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族會后，一眾族人紛紛踏上返程。晨起，萬里肆一早領了裁縫前來拜謁。

　　“這些年，多謝萬叔叔的照顧。”

　　為南山王量體裁衣是萬家一貫的習慣。今年，因為南山王不是遠行在外，便是諸事纏身，望眼欲穿地拖到了現在。

　　“王爺言重，先代南山王知遇之恩，萬某沒齒難忘。”萬里肆屈身站立在旁，喚了身后的裁縫上前。

　　起居室內，顏夕見這裁縫有些面生，問道“往年不都是吳老夫人來的，這位是？”

　　“吳老夫人月前中了風，不能下地，這位是吳老夫人的兒媳婦，吳江氏，吳老夫人親傳的衣缽，萬某瞧過她的手藝，南山王府的族徽繡得與吳老夫人一般無二。”

　　顏夕點了點頭，她張開雙臂，讓裁縫小吳夫人為她度量尺寸。時光荏苒，吳老夫人為南山王族做了一輩子的衣裳，如今也敵不過歲月的衰老，看著小吳夫人，神情恭敬而謙遜，手腳利落地拿著尺子比對她的尺寸，果真有幾分吳老夫人的影子。

　　她特意帶了幾件料子過來，給顏夕過目。顏夕見這些料子觸手柔順，色澤飽滿，倒是少見的良品，細細嗅來還伴有淡淡一股子清香。

　　“這料子是什么名堂？”

　　“稟王爺，這是布坊新出的料子，蠶絲里混了宣棉，紡出來的布料輕薄又柔軟，奴才放在蘭室熏了半日，染了些許的墨蘭香氣。”

　　顏夕點了點頭，對萬里肆說道，“萬叔叔，你這布坊來年又要大賺一筆呀！”

　　萬里肆歲過中年，這些年養尊處優下來，身形不免有些豐腴，素凈的臉上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堆出幾條皺紋，反而顯出幾分慈眉善目。“承王爺吉言，這些年多虧有王爺做我們的金字招牌，四方權貴聞名而來，才叫我們的生意格外好做。”

　　“哪里，萬叔叔年年為王府免費量體裁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萬里肆憨憨地笑著，這廂小吳夫人已經量好衣裳，選好料子告退。顏夕轉身坐回椅子上，目送著小吳夫人離開議事廳，目光才挪回審度跟前的萬大官人。

　　“這些年放出去的銀錢，該收一收了。”

　　萬里肆抬眼，探究地問道，“王爺的意思是，南城要備戰了？”

　　顏夕笑而不語。

　　萬里肆蹙眉思索，似有顧慮。

　　見狀，她雙手交疊于胸前，興味地問道，“別是這么多年，萬叔叔將我南城的資產都虧光了。”

　　“萬某惶恐。”他急急否認，“這些年，南山王府放心將司庫交給萬某打理，萬某自當盡心竭力。只是，產業鋪得甚廣，若是收攏，恐怕需要一些時日。”

　　顏夕點了點頭，“先從西陵和南燕的收起罷。”

　　“王爺言下之意？”萬里肆抬起眉眼來，打量著主上的神色，一再確認自己的猜想。

　　“你曉得就好，行事低調些，別叫人看出形跡來。”

　　萬里肆了然，慎重地點了頭。

　　他出自南山王府，先代王爺見他有經商的頭腦，便許了他王府首席賬房一職。后來，幾場封疆戰役里，朝廷處處掣肘南山王府的錢糧，幾次叫南城險些覆滅。先代王爺便生出了這么個主意，派萬里肆出府自立門戶，南山王府暗地里將自己的司庫交由萬里肆打理，使得王族產業出了朝廷的封鎖，如今遍布四國。

　　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顏夕心念一動，突然叫住了他。

　　“萬叔叔！”

　　他驀然轉頭，神情凝重，卻見顏夕不正經地咧嘴笑語，“您也老大不小了，還不娶妻啊。”

　　平日里端得沉穩的萬大官人，瞪大了銅鈴般的雙眸，忽的腳一跺，匆匆甩袖離去。

　　身后，顏夕眼中的笑意漸漸淡去，心底情不自禁地為他感到心疼。

　　母親曾說，萬里肆當年在南山王府當差的時候，曾對顏夕的小姨一見傾心。只可惜，一位是王府的奴才，一位是高門貴女，身份天差地別，萬里肆雖然動心卻不敢表露。小姨一片冰心偏偏得不到回應，在外祖家的安排下，含恨嫁給隴西的一位權貴。

　　小姨出嫁前請母親轉交給萬里肆一封信函，萬里肆看完信后懇求父親出兵相助。

　　不知路上發生了什么，萬里肆過了一個多月才回來。彼時，也傳來了小姨香消玉殞的消息。隴西的權貴上門聲討，父親出面親自將這件事擺平，也命人再也不準提及。

　　顏夕原先不明白小姨為何會死，只是過了一世，忽然心頭清醒了許多，這才看得分明了些。小姨性情剛烈，心中有了人，如何能忍受嫁個自己不喜歡的人。萬里肆看完那封信，猜到小姨的心思，這才鼓起勇氣去搶親。只可惜，緣分來得太遲。

　　幸好，他們也曾相守度過。也許于萬里肆而言，那一月，抵過他的一生。

　　深秋將至，花園里的樹一夜之間都黃了枝葉，夜里北風刮得兇狠，簌簌的落葉鋪了一地，清掃的奴婢們一天三遍地掃，也抵不上它枯落的速度。

　　西陵和南燕的罵戰越發兇狠，往來使節被罵的狗血噴頭，這邊指責南燕是偷盜了他們的傳國之寶，那邊指責西陵賊喊捉賊，西陵叫囂，若是南燕不交出涂氏秘錄，便舉兵攻伐。碑林之地的氣氛愈發僵持，皖城為謹慎起見，三十萬大軍不敢懈怠。

　　半月過后，西陵集結二十萬大軍于碑林之地以南，一個濃霧深秋的夜里，向南燕的邊界發起的進攻——一場大戰拉開序幕。

　　“阿提王子剛剛獲封太子，親自監軍，領兵的是東珠。”顏嬰如是說。他在皖城逗留多日，如今要返回祁城準備諸般事宜，以圖來日策應皖城，順道路過南城，接上自己的老父親。

　　提及東珠此人，顏夕倒是驚訝了一番。想不到他歷經京都斷手之痛，竟然還能扶搖直上，受阿提王子重用。

　　“據璇司所言，這個東珠將軍，在西陵授禮前夜，奉命請涂氏太宰吃飯的那個家伙，涂氏被盜，除了南燕那伙人，還有一伙東嵐人，大哥說八成跟這個東珠有關。”

　　顏臨有如此推測，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顏夕想起那時曾讓人查過東珠的底細，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后來事忙，加之他已被斷了左臂，料想已不成大器，便不再深究，如今看來他倒是不能小瞧。

　　“東珠此人，派人留意著，西陵這次恐怕要栽了，咱們盯緊點，隨時準備上去分一杯羹。”

　　顏嬰道，“要不要增兵？”

　　“先不用，先等西陵打過碑林之地，進入南燕國境，再等分曉。”顏夕說，“你回祁城之后，肅兵整裝，隨時待命。”

　　西陵人出兵攻打南燕，碑林之地戰事再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等候多日，右丞三堂會審，易重下令蘇黎無罪釋放，歸還蘇家產業，撤去蘇氏的通緝令。蘇輕語和蘇默姐妹二人親自到少府臺，將父親接回了家。看著蘇家一家團聚，燭龍明白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

　　站在一旁的太傅袁青說道，“龍公子預備何時啟程回南城？”

　　“今晚。”

　　“如此迫不及待！”

　　“戰事初起，王爺正是用人之際。”

　　“早就聽說南城的人各個忠心，果不其然。你放心，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將神機營、禁軍和守軍的各大將領進行輪換，現下各位王爺忙著權力的更迭，無暇顧及其他，南山能得一陣安樂日子。”

　　“多謝太傅告知。”

　　燭龍沉默不言，向著太傅府走去。收拾完了包裹，剛邁出房門，便看見恭侯在門前的蘇氏兄妹。

　　“我就說，燭龍一定迫不及待返回南城，若是我們晚了一步，可不就是見不上了。”蘇默說道，唇邊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蘇輕語斜睨他一眼，斥他的不正經。

　　“龍公子大恩，蘇家上下感激不盡。”蘇輕語遞上一物，“這是我們蘇家的玉令，執此令者，可號令全國蘇家所有米鋪，請龍公子轉交給南山王爺，聊表蘇家的謝意。”

　　燭龍看了眼，收下，“多謝。”

　　“蘇家初定，一切未安置，這是我們方才在街市上買的一些糕點和御寒的衣裳，龍公子……”

　　“多謝，只是我騎馬回去，帶不了這許多。”

　　他的包袱已經背好，手執長劍，看來已然是收拾妥當。來時，為了顧及蘇家姐弟，他們乘坐的馬車，如今燭龍孑然一身，自然是騎馬回去更快。

　　“龍兄這么著急回去，可是南城有你的相好？”蘇默調笑。

　　“任務完成，理當盡快回城。”

　　燭龍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可蘇默還是看得出來，燭龍心中定是有人的，每每提及南城，他的情緒才有些許的波動。

　　蘇輕語見他眼中毫不留戀，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好歹與他朝夕相處了月余，他竟然想不打招呼一聲就走。想來，自己于他，也不過是南山王吩咐的一個任務罷了。蘇輕語的落寞落在蘇默眼中，他也頗為無奈。

　　“既如此，我們就不留了，來日有機會再親自去南城道謝，望龍兄此行一路順利。”

　　燭龍翻身上馬，長鞭一揚，馬蹄飛馳，濺起滾滾紅塵。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蘇輕語的眼眶忍不住泛紅，喃喃地說道，“此去保重啊。”

　　“姐，待碑林戰事初定，我們去南城找他。”

　　“找他作什么，他早就心有所屬，我過去也不過是讓他平添煩惱罷了。”

　　“即便他心有所屬，未必是兩情相悅。”

　　蘇輕語看向弟弟，一臉困惑，“你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誰？”

　　蘇默眼珠一轉，機靈地笑道，“猜個七八分吧。”燭龍向來跟在南山王身邊，平日里接觸到的女人，除了南山王的婢女，就只有顏夕了。

　　看燭龍對顏夕那般言聽計從的樣子，八成是情之所至。

　　“你如何確定那人心中無他？”

　　蘇默笑而不語。顏夕從入京開始，便對蘇家格外看護，后來在南疆又對他十分上心，原本他也不確定，直到發覺她是女兒身。

　　“世間女子見過你弟弟，很難再看上別的男人。”

　　蘇輕語白了他一眼，心想他這自戀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轉念一想，“你見過那女子？她姓甚名誰，長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