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難掩心焦
畢竟是鬼魂,加上生前強悍的恢復(fù)能力和忍耐力,一夜的休憩已經(jīng)足夠支撐溫庭湛按時清醒了,雖然依舊虛弱,但現(xiàn)在的氣力足以支撐她正常行動一日。
于是溫庭湛在自己的雙眸上系上白綾,遮住了最容易漏出破綻的雙眼,理了理自己的那身青衫,這才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正碰上匆匆趕來的楚燁。沉重而慌亂的足音在她面前猛地收束,她聽到對方手忙腳亂整理自己的聲音,然后就是帶著些氣喘的行禮問安:“先生!”
溫庭湛失笑,睜開了掩在白綾后的雙眼:“阿燁?!彼⑽澭?,伸手替對方理順了凌亂的鬢發(fā),溫聲詢問道:“可是又什么事?怎的如此心急?!?p> 楚燁站了片刻,已經(jīng)緩了過來,他看著身前眉眼溫潤的男子,那顆急躁的心也慢慢落回了原地,他躊躇片刻,再次行禮:“先生,您身體抱恙,今日還是在室內(nèi)休息吧?!?p> “無妨,”溫庭湛并沒有將自己一點小小的不適放在心上,她極自然地走上前去,牽起了他垂落的手,“你該是用過早膳了罷?現(xiàn)下我們?nèi)ラT口迎你的騎射師傅?!?p> 手上傳來冰冷卻柔和的觸感,一抹緋色順著少年的脖頸爬滿了耳根,他垂了垂眸子,略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終歸是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來。休息了一整夜,先生又如此厲害,現(xiàn)下也沒有任何不適,應(yīng)、應(yīng)該是無事的吧?他實在實在太想要有個人能陪著他了。
牽著他的男子帶著他走到了門口,順手揉一揉他的腦袋,替他仔細地理好了騎射裝的衣領(lǐng):“不必緊張。”正說著,兩匹駿馬在院門前停下,牽著馬的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松開了緊握在手中的韁繩,向青衣男子叉手行禮:“小人季泉,奉家主之命前來。見過閣主。”
溫庭湛掩在白綾后的眼眸微微睜大了,她牽著楚燁的手緊了緊,又急急忙忙地松開,她的腳向前微動了動,最后還是強自忍耐了下來,平淡地抬手道:“不必多禮?!彼趺匆矝]有想到,當(dāng)年只會傻笑的三歲稚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了面前爽朗的青年,傅熒惑當(dāng)真為阿燁挑了個好師傅啊。
她側(cè)首示意楚燁上前與對方見禮,心中一抽一抽地疼,想到了死在亂世里的綠蕪,想到了戰(zhàn)死的暗一,她不知道這么點大的孩子,是怎樣熬過那段痛徹心扉的時光的,重回世間這么久,這還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光陰流逝,世事無常。面對對方熱忱卻一無所知的目光,溫庭湛頗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溫?zé)岬囊后w濡濕了她遮眸的白綾。
不過片刻,楚燁便覺察到了自己先生少見的失態(tài),心中一凜,他拽了拽那人的手,小聲喚道:“先生?!睖赝フ颗o了心,微微側(cè)身:“院門之外多有不便,季先生不妨隨我至院中一敘。”說著,自己率先負手走入院中。這便是要讓楚燁拜師了。
季泉愣了一下,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后登時喜不自勝,他抱拳朗聲回應(yīng):“必不負先生所托!”一行人由溫庭湛親自引入書房,她將聘師的契書遞給季泉,淡聲道:“季先生上午教習(xí)他騎術(shù),下午教習(xí)箭術(shù),不知一月半之內(nèi)能讓他習(xí)至何等程度?”
季泉快速簽好了契書,聽到問詢,抱拳恭謹?shù)鼗貞?yīng)道:“家父為前朝武威營副將,家母為軍中女醫(yī),雖盡皆早逝,可在下的騎射之術(shù)由傅家主親選人教導(dǎo),必不下于先人。此子若真有天賦,又輔以勤勉,一月之功足以精通此術(shù)?!?p> “大善?!睖赝フ枯p嘆了口氣,只掩在白綾下的眸子里滿是懷念,語氣卻與平常別無二致,“勞煩季先生悉心教導(dǎo),一月后我將親測阿燁的本事。”季泉又說了幾句漂亮話便帶著楚燁拱手告辭,他們要在城郊教習(xí),不能再延誤時間了,溫庭湛就著原先的姿勢坐在原地,半晌,站起身往內(nèi)室行去。
這么些時日,楚燁似乎忘記了自己與他的交易,待她確是一心一意,對她的身體狀況也是極為關(guān)心。今日季泉的出現(xiàn)變相地提醒了她,時間不等人,她現(xiàn)在僅是一只孤魂野鬼,不知何時會消散,而在此之前,她至少要給楚燁留下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交易的內(nèi)容,至于他最終是不是會執(zhí)行約定倒是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畢竟現(xiàn)下的時間都是她賺來的,只要自己盡了力,又何必計較最終的結(jié)果?最多不過白來一趟罷了。
她略作思索,提筆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溫家嫡子溫庭湛,前朝的鎮(zhèn)遠侯,她并沒有把真實性別告訴對方的打算,繼續(xù)向下寫,先說明了廢帝李氏、前朝崔氏和傅氏旁支與溫家的是非糾葛,再將自己要這些人全數(shù)死亡的意愿寫好,最后將信紙放入信封里,滴蠟封口,用陰氣將其封在了楚燁身前的虛空中,這樣便不擔(dān)心信箋的丟失了。
到底是傷勢未愈,站了這么一會兒,動用了些許陰氣便這樣難受,溫庭湛漠然地咽下了滿口腥甜,又動用手段將原先屬于她本人的兵書從私庫中移過來堆疊在書桌上。環(huán)視一周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這才移步內(nèi)室。
溫庭湛心里很清楚,楚燁的天賦不算是很出挑,至少單憑著他的成果讓皇帝龍顏大悅是做不到的,所以圍獵那日,她是必定要到現(xiàn)場去做一做樣子的。而她現(xiàn)在的身體和精力,根本不允許她長時間的呆在帝王血脈、一國氣運的影響下,她必須要趁著這些時日,修復(fù)好自己的傷勢,恢復(fù)到巔峰狀態(tài)。她散去了周身的陰氣,像一個真正的鬼魂一樣,慢慢融入在了一片虛空中,這才是真正的休整狀態(tài),沒有人能夠看得見她,也沒有人能傷害到她。
楚燁分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跟著季泉學(xué)了一整日的騎射,連午食都是從外面酒樓中定的菜肴,直到落日西斜,時至傍晚方才歸家。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最簡單的騎術(shù),自己駕馬揚鞭從城郊直入院中,可院子里沒有絲毫聲息。
楚燁心中一緊,連擁有了駿馬的喜悅都是散了,將馬扔在院中,匆匆掩上院門,高聲地喚道:“先生!先生!”
無人應(yīng)答。
他在院中大大小小的房間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卻連對方的一片衣角都沒能找到,楚燁的心都涼了一半,這是出了什么意外了么?他記起了幾日前他的先生曾隨口說過的一句話,說他最近幾個月都不會出去,現(xiàn)在的身體不能出現(xiàn)在人前。當(dāng)時的他聽過只是在心上記了一筆,也沒有過分在意,可現(xiàn)在想來,先生哪一次出事不是在遇見陌生人之后?
第一次見到他本人,當(dāng)日晚間便吐血昏迷,第二次在年夜宴里,為了他從以珠簾隔開的側(cè)室中走出,擊退攻擊他的人,將他從長輩的懷疑中解脫出來,昏迷至昨日方醒,這一次為了他莽撞的答應(yīng)了老夫人,遣他寫信請來了傅家家主相見,又帶著他拜見了今日教習(xí)他的師傅,干脆讓他連人都找不見了。
可他今日一整日,竟沉浸在自己可以習(xí)騎射的喜悅中,半分不曾想到他付出了什么,明知道他受傷頗重,昨日仍在臥床修養(yǎng),連獨自起身的氣力也無,可他竟絲毫沒有勸阻,甚至連走之前關(guān)心的話都未曾說上一句。
他從來,只想著先生帶給他的好,仿佛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甚至連先生的仇人和真實身份都不曾了解。先生口中的“不夠資格知道”本就是在保護他,可他竟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完全不去了解,可以肆無忌憚地索取,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順著先生的安排直至成人。
他的先生從來就不欠著他的,能夠讓他名義上的父親折腰的人,楚燁不相信他除了自己以外就沒有可以選擇的方式了,哪怕是輔佐現(xiàn)在最不受寵的皇子,也比選擇一個流落在外毫無根基的他好得多。楚燁心中涌起濃重的悔意,他不該的,若是今日先生真的出了些什么事情,他怕是一生也不能原諒自己了。
溫庭湛進入了一個玄之又玄的狀態(tài),她的意識還在,能夠感受到外界的變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魂魄聚攏。她有一種清晰的感覺,經(jīng)過這一次,她應(yīng)該可以不藉由自己的陰氣和旁人的因果功德進行化形,而是直接擁有形體了,甚至可以與那些血脈不高或是不純卻與自己無因果的人發(fā)生沖突,只要她不動用鬼族的術(shù)法。
鬼族的術(shù)法對她的幫助并不大,作為生前是三軍統(tǒng)領(lǐng)的鎮(zhèn)遠侯,溫庭湛更習(xí)慣的是用手中的長槍和腦中的兵法為自己取得勝利,而非是用些鬼蜮伎倆。這也就意味著,除了要避諱皇室子弟和大家族的嫡系,她已經(jīng)可以近乎肆無忌憚地行動了。
這樣的機遇可遇不可求,況且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也不由她自己控制,嘗試無果后,溫庭湛看著在院中急得幾乎要落下淚來的楚燁,微嘆了口氣,真心假意還是分得清的,她最后看了一眼,放任著自己重又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