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顏氏的族令抵達都護府,顏瀟誤傷南山王,念及其無心之失,勒令其前往南城,在顏氏家祠里,面壁思過兩個月。
南城的規矩,南山十三城歸南山王統率,而顏氏一族,則由族長賞罰。顏氏一族大多規行矩步,比起東嵐國的皇族來,甚少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全因顏氏族規比南城的律例還要嚴苛,歷任族長又都是公正嚴明之人。
都護府里有一個院子,中間長著一棵三百多年的梧桐樹。前一夜,刮了整夜的秋風,將那手掌大的葉子,一夜之間都翻成金色,落葉堆滿了一地。
“前幾日,有人送了我一柄九霄環佩,忽的想聽琴了,素聞殿下琴藝一絕,不知可否請殿下演奏一曲?”
“樂意之至。”
顏夕領著榮王殿下來到那處院子,剛進了門,便看見古樹邊上早就備下了兩方古琴。
素秋領著榮王殿下坐在了靠里的位置,而顏夕則坐在了離院門邊相近的位置,從院門看進來,那棵梧桐正好遮擋榮王的身軀,只余顏夕獨自在樹下撫琴。
“彈什么?”李慕宸問。
“平沙落雁可好?”
“好。”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舒緩的節奏和清麗的泛音徐徐響起,回蕩在空曠的院落里,梧桐木的落葉隨風回旋,襯得他原本就清冷的身姿更如仙人一般。
曲調過半,指尖吟猱余韻,細微悠長,時如夜語呢喃,時如憂思愁緒,變換瞬息。
守在院門的素秋朝顏夕使了眼色,只見顏夕開始裝模作樣地彈琴,神態自若地模仿李慕宸的動作。
不多時,吱呀一聲,素秋將院門闔上,與顏夕使了個眼色。
顏夕默默放下雙手,右邊的琴聲也漸止。
“這就是你說的小忙?”
“不錯?”
“不怕院外的人闖進來,撞個正著?”
“她不敢進來。”顏夕平靜地看著院外說道,“常言道,做賊心虛……”
送走了榮王,素秋興沖沖地拉著顏夕形容,“方才瀟小姐向王爺告罪辭行,見著王爺彈琴的模樣,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就走了。”
顏夕看向一地的金色梧桐葉,嘆息道,“但愿可以打消她的疑慮。”
午后,侍衛來報,米商蘇府來人求見。
自文思山一役后,蘇默因為受了些傷,一直在蘇家別苑里休養。蘇家的米鋪生意遍布東嵐國,南燕,西陵和北越四國,素來廣結天下名士,以支撐在各國的生意。此番蘇默受傷,京都蘇宅特意派了人過來,接手蘇府在南疆的生意,一并照料蘇默。
顏夕沒想到來人竟然就是蘇府的大小姐,蘇輕語。
蘇大小姐紗巾遮面,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一身素雅的淺紫色紗裙,烏發披肩如瀑,嬌俏的螺髻上只簪了簡單的白玉琉璃碎花,落落大方地向南山王屈身行禮。
顏夕揚手免了禮,卻見蘇輕語的目光投向了顏夕身旁侍立的燭龍。蘇輕語朝燭龍也屈了身行禮,這才施施然落座。
“蘇默頑劣,給王爺添麻煩了,我們略備薄禮,感謝王爺對舍弟的救命之恩。”說完,一旁侍候的仆人便將禮物奉上。
“聽說南山王府在尋分歲珠,這千年龜膽雖不及分歲珠神奇,卻也有延年益壽的功效,還望王爺笑納。”
“蘇小姐有心了。”顏夕命素秋收下。
“蘇默身體恢復得如何?”
蘇輕語答道,“謝王爺關心,舍弟已經痊愈。此番來南疆,奴家帶了父親的手諭,罰他面壁抄書十日,想來他再過三日,便能親自來向王爺謝恩了。”
“他原本是有功之臣,為何要罰?”
“我這個弟弟,不知天高地厚慣了,竟敢違抗軍令擅自帶兵,險些連累了王爺,父親這才嚴厲管教。”
顏夕想到蘇默最后竟然率兵前來相救,他既無功名又無武功,想來是憑著一張嘴說動了那些人違抗軍令,如此說來,倒是真的無法無天。幸好此戰大勝,無人追究他這般莽行,蘇黎一罰,倒是全了他的體面。前世在他那處從來討不了好,想起他被罰面壁抄書的情景,她心中倒平添一股大仇得報的確幸,不禁笑出聲來。
“舍弟頑劣,讓王爺見笑了。”蘇輕語捻著帕子輕笑。
她這一笑,站在一旁冷若冰山的燭龍,神態仿佛都柔和了許多。顏夕前前后后加起來,活了三十幾年的人,哪里還看不穿這些年輕人的心思。
“蘇小姐初來南疆,可還習慣?今早聽人來報,城中的月桂開花了,這可是京都看不到的風景。”顏夕笑道,“只可惜本王近日軍務纏身,不能成行。”
“無妨,來日總有機會。”蘇輕語寬慰道。
顏夕蹙眉,狀似愧疚,“蘇小姐難得來南疆一趟……這樣,就讓燭龍代盡地主之誼,領著蘇小姐游覽一番如何?”
“這……”蘇輕語一時語噎,目光投向燭龍。
不等燭龍答復,顏夕又說道,“燭龍,本王就準你半日的假,陪著蘇小姐好好逛逛。”說著顏夕摘下食指的戒指,藏在了掌心。
“屬下領命。”燭龍拱手作揖。
顏夕借口扶他之際,將掌心的戒指遞給了他,使了個眼色。這是南山王府的管家印戒,所有簽章都可以拿到南山王府報銷。月桂開得最好的是古月齋一帶,那處是城中買賣最上乘的飾品所在,他們二人既然心有靈犀,自然少不了要買些東西互贈禮物,顏夕這是擔心他那微薄的俸祿,不能入了蘇家小姐的眼,特意給了他印戒,奉上了萬貫家財給他揮霍。
燭龍將戒指握在掌心,雖然依舊面無表情,蘇輕語卻能感覺到他的眼神中藏不住的落寞。
開心的顏夕為了成人之美,借故軍務,領著素秋匆匆離開。
蘇輕語恭送南山王后,便移步至燭龍面前,“是不是奴家耽誤了龍公子要事?王爺一時興起,龍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蘇小姐,這邊請。”燭龍硬聲截斷了她的話,像個沒了情緒的木頭,領著蘇家大小姐一路出府去。
入了夜,素秋伺候顏夕洗漱就寢。樹影枝斜映在窗紙上,驀然多了一道靜默的黑影。
顏夕揚聲叫了聲,“燭龍!”
門應聲開了,灌進了一陣清風。
“喲喲喲,龍公子回來啦。”素秋掐著腰,捻著帕子,學著蘇輕語的神態揶揄道,“南疆的月桂樹……”話沒說完,便被顏夕嫌惡地推到了一邊。
“正經說話,越發胡鬧了。”剛呵斥完,顏夕轉頭就笑得狡黠,“月桂好看嗎?蘇小姐可喜歡?”
燭龍原本還冷若冰霜的神情,伴隨顏夕的笑意,一點點地融化,只見他一言不發,恭敬奉上印戒。
顏夕接過,看了一眼,上面沒有一點印泥印記,“怎沒買個什么東西,我就這知道你這人吶,不解風情。”
“蘇小姐出身名門,富甲一方,燭龍配不上。還請王爺下次別再捉弄屬下。”
顏夕詳細打量,他低著頭,垂著一雙眼睛,一如往日,斂著情緒,無一絲波動。見他說得認真,顏夕倒不解了,“我瞧那蘇小姐對你也不是沒有情誼。”
蘇家小姐才貌雙全,心思通透,與燭龍倒是天作之合。
“當初宮中比武,陸統領贏了比試之后,王爺命屬下去蘇府通報,因此與蘇小姐有一面之緣,算不得什么情誼。”
“原來是這樣。”顏夕點了點頭。大約是燭龍覺得自己不過一介護衛,配不上蘇小姐的千金之軀吧。哪一天,為燭龍尋摸個官家頭銜才是。
“燭龍一心護衛王爺,無牽無掛方能始終。”說完,燭龍就告退了。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燭龍素來寡言少語,這日倒與她們多說了幾句,反而讓這主仆二人丈二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