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無可奉告。”
“年齡?”
“已不可知。”
“國籍?”
“無所不在。”
“嗯——你有什么是能說的嗎?”
“你叫什么?”
“我?我叫王羽。”
說話時,王羽時年二十六歲零五個月。
這天,他坐在自己辦公室的辦公桌后面,接待著又一位申請進入萬國的游客。
王羽是在萬國三重關口工作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審查員。
三年前,“大深淵”降臨在東京穹頂,城市本身也自那時起改稱“萬國”。
而變故發生的同一天,王羽就恰好重生在了這座將在日后變得光怪陸離的城市中。
重生之初的王羽興奮異常。那時的他,還以為這會是場“刺激”的開端。
卻沒想到刺激到頭來都是別人的,而留給他的只有日復一日、人復一人的無聊日常。
經過剛才那一番對話,王羽覺得自己和面前的游客已沒法再交流下去了。
于是他直接抄起手邊的一沓文件,翻看起來。
依經驗而談,王羽認為萬國每天都要接納上萬名神秘莫測的游客。
但他還是頭一次經手身份如此古怪的。
文件第一頁的表頭上醒目地蓋著“萬國風紀委員會”的蓋章。
這是王羽在工作中唯一需要確認的東西。
換句話說,只要看到蓋章,他直接放行就可以了。
但文件的剩余部分與其說是引起了他的好奇,不如說是引起了“不安”更為恰當。
指定貼照片的地方貼著的是一張普通相片,而非近年來在萬國流行的動態相片。
但就是這張相片也是全黑的,上面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至于文字資料部分,則遭到了堪稱史無前例的超大面積摳黑。
以致全部語句讀起來,都像是醉酒之人的夢囈。
“此人······極端······故而放行······望······愿······上蒼庇佑萬國······庇佑······”
諸如此類。
而且后半部分看起來單純只是在祈禱而已。
王羽放下文件,抬起頭,再一次地打量起坐在自己對面的家伙。
從略顯混沌的嗓音判斷,該名游客應該是個男人。
時值七月盛夏,他身上卻裹著不知多少層大衣,整個人鼓囊囊的。
而裹在最外層的那件大衣的材質似乎是某種皮革。淡灰色,磨光锃亮。
除此以外,游客還戴著一頂老式的黑色圓頂禮貌和一副墨鏡。他鼻梁很高,鼻尖很細,讓人看得很不舒服。而鼻孔以下直到頸部的部位,都被一條淡紫色的毛織圍巾給擋住了。
他說話時,聲音就是從這條圍巾后面,嘴巴應該在的位置傳來的。
看到這兒,王羽實在無法理解,這樣的家伙是如何通過了風紀委員會的審查的。
“我不能放你過關,”王羽將手中的文件一掌拍到桌上,“摳黑成這樣,你資料不全。”
“可這是真的。”無名游客說。
“我知道,”王羽不能再認識那個蓋章了,“我是說你資料不全。”
“可以,補全。”
王羽注視著對方,同時不停上下敲打著位于文件上方的那根食指。
那力道穿透了紙張,在桌面上發出“咚咚”地悶響。
“那就——”
王羽也不知自己當時是中了什么邪,或許是希望給自己的生活添加些“刺激”吧。
總之他跳了起來,探身越過桌面,伸手想要去拉擋住游客面部的那條圍巾。
可他的動作就在進行到一半時止住了。
因為他看到游客伸出一根食指,擺在了鼻尖當前的位置上。
“不可視吾真容。”
回想起來,王羽仍覺得當時的場面頗為詭異。
他的身體不是自己停下來的,而是被什么東西所桎梏住,立時動彈不得的。
那感覺就像是空氣凝固住了,繼而形成了封印住他的枷鎖。
王羽尷尬地站在原地,姿態優雅地有些像是芭蕾舞演員。
但其實他連最簡單的社會搖都不會。
“無妨,”這時,游客從王羽面前緩緩站了起來。他感到某種異樣的視線正越過那兩片不透明的墨鏡鏡片細細審視著自己,不禁心里發毛,“吾不至萬國亦可。”
而王羽忽然發現自己還可以說話。“抱歉,你說話能正常點兒么?剛開始那樣就不錯。”
游客低笑了幾聲。“我來萬國,只是為了找一顆心儀的頭。你的就不錯。我早發現了······”
“找顆——啥?”王羽問。要是面部肌肉還能活動自如,他肯定要擺出一副大白天見鬼了的表情。
因為游客在說“頭”時,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大白菜一樣的東西。
“頭。”
游客的身體忽然暴漲而開,頃刻便撐破了那件如金屬般锃亮的皮大衣。
他的身形隨后瞬間成長到之前的五倍大,頭直接頂在天花板上,擋住了日光燈管的光,在王羽臉上投下大片黑色的影子。
王羽頓時呆若木雞。
而且他實際上也差不多就是一只木雞。
他想撒腿逃跑。
他看到在游客變得巨大的身形和兩側墻壁之間,還各留著一條勉強可供他側身通行的縫隙。
但他就是動不了。
王羽絕望地望著那一條條瘋狂地抽打著的觸足似的東西,看著它們的表面都被某種銀色的金屬所覆蓋,凌空揮舞時霍霍有聲。
而連接著所有這些觸足的軀干同樣是個不斷蠕動著的龐然大物,體表也覆有一層金屬。
那金屬的質地就和游客此前最外層所穿的那件皮大衣相似。
淡灰色,锃亮,只是仿佛液體一般。
“我改主意了,”王羽從來都是個機靈人,“我現在覺得你資料挺全的。”
“那很好,”游客的聲音不是從頭頂傳來的,而來自軀干上和王羽視線平齊的某處,“不過,我也改主意了。”
有幾條觸足的前端忽然亮出了一些閃亮的東西。
王羽的視線隨著它們上下游走了一會兒,才看清那是幾把刀——手術刀,大概就是外科手術用來給患者開膛破肚的那種,只不過式樣看上去更加神秘魔幻一些。
“我們可得說明白,”王羽有些慌了,“是你自己變成這樣的,我什么也沒做——至少沒得逞。”
“鼠輩。吾之真容,豈止百倍于斯。”
“啥?”
“就是說——要取你的頭,這就足夠了。”
一輪輪的刀光開始在王羽眼前閃過。
體驗死亡對萬國而言是家常便飯,但體驗死亡和生命之間的狀態,王羽從來只認準這一家。
“手術”完成時,王羽看到自己的頭被游客的一條觸足薅著頭發,靜靜地浮在半空。
他閉著眼睛,面容安詳。
甚至看得出紅光滿面,相當健康。
這是他第一次沒用鏡子,也沒對著其他任何反光物體看見自己的頭。
當然,之后的許多頭其實都不屬于他。
“你是誰?”王羽問。他意識到自己沒了頭,自然也就沒了嘴巴,但不知怎的聲音還是發得出來。
他不禁想象起游客的圍巾后面,是不是也跟此時的自己是一樣的狀態。
“汝,不可知曉吾之真名。”
“我可求求你了,”王羽伸手指著自己的頭。沒了它之后,他也沒什么可顧忌的了,“老子的頭都在你那兒,你還要怎樣?”
“人們叫我深淵手術大師,”游客這才答道,“也有人叫我頭顱收藏家。”
“頭,”王羽問,“能還我么?”
“你應該感謝我,”游客說,“你是我改進技術后的第一個實驗品。我對后遺癥狀沒多少自信,但你至少避免了很多悲慘的命運。”
說完,游客龐大的身形驟然坍縮向一個漆黑的小孔。它像泄了氣的氣球一般,“咻”地轉眼就不見了。
而那仿佛連接著無垠宇宙的孔洞隨后也消失在了王羽眼前。
那天之后的時光,王羽早早下了班。
他在自己辦公室門前掛上“暫停工作”的牌子,然后哄散了走廊里排隊的人群。
那些家伙各自咒罵著散去,但沒人瞧王羽一眼,更沒人對他不見了的頭有任何異議。
王羽從走廊中穿過,來自中央空調的冷氣源源不斷。
脖頸上什么也沒頂著的他,感到冷空氣仿佛就直接在自己的大腦里打轉,連思維都要被凍僵了。
他還和撞到的幾個熟人打了招呼,他們都很熱情地回應他,和往常一樣。
但王羽那時已沒了頭。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頭沒頭,在這個地方或許差別并不大。
他不屬于這兒。
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屬于這兒。
他只是運氣不好被攔在了三重關口之外罷了。
現在,他終于屬于萬國了。
王羽來到室外。陽光明媚,楊樹上的蟬鳴不絕于耳。
他奇怪自己從前怎么沒注意到過蟬的事。
“不過,”望著眼前的萬國,他想,“剛才的事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