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燁想別開眼去,不再看這些讓他心如刀絞的畫面,可光幕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心悅之人痛苦的低吟一聲一聲扎在他心頭,原本低沉惑人的聲線因著散亂急促的呼吸,絲毫不見了讓他臉紅心跳的心情,于是霎時間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小七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光幕,解釋了鬼魂的規則,天罰禍及同源者,現在的她,根本沒有能力幫助楚燁定位到對方。小小的陰氣團子萎靡在他肩頭,用悶悶的聲線告知他先生受刑的場所就在自身骨花的庇佑之下,安全得很,不必去找,便再沒有了聲息。
兵士都還昏昏沉沉地睡在剛剛抵達的地方,交接的人怕是明早才會過來,少不了一陣關于神跡的忽悠,而神跡的創造者,他的苦難,不為人知也無人銘記。
楚燁于是一個人看著他的神明在夜色里受刑。
小七說,那是噬心跗骨的痛意和骨骼中碎裂般的痛楚,名蝕骨之刑。
小七還說,現在的先生,沒有了尸骨的庇佑,失去了全身的陰氣內力,兼之祭禮耗費的兩滴心血,魂飛魄散的幾率高達八成,能否挺過這一夜還尚未可知。
他找不到他,也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受苦受刑,看著他口吐鮮血人事不省,卻連為他加一件薄衣的資格也沒有。
他的先生蜷在地上,半闔著眼,死死地咬著自己的下唇,眼尾暈開一筆不詳的血色,仿佛是痛極了,從喉底擠出一聲低低的嗚咽,仿佛垂死野獸的悲鳴。汗液很快浸透了他那件薄薄的白裳,鴉青的發尾散亂地貼合在慘白的面頰上,身子還在微微顫抖著。
楚燁閉著眼,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細細地描摹著這人的眉眼,將已到舌尖的那一聲稱呼細細的嚼碎,和著泛上來的腥甜味一起品了良久,這才慢條斯理地咽進肚子里,終究沒有叫出那一句“先生”。他這樣的小人,怎么配擁有先生的好呢?
他在心中低低地笑了起來,心臟上那些慘烈的畫面扎出的千瘡百孔仿佛在這笑聲中微微震顫著,新鮮的腥甜味混合著痛意炸開。看啊,他這個人,生在最骯臟的淤泥里,天生就為那些黑暗血腥而生,先生這樣的人陪著他,可不就是明月照溝渠么?
可他還是想的啊,即使是爛在地獄最深處的腐土,大概,也是想著光明的吧?一個生在地獄里的惡鬼當然可以忍受黑暗,前提是他不曾見過人間的溫暖明媚。
大約是沒有了尸骨的震懾,天罰的陣仗愈發大了,電光在天際一閃而過,隨即便是震耳欲聾的驚雷聲,轉瞬間月色暗淡,大雨瓢潑,竟是連點掩飾的意味都無。楚燁親眼看見他的先生在雷聲中瑟縮了一下,蜷得愈發緊了,一線細細的紅色順著被咬破的下唇淌落,破碎的呻吟在雨聲中斷斷續續地響起,雨滴砸落在他身上,很快就浸濕了單薄的白衣。
楚燁努力睜開了雙眸,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先生將他們安排得極好,所有人幕天席地地躺在空曠的棧道口,頭頂還搭著雨棚——這大概是前些日子剛修建的,連上面的藤蔓葉都還帶著幾分靈動的翠色。他摸索著拔出了自己的佩劍,支撐著自己緩緩站直了身。
他略略活動了一下手腳,星辰之力的效用還在,即使之前有小七在,他的動作也仍是極為勉強的,但讓他坐視自己的先生重傷淋雨,他自問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透過腦海中的光幕,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先生現在的慘狀。因著有曼殊沙華在,周圍的蟲豸浮塵皆近不了先生的身,但同樣也是因為曼殊沙華,滴落的雨水順著廢棄的陣法紋路向著陣心匯聚。蜷縮著側臥在陣中央的先生很快便處在了水洼里,浸透的衣料緊緊地貼在了他身上,淺淡的唇色很快變成了青白,那人低低地“唔”了一聲,極為不適地蹙起了眉。
這種陰冷的感受,幼年久居后院的楚燁可太清楚了,他現在已經顧不上身邊的小七是不是會暴露了,左右先生知道了也不會對她做什么。他只想快些喚醒先生,至少,讓他能夠挪一個地方,先生現在的傷勢已經夠嚴重了,若是再泡在冰冷的雨水中,后果不堪設想。
未成想,他一聲接一聲的“先生”沒有喚醒昏迷中的那人,倒是喚醒了此前因不適沉睡的小七。弄清楚了現在的狀況,清脆的童音很快在他腦海中響起:“楚燁,這是天罰,他的傷勢太重了,魂體自我防護到直接令意識沉睡了,你叫不醒他的,我們去找他吧。”
可即使有了小七的指引,尋人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考慮到自身的安全和最要緊的保密性問題,這個陣法本就被溫庭湛設立在人跡罕至的山林深處,上來的路全是密林,再走幾步便是斷壁殘崖。別說是現在這種狀態下了,就是平日里的楚燁,也要費上不少勁。
楚燁于是只能一邊趕路一邊關注著腦海中的光幕,生怕自己一錯眼,他的神明就會發生什么不測。暴雨中,那個蜷緊的身軀一下脫了力,仿佛是捏緊的海綿放進了水中,竟無知無覺地舒展了開來,抵在心口的手無力地砸落,在匯聚的雨水中濺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原本顫抖的唇部微微張開,鮮血順著唇角流溢而出,匯進他身下的水澤里,淡淡的紅色隨之暈染開去。那雙素來沉靜的桃花眼終于緩緩地半闔了起來,擴散的瞳孔中還剩著一絲隱忍的痛意,飛紅的眼尾微微下垂,他側著身子安靜地躺著,容色安謐,白衣勝雪,像是一朵開到極致后凋零的花。
楚燁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陣沒來由的恐慌,他咬了咬唇,伸手抹去了滿臉的水漬,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側首去問安靜地窩在頸側的陰氣團子:“小七,先生如何了?”
“能怎么?”聽到他急切的詢問聲,小七輕輕哼了一聲,語氣見帶著些顯而易見的憋屈和憤懣,“之前是他的身體先承受不住強制昏迷,現在就是意識散了唄。這樣也好,還能讓他少痛一會兒,不過要是他之后沒有及時醒來,那就是直接魂飛魄散了。”
聞言,楚燁咬了咬牙,努力提速,現在他還沒有到他身邊,即使得知了方法也是束手無策,問東問西不如埋頭趕路。
雷聲漸止,大雨初歇,尚還黑沉的夜空無星無月,楚燁終于在黎明將至之時趕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先生身邊。
原本陣法所在之處已經變成了水池,妖冶的曼殊沙華靜靜地綻放在中心,他的先生背對著他無聲無息地躺著,大半個身軀浸沒在水中,青絲凌亂,浸入水中的部分隨著寬大的袖擺微微飄動,仿佛沉睡的精靈。
他頓了頓,快步上前,伸手攬過了那人瘦削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扶坐起來,另一只手伸進水中,穿過他的腿彎,微一用力,輕松地將人打橫抱起。
那人濕透的發梢兀自滴著水,裸露在外的肌膚像是千年的冷玉,楚燁心疼地將人往懷里帶了帶,以期能夠替人帶去一些暖意。于是他的側頰順理成章地貼上了他溫熱的胸膛,仿佛感受到了久違的溫度,甚至無意識地輕輕蹭了蹭,還滿足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喟嘆。
體溫相交,久違的清淺竹香順著交疊的衣料鉆進鼻腔,楚燁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懷中無知無覺的人,緩緩吐了一口氣,蜷在衣袖中的手指反復握緊松開,努力緩解著自己的心緒。可還沒等他平靜下來,那一聲喟嘆已經順著他的耳廓爬了進來,低沉的尾音貼在他耳畔響起,酥酥麻麻的感受順著尾椎攀爬上來,讓他差點軟倒在了原地。
此刻,風停雨消,萬籟俱寂,灼熱的紅色順著頸項向上蔓延,一片寧靜中,楚燁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仿佛急促的鼓點。
他甚至顧不上整理一下自己周身的狼狽,只神使鬼差地低下頭去,輕輕地將自己的唇瓣印在那人淺色的唇上。柔軟溫涼的觸感順著交疊的唇瓣傳來,看著懷中人安靜的睡顏,楚燁的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頓,猛然間直起身來,略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
仿佛是脫水的魚,楚燁閉著眼,大口喘息了半晌,方才平復了自己紊亂的氣息。睜開眼時,他依舊跪坐在地上,垂落的玄色衣物和懷中人純白的衣袍交疊在一起,發絲糾纏,說不出的和諧曖昧。楚燁伸手替懷中人抿了抿散亂的鬢發,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當然是無人應答的。于是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沉郁的墨色,復又俯下身去,微張開唇,輕輕舔舐著那人滿是鮮血和印記的下唇。
腥甜的味道在舌尖緩緩綻開,他用舌尖一點一點描摹著那人優美的唇形,楚燁微閉的眼睫顫抖著,眼尾很快飛起了一抹淺淺的紅色,眼角甚至還沁出些惹人憐愛的淚珠。他一聲一聲極輕地喚著“先生”,克制到極致的語調中帶著些微不可查的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