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從無鎖上門。

　　他倚在了門邊，感覺周圍一切濕熱，逐漸滑落，隨后他倒在玄關間。

　　他感覺他的頭一陣飄忽，額前仿佛有一張布在那拂動，旁邊的蛇皮袋擠壓摩擦發出一陣塑料皮的沙沙聲，他的手攏著帶子。

　　提起手，從袋子上滑落，陸從無有一種想抽煙的沖動，但......

　　“MD......”陸從無嘴角流露出一絲無奈。

　　幾點了......

　　他咂了咂嘴，目眩間扶著鞋柜起身，拖著蛇皮袋走向客廳。

　　寂靜的空氣中，秒針的咔嗒聲格外突兀，8:53。

　　三個小時......

　　陸從無收回視線，客廳茶幾旁放著三個蛇皮袋以及四桶水:一大袋罐頭，小袋的臘肉，一大袋多的玉米、土豆、大蒜，還有勉強夠用的紗布繃帶消毒水感冒藥以及其他什么的。

　　茶幾上放著幾折地圖，從全省到幾個區的都有，在窗外夜路燈橙黃色燈光下閃著光澤。旁邊幾個袋子里分別裝著濾網、電池、萬能充等零雜物。

　　以及......

　　陸從無眉頭緊鎖。

　　茶幾偏中間放著一個大黑袋子，像是裝了只豪豬一樣突出幾個棱角。

　　刀。

　　尚在包裝中的刀，尚未開封的刀具，還沒有真正割斷任何算得上生命或者曾經是生命的東西的刀。

　　或者說......尚未見血的刀。

　　陸從無拉開了黑色塑料袋口，取出里面的幾樣，最后停了下來。

　　一把皮革刀鞘的刀。

　　厚實的手感，油亮的處理拋光，它反射著光澤。

　　輕輕拉出，刀身附著幾道奇詭的花紋，燈光在上面輕捷的流轉，勾出道道弧線。

　　陸從無嘆了口氣，把刀放后拿上那疊地圖，關了客廳燈，走回臥室。

　　他點了臺燈，把窗簾拉上，蓋住外面傳來的麻將碰撞聲，在桌前眨了眨眼，緩回視線。

　　他拾起筆，在旁邊拉出幾張空白邊緣卻泛黃的紙，把地圖各個安置在面前。

　　短暫的思索后，桌面剩下了筆動后的沙沙聲。

　　秒針在走，分針跟著走，時針隨著走。

　　陸從無抬眼一瞥，10:12。

　　面前是幾張簡略的手繪地圖，依著記憶和今天的觀察大致畫出周圍道路的分布與幾條“方便”的小巷，還有一張豎列的清單，其中食物和水已經打上了勾。

　　可喜的進度？

　　陸從無搖搖頭，稍微活動一下指關節，然后出了房間走向盥洗室。

　　快速放了水后，用手掬起一捧水，手指順著自己的臉好好的搓洗了一番，隨后再把水放掉，扭動水龍頭接了一槽熱水，把毛巾丟進去。

　　陸從無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鏡子，鏡中的自己尚是少年，17歲，原本接近一米八的個頭卻因為有意無意的駝背顯得很沒神氣，臉曬的有點黑，一對劍眉下眼睛此時卻有些失神，嘴角略略向下。

　　呵呵。

　　從水槽里哄起的白霧繞上，陸從無拍停水龍頭，雙手渾然不覺在熱水中搓毛巾，撈出擰干，擦拭自己的臉。

　　“臉擦的干凈，心是擦不干凈的，或者詳細一點說......你的過往鑄就的你，你的思索，你的抉擇，最后再次成為過往......你所愧對的，無論多久，永遠擦不干凈。”

　　該死。

　　陸從無一扔毛巾，卻又折回把毛巾搓了掛好。

　　他回到房間，一片寂靜與漆黑盤踞的地方。

　　樓下過幾聲犬吠，對樓麻將碰撞聲響，它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局。

　　10:20。

　　陸從無仔細看了看桌面，一個黑色的細金屬絲透明筆盒，里面放著若干水筆，一盞除了按鍵其他部分已經開始蒙灰的臺燈，一摞便簽紙，幾張發黃a4，一旁還有一個小鐵盒，他知道里面放著螺絲螺母還有螺絲刀，一個筆筒里面插著熒光記號筆尺子以及剪刀等東西。

　　腳邊有一個垃圾桶，放了數卷舊報紙的瓦楞紙盒。

　　時間......

　　陸從無輕咬嘴唇，借著從窗簾邊溢出來的光看看時間，10:22。

　　果然......

　　他苦笑，靠著墻坐了下來，他不敢躺上床，他不敢入睡。

　　像小學生那樣盯著時鐘。

　　“咔~嗒——咔~嗒——”

　　11:00

　　陸從無終于合眼，等待著，感覺到周圍原本燥熱的空氣逐漸平靜冷淡，原本隱藏在重重呼吸聲之下的心跳在白板一般的空間中愈發凸顯。

　　他的視界里是沉默，周圍的實體空間也是沉默。

　　一個小時。

　　什么也不想，靜靜的度過。

　　像是一盆水中投入了一枚石子，從觀察它濺起的一剎，漾起的環，到邊緣的稍稍爬起，再次回蕩，又回到中間，試圖再次凝結起一個，涌起，一轉而逝的塑像......最后被空氣抹平的波紋。

　　像是沒有指甲，沒有手指，沒有手掌，沒有手臂，沒有腿，沒有軀干，沒有臉頰，沒有頭發......

　　沒有肌肉，沒有神經......

　　只剩下呼吸...參與著的...無論有無意義的...

　　呼~

　　吸——

　　而此時，于人類之眾只可仰視遠觀，鮮少有“人”從事呼吸這一基本生命活動的無盡邊疆中的彈丸之地，在地與月的夾縫之間，浮現一抹猩紅。

　　流動。

　　祂在黑暗中浮現。

　　分裂，蔓延，剝離，汲取......

　　只需要一個，再加上稍許養料......

　　最初只是一個只會基于化學信號做出反應的核心，包裹在外面的是真正觸之即破的可憐保護層，從事著哀弱的生產工作，以求得自己不知算不算是存活的分裂后留下所謂后代的余地。

　　但亦會向外界伸手......

　　沒有思考的地方，亦沒有“人”散布關于善惡的高論。

　　于是他吸取，他膨脹，他在那最后的臨界點分裂為二。

　　他......他們......

　　得到......養分

　　失去......能力

　　參與......循環

　　反復......輪回

　　一個，兩個，四個，八個......

　　直到出現分歧......

　　一開始并沒有對立的理由，分歧也無從談起，他們保持著那微弱的不同，但當數量累積時，真正的分歧便出現了。

　　養料不夠了......

　　兩個所謂有不同的個體，因為某些原因碰撞在一起......

　　然后......

　　祂不需要想那么多，祂會想嗎？“情感”方面的還是生理方面的......呢？

　　笑話......

　　當祂干那事時，你們的高論還沒誕生呢......

　　祂清楚祂現在要做的事，祂發布了一道很原始的命令，不需要做過多的干涉......

　　祂在向月球前進

　　很快——

　　國際空間站(ISS)(МКС)

　　鮑里斯把眼前這只憤怒的小鳥固定好，這個小東西老是在艙室里亂飛，雖說并無大害，但總歸是要給這里的主人一點面子的。

　　這位發際線頗有些危險的植物學家小心翼翼的將這只憤怒的小鳥卡在艙壁一側伸出的機械爪中，如果說艙室給他的感覺像是一個大地洞，那么四周艙壁上掛著的實驗器材與布線就像是從洞口垂下來的各種藤蔓與樹根。

　　啊，這若有若無的，有些冷漠的科幻感......

　　鮑里斯在Veggie實驗室已經守了差不多兩小時了，一位一米八的俄聯壯漢守在實驗室里侍弄幾株菊花番茄萵苣有時會讓人看得很怪，鮑里斯自己倒是并不在意，但久了也會倦。他穿梭在不同艙室，順便檢查各個儀器的運作情況，在寫好報告后，鮑里斯打算去穹頂看看風景，然后到用完晚餐后撥弄一下樂器再好好睡一覺。

　　ISS的單反攝像機是公款開銷，從廣角超長到紅外尼康全都有，雖然可能有浪費稅錢之嫌，但也有些是記錄設備建檔的硬性所需，至于其中細節就有待考察了。

　　鮑里斯取了一臺，右手輕輕攀著這些“藤蔓”，慢悠悠的向穹頂艙飄去，穹頂艙共有七扇窗戶，外形上頗有點像千年隼的駕駛艙。平日里鮑里斯最喜歡的一件事便是在穹頂艙里透過中間的圓形窗像是世外來客一樣觀察這顆美麗的星球。

　　他把超長鏡頭裝好，準備試著看看能不能俯瞰拍到些什么有趣的東西，鏡頭輕晃，這門迷你大炮對著窗外的世界一掃而過。

　　此時ISS這只銀色大鳥正在沿近地軌道以每90分鐘一圈的速度環繞地球，桁架兩端四對太陽能電池帆板吸收著來自太陽的不竭能量，讓這只大鳥得以運作。大鳥正飛過晨昏線上空，鮑里斯抓緊了這來之不易的拍攝時機，心里美滋滋的想留下幾張名照。

　　而此時他的鏡頭里抓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一道紅影從鏡中晃過，鏡頭失焦了一剎那，鮑里斯起初以為偶然現象，于是把自動對焦調成手動，然后他又看到了一抹，不，兩，三抹紅影......

　　鮑里斯把攝像機扔下，趴在窗戶上，很快他便看見了他該看見的東西。

　　“蘇卡......”

　　五秒鐘后，他一蹬腳飛離了穹頂艙。

　　服務艙(CM)

　　亨特此時正忙著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在跑步機上，為了維持自己的身材亨特在這臺跑步機上花了不少時間，固定好后他取下一旁的耳半掛著邊聽音樂邊保持自己每天應有的卡路里消耗。

　　此時，鮑里斯這位壯碩的一米八大漢如同動車出隧道一樣從艙口鉆了出來，而此刻他的臉色像醉了酒一樣通紅。

　　“鮑里斯，等等，你要干什么，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鮑里斯雙手抓住亨特的肩膀，像是憋了什么要吐出來一樣狠狠的盯著他的眼睛，然后他又松開了手。

　　“哦......該死，艙外攝像頭現在能用嗎？”

　　“48小時前就修好了，怎么了......”亨特剛從雙肩的劇痛中緩過勁，鮑里斯已經打開了攝像控制面板。

　　“發生什么了......”

　　鮑里斯快速的在控制面板上點了幾下，隨后轉身一臉肅容地對亨利說道:“去把其他人都叫來，馬上去接地面指揮中心。”

　　“等等，等等，到底發生什么了？”亨特還沒把固定帶解開，鮑里斯已經沖出了艙門。

　　亨特在艙室中望著鮑里斯離弦之箭一般的背影，隨后不解地轉頭看向攝影面板。

　　一張背景是地球晨昏線的照片，鮑里斯剛才似乎開了特征識別，旁邊框內數據條向上翻動，此時屏幕內程序正在處理識別。

　　屏幕中的一個物體經掃描分辨放大后逐漸清晰，那是一坨籃球般大小，鮮紅色的，像是覆蓋著骯臟血管的......多眼物體？動物？

　　“what the hell was that？！”

　　米國，NASA總部。

　　托馬斯身著一套深藍色商務休閑裝端著咖啡走進設施。

　　他右手提著一袋打包好的“托馬斯精選”咖啡豆，辦公室里的咖啡豆數量令人憂慮。

　　但設施里面的人像是被橡皮擦掉了一樣，他從大廳徑直進去，竟沒看見一個人影。

　　托馬斯皺了皺眉。

　　他走到了地面控制中心門口，還未推開門，他便透過窗戶瞧見控制中心里的人們像圍食糖果的螞蟻般聚在寫真機旁，時不時有人從中抽出一張打印了什么的紙塞入檔案夾里然后拿起電話匆匆離開人群。

　　“嘿，嘿，發生了什么？”托馬斯在長桌旁放下咖啡，煩躁的撥開人群，卻發現大家的表情不對勁。

　　他的秘書穿過人群遞給一張報告紙，托馬斯注意到紙的邊緣有揉搓的痕跡，“Sir...”秘書正想開口，卻像是遭寒了一樣神色又變，“這是兩分鐘前ISS發來的......還有一個視頻目前正在接收。”

　　原本躁動的人群像是澆入一盆水一般靜了下來，周圍的人神色凝重的看著托馬斯，哪怕是對接時這幫人也沒那么緊張過，一道道視線像是有質量一樣，托馬斯低頭看向文件。

　　他的表情接連變幻，“哈雷彗星？不不不......不可能這么大…等等，一小時前？”

　　“Sir，恐怕還得再短。”秘書的臉色如墜深淵“三十多分鐘前。”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紅色的，哈雷彗星大小，向月球移動......”

　　“好了！所有人安靜！”托馬斯大聲叫停，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逐漸變弱，他看完了第二頁報告，“幫我接ISS，快！”

　　旁邊一直在試圖接通的人員打了個手勢，托馬斯帶了一波人來到聯絡臺前，其他人回到位置神色緊張的坐下，幾個人跑到旁邊的房間開始撥號。

　　地面控制室主屏幕的軌道圖變成了一個飛轉的緩沖圖標，托馬斯戴上耳機，旁邊的工程師按動了幾個鍵。

　　在靜默的幾秒鐘后，天與地接通了。

　　“哦上帝，你們收到視頻了嗎？”屏幕前的亨特像老了幾歲一樣，他的頭發海藻一般雜亂。

　　托馬斯轉了轉旋鈕“還沒有，那個東西現在怎么樣？速度和大小？”

　　屏幕那邊接收等了一會，期間亨特像在躲避什么一樣左顧右盼。

　　托馬斯臉色一沉，取過旁邊的鍵盤，手指翻飛。旁邊又發過來一個文件，托馬斯略略一掃，按下了回車。

　　屏幕那頭亨特旁邊的電腦顯示收到了文件，于是他側身打字把麥克風拉了過去，“他還在增大，我是說大小，該死的......按現在這個速度，兩分鐘后...不...一分43秒...該死！它還在加速！”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亨特像是早先知道了會說這句話一樣，他喃喃道：“這家伙......是活的。”

　　側屏幕亮起。

　　背景是近乎極黑的深空，在黑暗的包裹中，孤獨浮著一顆表面飄著如綿條般云層的蔚藍星球。

　　而此時逐漸清晰，潔白的云層上空兀出一塊塊紅色的像素團，方框框住其中顯的較大的一塊，拉近......

　　“看見了嗎？”四周傳來像是風吹過干枯樹洞般的嗆笑聲，“這是從“它”身上分出來的。”

　　這是一只血紅色的蝌蚪......

　　全身覆蓋著血色的腫脹的肉塊，所過之處飄散著從脹大膿泡中爆出的黃膿，而那個被人們想象為尾部的地方，事實上是一條不斷鉆出的觸條，上面的血塊聚集又暴散，而觸條瘋狂的拍打著虛空，所過之處渲起一圈血飛沫。

　　“很多......還有很多......”

　　鏡頭拉回，隨著視野的擴大，更多的血色蝌蚪像魚群一般飛掠過，越過地球上遠去的云層，越過晨昏線......

　　像是覆蓋一樣，血色的紅點在人們的腦海點點連接，拉成一張巨網......

　　一位臉色蒼白的棕發女士尖叫著抓著頭發，隨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亨特露出慘笑：“很奇怪，對吧？”他的臉色從慘白變成漲滿的紫色。“更奇怪的是，祂好像，盯上我們了啊......”

　　托馬斯正要張口，突然主屏幕黑了下去，緊接著前排的一位突然起身“局長，同步衛星的信號丟失......”

　　緊接著旁邊房間的門被推開：“六角大樓那邊來人了......”

　　這是托馬斯今天遇到的第二件麻煩事。

　　煌國

　　凌晨零點

　　對于自然來說，大部分動物已經熟睡。

　　對于人類來說，城市的血脈仍在運作。

　　而此時天際之上，月球這顆古老而美麗的星球在長達四十多億年的注視之后，它如玉一般的皎潔瞳孔染上了一絲血紅。

　　秒針輕輕躍過零點，時針和分針只等到了它一剎。

　　漆黑的房間里，陸從無心臟驟然一顫，他的一切轟然崩塌。

　　他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