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神之事
半晌,文銘宇才打破了這片難捱的沉默,他強(qiáng)笑著說道:“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就不要再糾結(jié)這些沒有用的過往了。”話題一打開,他就有了新的說話方向:“不過這位女鬼姐姐之后大概是很少會再來看你了,就是再來,也待不了多久。”
謝芷汀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為何?”溫庭湛生前三天兩頭地往他這兒跑,有什么傷心難過的就到他面前哭,有什么開心的就拉著他一起笑,甚至有時候有事想不明白了,就要他陪著喝酒,自己喝到爛醉,每次都是他把人送回溫府的,現(xiàn)在既然碰面了,怎么會不常來呢?
文銘宇看著他臉上情真意切的疑問,面色凝重了起來:“她去除蠱蟲用的是兩敗俱傷的方法,對你是最溫和的,可對她自身卻是傷害最大的。若是她三天兩頭跑你這里,你一定要將她勸走,這人大概是不會在意自身的傷痛的。”
溫庭湛的忍痛能力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也就是謝芷汀才會有幸目睹她嬌氣的一面,但那多半都是她自己的刻意放縱,只要她不想,沒有人可以通過她的表情和動作看出她具體的傷勢。謝芷汀作為局中人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些細(xì)節(jié),可文銘宇卻清楚得很,他的幾個兄長尚在人世的時候,曾就這件事情教育過他如何叫做喜怒不形于色,他一點不想摯友到最后因為自己的粗心放縱追悔莫及。
于是文銘宇思忖片刻,還是把謝芷汀所接觸不到的鬼神之事告訴了他:“你的身上有她替你療傷時輸入的大半本源陰氣,和她自身的陰氣同出一脈,你們?nèi)羰情L時間接觸,你身上的陰氣強(qiáng)于她的,加上你的血脈里還有謝氏的氣運庇佑,而她自身壓抑著鬼魂本能,必定會出現(xiàn)反向吞噬,她的本源陰氣本就不多,一旦被她在你身上打造的陰脈徹底吞噬干凈,于你自然有益,于她卻無異于是滅頂之災(zāi)。”
看著謝芷汀變了臉色,他頓了頓,又補(bǔ)上了一句充分的理由:“一般人與厲鬼相處,只要鬼魂的存在對當(dāng)事人已知,必定會被鬼魂吞噬陽壽或者氣運,這是鬼魂的本能,甚至不會被家族血脈中蘊含的氣運當(dāng)做攻擊性動作。可是你和她近距離相處這么久,算上她叫醒你的時間,有足足一個時辰。期間我雖然聽不到你們對話,卻能依稀看到身形,她都跑你懷里去了吧?這樣的距離和時長,你的陽壽和氣運卻沒有絲毫變化,反倒是收獲了她給予的大半陰氣,你身上又沒有什么法器,肯定是她硬生生遏制住了自己傷害你的本能。所以之后你和她的相處需要由你來控制時間,每日的交談總時長絕對不能超過半個時辰。”
謝芷汀感覺自己的嗓子發(fā)澀,他大概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時連溫庭湛都含不住那口噴涌的血,他在年輕時也曾練過武,想著哪天浪跡天涯做一個快意恩仇的大俠,只可惜被兄長的去世打亂了所有的夢想。
他完全可以想象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絕頂高手的比武中兩個人兩敗俱傷,其中一人卻忽然恢復(fù)了巔峰狀態(tài)要再戰(zhàn),失敗的那人當(dāng)然含不住口中的鮮血,內(nèi)力的壓迫直接導(dǎo)致氣勢的崩盤和傷勢的爆發(fā),嚴(yán)重的甚至?xí)?dāng)場昏迷,溫庭湛只是后退兩步再吐一口血,已經(jīng)算是定力上佳了。他面對好友難得嚴(yán)肅認(rèn)真的神色,徹底收斂了臉上的輕松和笑意,沉沉地應(yīng)下了。
文銘宇這才稍微放松了正坐的身形:“所以除此之外,你找我就沒有旁的事情了?我可是枯坐了一整個時辰什么都沒能聽清楚呢。”
謝芷汀斜了他一眼,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移開了話題:“你可能算到她的軌跡?有沒有讓她重回人世的方法?”
“算你謝子蘭運氣好,有我這樣的朋友,看在你請我觀賞字畫的份上,便幫你算一算好了。”文銘宇指尖微動,捻起一個指訣來,半晌,他臉色微變,“這人可真是,她前日晚間才醒來,昨日將前半生的功德渡給了金家三人,今日又將大半陰氣給了你,幾乎抽空了自己積蓄的力量,要不是她自身實力夠強(qiáng)加上報恩的氣運,大概活不過今晚。”
他覷了覷好友鐵青的臉色,弱弱地補(bǔ)充了幾句:“不過,若是今晚有月華,她應(yīng)當(dāng)可以恢復(fù)大半。至于重新?lián)碛腥馍恚碚撋鲜强尚械模切枰罅康恼湎∷幉摹⑻觳牡貙殻€要借活人的生氣和帝王的龍氣。”
謝芷汀忽然松了勁,他目光飄忽,像是喃喃自語一般:“阿湛她,總是自己一個人扛著所有的苦處,平日里也只有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才會拿到我面前撒嬌賣癡,你大概是不知道吧,阿湛她,原是溫家嫡女,溫家集萬千寵愛的小公主,到頭來卻落得如此境地……”
“等等,溫庭湛是女子?!可是他分明……”文銘宇這才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注意到了被他忽略良久的事實,他怎么也不會相信當(dāng)年和他一起在學(xué)堂中玩鬧,武藝甚至強(qiáng)過他的少年竟是個女孩子。
“阿湛是女子,”謝芷汀沒等他說完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卮驍嗔怂脑挘爸皇且驗樽用饔讜r體弱,所以阿湛才會代替他習(xí)武,最后也是因為溫家除她以外再沒有人能撐起聲望,才會親自上戰(zhàn)場的。”
“她原本,”謝芷汀的眼光中難得地帶上了些許恍惚,“她原本,該是要和我議親的。”溫、謝兩家世代聯(lián)姻,要是他知道溫庭湛最后的結(jié)局,即使冒著得罪皇家的風(fēng)險,也一定會把人哄騙到手的。
出了門的溫庭湛卻是少見的輕松,她帶著自己從謝芷汀私庫中取出的銀子從街上置辦了桌椅和最簡單的筆墨紙硯。她回到茅草屋時,楚燁并沒有回來,大概還在被寧家的嫡母磋磨著,總捻著指訣也是很累的,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溫庭湛還是很樂意放松一下自己的。
她就這樣一身青衣,安安靜靜地收拾好了這個破舊的茅草屋,歸置了買來的桌椅書具,又將原先的那些拆成了木條,以便用做柴燒,又動用法訣修補(bǔ)了破損的屋門和有些滲漏的屋頂。做完這一切,她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尚早,便在桌子的一側(cè)坐了下來,提筆準(zhǔn)備向自己尚在邊疆的弟子羅英報個平安。
先是簡單交代了自己的情況,再用軍中秘文仔細(xì)敘述了自己后來的打算,最后問候一下對方這些年來的情況,零零總總的事情很多,她耐著性子一點點地在筆下鋪陳開來。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溫庭湛做事時向來是專注的,再加上還未完全適應(yīng)自己鬼魂的身軀,竟絲毫沒有意識到天色的變化和周圍的動靜。
她伏案奮筆疾書,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擔(dān)憂和關(guān)心全部傾吐在筆端,一條細(xì)細(xì)的因果線在她完全沒有注意的時候小心地爬上了她的手腕,試探性地碰了碰她,見她沒有反應(yīng),便毫不猶豫地緊緊系在了她身上。
楚燁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光華奪目的人,青衣曳地,幾乎照亮了整間小屋。他一手扶袖一手提筆,正專注地寫著什么,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到來。再走近一些,那人寫下的字帶著金戈鐵馬的肅殺和行云流水的美感,兩種完全相反的特質(zhì)詭異地融合在了紙上,卻完全沒有不合適的感覺,就像是本該如此。
其實在楚燁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溫庭湛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對方的存在,是她大意了,但此時,忽然消失已經(jīng)不合適了,她也只好先處理好手頭的事務(wù),再抽出空來應(yīng)對接下來的局面。
她將寫好的信封進(jìn)了特質(zhì)的信封里,滴上燭油,又從寬袖中掏出印信改好收起,這才施施然地轉(zhuǎn)向來人:“坐。”
楚燁看著眼前反客為主、態(tài)度自然的青年,滿肚子疑問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木訥地順著對方指的位置坐下,呆呆愣愣地看著他。
溫庭湛看著對方有些呆滯的樣子,微微勾起了唇角:“何名?”她當(dāng)然知道對方的名字,但是在對方親口告訴她之前,她是不能直接喚的,這會被他血脈里的帝王之氣所影響。
楚燁愣怔了一下,臉上快速閃過一絲懊惱,現(xiàn)在對話的節(jié)奏已經(jīng)完全被對方掌握了,但那人似乎,并沒有壞心?他遲疑了一下,試探地答道:“我叫楚燁。你,你是不是之前給我送湯縫被子的人?”
那天,他分明看到了一個溫柔的青衣側(cè)影。青衣人淺淺頷首,不置可否地繼續(xù)之前的話題:“你的身份本該是當(dāng)今七子,因巫蠱之禍流落在外,我可以承諾護(hù)你至帝王之位,但有條件。你可愿意?”
他話語中的信息量實在有些大了,楚燁以為他是在說笑,一臉怔愣地抬頭,卻正正對上那一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眸。
到底是楚燁,他只慌亂了一瞬,便重新平靜了下來:“你是誰?我怎么相信你?”
青衣人嘆了口氣,重新伸出了那雙修長的手,比了個印訣,于是陰風(fēng)乍起,門窗具闔:“我名子澄,不是此世中人,是復(fù)仇的鬼魂。”
楚燁眼神微緩,卻還警惕地豎著一身尖刺:“為何選我?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么?”
青衣人沉吟片刻,白皙的指尖輕點桌面:“選你,一是為機(jī)緣巧合,二則身份適合。若你同意,我便會一直陪你至你幫我完成復(fù)仇,之后,就是兩不相欠了。現(xiàn)下便給你一盞茶時間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