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迪斯鎮的萬圣節和往常一樣充滿著歡樂，熱鬧和驚悚的氣息，年輕人忙著操辦化裝舞會，小孩們挨家挨戶地收集糖果，每個人都不閑著，除了街角那棟房子。塞倫斯老人獨自一人坐在雜亂無序的客廳里，手托著腮，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望著面前的我——就好像他的注意力真的在我身上一樣，但他的眼神空洞極了，這可不是一個正常人看到我應該有的反應。

　　我注視著這間房子，它剛好位于月光照不到的角度上。原本一座很高大的哥特式別墅，現在被許多拔地而起的高樓遮住，畏畏縮縮地在角落發抖，而比房子更小的造物，又在它的高大身影下戰栗著。沒有一個孩子在這個熱鬧的節日來塞倫斯的居處造訪，盡管老人早早地準備了一大包糖果，卻只能在半夜人們紛紛散去后，像個圣誕老人一樣悄悄地放進孩子們每年為他留下的南瓜燈里。“我其實很開心，”他自言自語道，“盡管沒人愿意見我，卻還能有人記得。”的確，僅憑長相這一點，塞倫斯老人就很不受人待見。他有著一張鉛灰色的臉，幾乎看不出來血液可能在上面流動著；稀疏的灰白頭發，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和那只大得出奇的鷹鉤鼻，很容易令人聯想到童話故事里的巫師或者魔鬼。聽說他早年還是經常出去的，并且是個相當健談的人，現在則不知為何深居簡出。老人本是個貴族的末裔，但他不太招人喜歡的面容和陰森的住所，曾使他急于擺脫貴族的身份。他很富有，嘗試過幾次從居處搬離，但就像受了詛咒一樣，每次都會莫名其妙地回到住處。后來，他不再為逃離而折騰，只是身體日漸消瘦下去，至于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他那雙深陷進眼窩里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嘗試向他打招呼，他把手向這里揮了揮，示意我過去。

　　“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會到這兒來······你也是參加化裝舞會的？你迷路了嗎？”他看著我身上的裝束，問道。

　　“不，先生，我只是好奇，過來看看。”其實我也算是這棟房子的常住人口，但老人平時并不怎么走動，也很難發現。

　　“先生，”我問道，“大街上很熱鬧，您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反而守著這間屋子？您要是腿腳不方便的話······”

　　“不，謝謝你”他直接打斷了我的話，“我不太希望破壞他們的氣氛。”

　　“可這是萬圣節，以您的······”我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住了嘴。沒成想老人卻笑了起來：“沒事，沒事！這么多年來我連人話都沒聽過幾句，更別說心里話了，你挺有趣的。”我尷尬地笑笑，撓著自己的腦袋。

　　“不過如果我去的話，他們可能真的會以為鬼怪降臨呢···”然而他的笑容卻突然有些凄慘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哽咽似的抽動著。他彎腰撿起一根蠟燭放到桌上，點著了。借著蠟燭的光，我發現老人的臉在溫和的燭光下，竟添了些許慘白。大概是常年不見光的緣故，他的臉色在光下反而越發地瘆人。相比較起來，在黑暗那張鉛灰色的臉，倒平白無故地多了幾分親切。

　　“嚇到你了吧，真是對不起，但我想凡是敢到鬼屋里的人，應當對見鬼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你多見怪啦。”

　　把自己的房子比作鬼屋，倒是很親切，這份親切大概是塞倫斯沒法體會到的，至少現在不會。屋里殘破的家具，大塊剝落而留著猙獰痕跡的墻紙，還有一推起來就“吱嘎吱嘎”的黑漆鐵門，這種環境對鬼怪來說，倒確實很不錯。

　　“原諒我的失禮，但太久沒和人說話，我已經不大會發聲了。”

　　“為什么不和人說話呢？”

　　他搖搖頭。

　　“不能說啊，不能說！”

　　“現在到哪里去找能說話的人呢？我要說的話都是他們沒有說過的，沒有說過的話今后也永遠不會被說······”

　　“可您還什么都沒說呢！”

　　“就算我說···”他苦笑道，“就算我說，他們也不會聽。”

　　“沒說怎么知道別人不會聽？”

　　“年輕人，假如我現在告訴你一句話，你覺得不對，你會怎樣？”

　　“當然是糾正你的錯誤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那么，”他接著說道，“如果我堅持自己沒有犯錯呢？”

　　“那么我也問你一句，倘若在這件事上就是您錯了呢？”猜想到他可能是在旁敲側擊，借以宣揚自己的孤傲與清高，我立刻回擊。

　　但他聽到我回答后的反應，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主要表現為，我們沒有因此發生任何激烈的對決，甚至連一兩句討論也沒有，如同一塊石頭滑入太平洋，不生波瀾，杳無回音。

　　老人只是默默地張開他的嘴。

　　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我驚訝地發現他的口里生滿了潰瘍，舌頭上全是瘡痕，活像一條章魚觸手。即使常年在海上航行的水手，見到這副景象，恐怕也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不需要任何維他命，”老人把嘴閉上，好久好久，才緩緩地說，“一首樂曲奏得不合人意，總不見得一定是觀眾的錯，你是這個意思吧？”

　　“但是輪到樂師想辦法時，他既不能換一雙手腳，更不能切掉自己的腦袋。”

　　“于是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改造自己的樂器，直到它奏出最美的音符，或者······”

　　“壞掉為止。”

　　塞倫斯老人微笑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卻不是被那張笑臉嚇到的。一股陰森的，暗紅色的血腥從他的身后猛地生長起來，如洪水一般向我撲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擋在臉前。然而，什么都沒發生。那股血腥又似薄霧一般漸漸隱去了。我和老人對視著，枝頭的烏鴉慘叫著從房子上掠過，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不，還有一種更貼切的形容。

　　喑啞。

　　死寂的空氣，像極了樂師毀掉樂器時，所有的音符凝滯在半空，頃刻破碎的樣子，沉重，壓抑，帶著在強忍下的復仇低語。

　　老人伸手拿了兩個咖啡杯。

　　“不，不用這樣，謝謝。”我擺擺手，以為他是要給我倒咖啡，以此來緩解壓抑的氣氛。

　　“不是給你倒的。”他頭也不抬地說，“而且咖啡，如果你能喝的到的話，我倒也十分樂意效勞。”

　　“怎么···您知道了？”我有些驚慌。

　　他倒了兩杯咖啡，一杯自己喝掉，另一杯潑到了窗外。“如此盛大的場合中，只有兩個老家伙沒有化裝，一個是我，另一個······”

　　“當然就是我了。”我笑起來。

　　“先生，請原諒。”塞倫斯老人說道，“我得休息了，一個老頭子可沒有太多精力去參加如此熱鬧的朝圣盛典。”

　　“那么，我也就不打擾您了，祝您好夢”我像個紳士一樣向他致意，然后獨自走上了閣樓。

　　對于鬼魂來說，復活節的慶祝才剛剛開始。

　　注：1.帕拉迪斯鎮（Paradise Town），天堂鎮

　　2.“我”并不是人，而是寄居在房子里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