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軍的箭雨還在繼續,數十支箭矢插在了他身上,血水很快染污了他身上的銀甲,用力過猛的幾支甚至從他身后穿出。他的鮮血順著顫抖的握著劍的手淌了下來,和他斬殺的敵軍的鮮血混在了一起,等到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恍若未覺的人終于站在了長桿面前。
他揮劍斬斷了繩索,如愿以償地將被綁縛的人抱在懷中,背身,用自己擋住了來自西涼的瘋狂攻擊,又用最后的力氣,舉起手中的劍,向著尚還靜默著的溫家軍嘶吼道:“殺!”
兵士潮水般涌了上來,終于,那人舉著的劍當啷一聲,砸在了塵土中。白霧彌漫,楚燁張口結舌地看向已經失去生息的人,他的身上滿是箭支,滿目鮮紅,連那雙失去了神采的渙散的桃花眸,都沒能闔上,可他的面上,卻分明是輕松滿足,甚至帶著解脫的笑意。
幾乎出于本能地,楚燁讀懂了他心中的想法,那人將溫家遭此橫禍的原因悉數攬到了自己身上,又兼之厭世的想法,便想到了用死亡,來改變事件的發生與進程。
他認為,是他的生命,導致了溫家覆滅,也就是他的存在,給周圍的人帶來了厄運。所以,他搏虎的時候死了,溫家就沒有了可用的人,皇室便是全數收回了溫家的權,也會給族人留條生路;他替兄長死了,后續溫家就由智謀過人的哥哥看顧,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在溫庭湛眼中,不管他是死于戰爭,還是死于各種各樣其他的理由,只要皇室確認了他的死亡,也確定了溫家再不能帶來任何威脅,就絕不會再這樣直接地對溫家動手。畢竟是百年將門世家,即使沒有嗣子,也只是一段時間的打擊,避開這個亂世,便能重新恢復元氣。
楚燁讀過與溫庭湛有關的史料,甚至為了給溫家平反,特意尋來了知情者的筆錄,也知道他先生這一生中,能置他于死地的時刻絕對不少。確切地說,溫庭湛的經歷就像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地通過一座高空中架起的獨木橋,但凡一步邁錯或是半點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楚燁不知道他還會以哪種方式死去,但他知道,就是這樣的死亡,在一點一點地消磨著溫庭湛靈魂的力量。那人明知道這是記憶造就的幻境,卻因為厭世的情緒而無謂,因為滿心滿眼的愧悔而不管不顧,但其實,不是他,是那些黑了心肝的君臣,造就了他的悲劇。
楚燁在幻境中輪轉,白霧近乎執著地讓他遠離了所有的危險,他眼睜睜地看著、聽著他的先生妥協于命運,妥協于時光。在他從現實中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輸了,輸了個徹底,守護信念碎裂,求生意志不再,甚至自愿丟盔棄甲,對加身的刀斧滿不在乎。
看著那人滿身狼狽的樣子,楚燁一次次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想攔下他,哪怕是以身替他擋下入體的刀劍,也無妨。但縈繞在他身邊,似乎無處不在的白霧嚴防死守著,他連接近的機會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一次次以各種姿態,倒在地上,鮮血橫流地死在他面前。
楚燁的神態從開始時聲嘶力竭的悲號逐漸變成了麻木,他覺得自己的意識也在隨著溫庭湛一次次的死亡漸漸崩潰。在先生主控的意識里,甚至可以說是在先生不愿意的情況下,哪怕是被先生當做未來帝王而精心培養的他,也根本接近不了先生本人,更不用說是要制止他的動作了,他能做的,就是和幻境中,滿臉不可置信的溫家人一樣,親眼目睹著先生的死亡。
意識構成的幻境中沒有時間,也感覺不到時間,極度痛苦的內心經歷無限拉長了楚燁本人對時間的估計。溫庭湛的死亡帶來的痛苦和心悸讓年輕的帝王汗濕重衣,卻沉淪于幻境之中無法解脫,直到最后,猜準了對方心思的楚燁做出了從進入幻境以來,最瘋狂的選擇。
在幻境中身穿銀甲的年輕將軍又死在不知哪次戰役中,意識場景還未變動的時候,楚燁眼疾手快地抽出了身邊某位兵士的刀刃,刀柄一轉,將雪亮的刀鋒對準了心臟。他的表情鎮定而自然,在暴起的白霧抵達之前,他已經毫不猶豫地將軍刀整柄捅向了自己的胸口。
然而還是沒能來得及,在刀尖觸到皮膚前,一只溫涼如玉的手,輕飄飄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輕而易舉地攔下了刀鋒的去勢。彌漫的白霧終于完全包裹了他,再次失去意識前,他聽到那人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極淡極淡地嘆了口氣:“阿燁,你這是何苦呢?”
再睜眼,面前的景象已經徹底地換了。
他和先生在一間竹屋中相對而坐,先生的手中,還拿著茶壺,正為在場的兩人沏著新燒開的茶水。至此,楚燁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是他不愿醒,那人分明,是早已知道了這是自己潛意識塑造的幻境,他能控制周圍的一切,能變更自己的位置,也同樣,能影響幻境的走向。
見他醒來,那人甚至能夠面色平靜地向他打了個招呼:“醒了?”
楚燁圍觀了這么久心上人的死亡方式,又隱忍了這么久才動手,現下看著那人若無其事的樣子幾乎完全平靜不下來。是,幻境中他看不出他的傷勢,哪怕是在現實中,只要溫庭湛又足夠的時間偽裝,他楚燁也完全不知道那人究竟都經歷了什么。但事到如今,他在幻境中看了這樣多他的記憶,又目睹了這樣多他的死亡方式,他以為,他會信他的毫發無傷么?
抬手將茶水掃到一邊,楚燁顫著手出聲,出口的語氣近乎咆哮和質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這么犧牲自己?為什么會想要留在意識中,看著這些完全不重要的記憶?這些根本不是你的責任!溫家的事情到了最后你也沒有做錯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
那人蒼白得不似常人的面上露出個慘淡的笑意來,他捧起茶水,語調平和、慢條斯理地回答了他所有的質問:“因為愿意。這些都是我欠下的債,哪怕你覺得不可思議、不能理解。”
“兄長的死亡,與我無關,百年的名譽,與我無關,哪怕是最后,溫家的滅亡,其實,也與我無關。但,我是溫家人,是溫家的嗣子。既然享受了世家給予的待遇,就要肩負相應的責任,嗣子可以是任何人,犧牲的也可以是任何人,只是,恰好是我罷了。”
那人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青瓷杯子:“縱觀我的記憶,我是沒有錯,可是溫家,又何錯之有呢?溫家若是叛國,根本不必和西涼虛與委蛇,只要令守在潼關的溫家軍棄關回撤,又有誰能攔得住西涼的兵馬南下?溫家是如他們所愿滅了族,可你看,溫家其實根本沒錯。”
楚燁被這一席話震在了原地,訥訥地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想說你沒有錯,想說溫家的事情是由前朝皇室造成的,但事實上,看著溫庭湛柔和的眼眸,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溫家當然沒有錯,溫庭湛也完全沒有錯,前朝皇室對權力的看重害死了溫庭湛,也害死了溫家。
看著他踟躕的神色,那雙桃花眸中泛起了溫潤的笑意:“世間萬事,不止在于對錯,很多事情,也不可能只用對錯來評判,只是站的角度不同。這是命,溫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那人的神色中,透著溫和,也透著人世涼薄:“阿燁,若你是皇室,手下的氏族已經坐擁兵權民心,皇家在民間的聲名甚至比不上那家的嗣子,你會不會嚴加防范甚至著手削權?”
“你會的,”萬籟俱寂中,楚燁聽到那人輕笑一聲,自顧自地將話語接了下去,“只是你的手段不會像晉哀帝那么狠辣,也不會像他那樣,選在國家最危急、邊關無人駐守的時候倉促動手,并且,你不會趕盡殺絕,反倒會給溫家留條退路,作為并未背叛皇族的獎賞。”
有些時候,真相是殘酷的,哪怕拼命掩蓋著的沖突,也會有被人揭開的那天。心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氣中,那人不帶任何情感地,極冷靜地看著他,口中細數著自己不應當存在的理由:“我是溫家家主,我不倒,作為你的師長,你根本無法以皇族的身份向世家動手,但由于楚應栩的選擇,若是你再不動手,皇室將被世家徹底架空。”
“楚燁,你沒有辦法。”溫庭湛站起身來,垂下的眼睫掩住了波光瀲滟的桃花眸,他像是在看著他,又似乎是在看渺遠的記憶,“你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是一樣的。”
“一次又一次,我對著你們,對著所有向我釋放善意的人付出真心,卻也被這么多人拋棄過、傷害過,所有情誼都只是虛妄,所有事務都排在我之前,在利益面前,他們目的一致地放棄了我,在我所有的人生中,從來,就沒有人選過我。所以這次,我不想再嘗試了。在你們拋棄我之前,在你們做出選擇之前,我替你們選好了未來,屬于你們的、沒有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