誰知到了我這里，越發肆無忌憚了起來。我說誰家貓這么能吃，兩天吃了我小一半的口糧。
“肯定是！它就是飯吃多了，其余啥也不是。”我一臉嫌棄地盯著虎子。
“啊！是這樣！”異安長出了一口氣，心里的大石頭似乎落了一半，“只是我只會配人吃的消食丸。治貓，從來沒有試過。”異安有些不安，像一個不知道怎么照顧孩子的新手媽媽。
“我這倒有一個法子，人獸皆宜。”我瞇著眼賣關子。
“快說快說。”異安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閃爍著繁星。
“那我有什么好處嗎？”凡事都講究個禮尚往來，這還是異安教我的。
“那你可以當虎子的干媽！”異安思索了一會，痛心疾首的說。
“不行，我要做它奶奶！”
“好啊空明，你還蹬鼻子上臉！”
“哎呀，我身體不舒服，咱們下回再分解。”我假意離去。
“好好，奶奶就奶奶，快說！”異安趕忙拉住我。
“《紅樓夢》看過嗎？餓一頓啥都好了！”我重新回到大石頭上，故作玄虛。
“對啊，這么簡單我怎么沒想到！”異安追悔莫及，憑空又多出來一個媽。
“那哪有長輩向晚輩請教問題的？”異安想趁規矩還沒立穩當，趕緊挽回顏面。
“這叫不恥下問。”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打算離開。
“哎，我送你吧！你還生著病。”異安連忙拉住我的袖子。
“那…”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異安，看他好像沒有打什么壞主意，“好吧。”
異安匆匆向白老虎告別，將虎子揣到懷里，另一只手扯著我的衣袖緩緩走出落泉洞。由于佛家男女大妨的戒律不能破，一路上，我與異安也是無語。但這種奇怪的感覺卻不停縈繞著我，相對無言卻可以安心，兩相無作便可一眼穿心。
到落泉庵大概只有一組石階的距離，異安放下了我的袖子：“前面就是落泉庵，你自己可以走回去吧？”
“沒問題！”我不敢看他，只是小聲回答。“喏，這個拿著。一日兩次，一次兩丸，按時吃。看你臉色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異安將一個小葫蘆塞到我手里。
“好，那我走了。”我把小葫蘆揣到懷里，望了異安一眼。
“嗯。”
異安不知的是，在我進入庵門前，我還是偷偷地望回去了一眼，黑夜里淺淺的影子依舊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