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燁詢問的時機抓得很好，在眾臣、乃至各方使節的見證下，以溫庭湛對他的在意，便是真的不同意，也不會直白地出口。所以即便他用這樣的語氣向先生討賞，到了最后，他也不過得到了一句不輕不重的斥責和近乎縱容的回復：“莫要胡鬧！此事容后再議。”

　　對于這種毫無預兆的表白，不拒絕，不就是說明有成功的可能么？紅著臉的楚燁再顧不得害羞，他仰著頭，眼中閃著異樣的光彩，連原先屬于帝王的自稱都不用了，仿佛又變成了幾年前那個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趨、懵懵懂懂的孩子：“先生，此前傷害過您的人，都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戒，溫家也已洗去了污名，終有一日，我能夠打動您，讓您看到我的真心。”

　　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敢阻攔，楚燁眼中的光華一如當年，登基之初便是雷霆手段，懲處了大批心懷惡意的世家乃至皇室子弟。當時的眸光，是憤怒、是冷肅，是孩童被奪去最寶貴東西后的瘋狂報復，但現在的目光，是溫柔、是暖融，是看向最愛的人時的珍重愛意。

　　現下的朝堂中，為官者多是年輕人，即便是禮部尚書點明了溫庭湛的身份，還是有人沒能將眼前人與那個銀槍銀甲的戰神鎮遠侯聯系起來。再加上那人身為鬼魂，而容貌俊秀，不明真相的便將他的武力歸結到了鬼魂的身份上，甚至對楚燁的卑微耿耿于懷。

　　那是中原的王啊，在這樣一個疑似孌寵、容貌昳麗的公子面前，竟然愿意親手折了自己的傲骨，將所有的尊嚴扔在地上踐踏！陛下都稱他為“先生”，甚至為了他甘為人妻了，他怎么敢這么對待帝王的請求？他怎么敢這么遲疑著，連這樣簡單的要求都不去認可？

　　雖然沒敢出列當面說上什么，但窸窸窣窣的聲音依舊在殿中響起，幾乎順理成章地，成功惹惱了耳聰目明的溫庭湛。怎么，就算她現下誰也不是，就算她真的卑微入塵，而楚燁貴為帝王，以九五之尊發出請求，她就必須答應了？難道作為一個普通人，她連拒絕那些不被需要的感情、保持自己自由的權力，也被這些毫不知情的看客直接剝奪了么？

　　哪怕是作為殺手，作為組織底層殺手的時候，溫庭湛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即使這根本不是楚燁引起的，也讓她足夠生氣了。想要用輿論壓迫她？算盤打得不錯，可惜她溫庭湛，是個寧可失去生命，也不會向著命運后退半步的人，更不要說是想左右她的選擇了。

　　忽然間，像是感應到了什么，溫庭湛的心中也有了計較，她輕輕勾起唇角，在楚燁了然的目光中，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原本緊握著拳的手心緩緩攤開。隨著他的動作，被供奉在大殿角落的青色長劍嗡鳴著，幽藍的光芒大盛，在眾人難掩驚駭的目光中，連帶古樸的劍鞘一起，掙開了劍托的束縛，飛落在身著青衣、側身立在殿前的公子手中。

　　青衣公子勾唇輕笑，并未對此作出什么評價，只是在眾人的目光下，伸手，撫了撫滿是塵灰的劍身。這柄劍放在殿中多年，每逢年節，都會被帝王恭敬地請出，讓眾臣瞻仰。眾人都知道，這是鎮遠侯當年的佩劍，溫氏君子劍真正的傳承——凝淵。可事實上，除了創立溫家的溫家先祖和溫家的末代家主鎮遠侯之外，大概，從來沒有人，能夠讓它成功出鞘。

　　殿中的氛圍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原本悠閑撫摸著劍身的人神色未變，掩在袖擺下的左手微微抬起，順勢接住了滑落的劍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人身上，只見他的神色陡然一厲，屬于強者的氣勢綻放，他的右手終于握在了劍柄上，霎時間，光華迸濺。

　　在場的不乏用武高手，怎會看不出這點異樣？不同于強行拔劍的那些人，長劍本身的縹碧色澤與那人手中陡然綻放的幽藍劍光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加之強盛的氣勢和極限邊緣的速度，攻擊的劍光化成凄麗的閃電，極致的美麗下，是奪人心魄的致命殺機。

　　絕沒有人，能用他人的本命武器，做到如此境地的攻擊，也絕對不會有人，能夠瞞著朝堂眾人，在現下武學凋敝、人才凋零的中原，擁有這樣的力量。所以，這人的身份，除了凝淵劍近年來原本的主人，傳說中能達到“以武入道”境界的鎮遠侯之外，基本不做他想。

　　在場眾人都震撼于這人的實力，只有楚燁驚訝于先生的出手，要知道，在他現有的記憶中，不管是對于君子劍凝淵，還是對于學習掌握的武藝，先生顯然都極為重視。能夠讓先生拔劍動手，還用上這樣強盛的攻擊力的，絕對不會是因為被他人激怒這樣無聊的理由。

　　作為戰五渣，在過去的這些年，終于對自己有了清晰認知、方才表白還未成功的楚燁咽了口口水，訕笑著后退半步，極為識時務地站到了自家先生的身側，生怕給自家先生帶來什么額外的負擔。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又伸手，輕拽了拽那人的袖擺：“先生，怎么了？”

　　劍光似乎撞上了什么，空中傳來力量碰撞后抵消的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人的悶哼和極細微的血腥味，可那片空地上，卻依舊沒有什么人或物出現。而這頭，執劍而立的溫庭湛并沒有理會他的這些小動作，已經清楚地感受到了來者身份的人唇角微抿，橫劍胸前，狹長的桃花眼微微瞇起，顯然已是有些不悅了：“是你們？文銘宇，你不需要向我解釋一下么？”

　　有些狼狽的中年人踉蹌著，帶著身后的幾人從半空中現出了身形，今夜，已經經歷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次刺激的眾人都已經看淡了。不就是有人從空氣中現形么？不就是本該垂垂老矣的文家家主才是中年模樣么？鎮遠侯都又雙叒叕活過來了，這點意外又能算得上什么？

　　旁觀者告訴你，完全不是這樣的，特別是恰巧站在文銘宇的出現位置旁邊，接替了風瑾吏部尚書位子的風朗玲。看到一群大活人忽然出現在面前、甚至看到了疑似發小的人的風家新任家主后退半步，有一瞬間甚至不想做出世家子弟慣有的矜傲禮節，直接一拳打上去。

　　風朗玲：不告而別什么的，真是惹人討厭呢：）

　　可這顯然不符合風家的世家風范，于是內心憋屈的家主大人最終還是控制住了情緒，安靜地后退半步，面上掛滿職業假笑。他風度翩翩地向著他們頷首，并示意這些所謂的客人可以越過他走上前去，到他們想要的位置站定，再與顯然正同樣處于憤怒中的鎮遠侯搭話。

　　文銘宇敢在謝芷汀底線反復試探，在風靜姝面前裝模作樣，卻根本不敢在面對溫庭湛的時候瞎鬧，哪怕只是開個小玩笑。不管是基于動物直覺般的認慫，還是心中認可了各大世家和前世王朝對溫庭湛的虧欠，亦或只是他本人對于征戰沙場的英雄的敬意，文銘宇對于這個在戰場上憑著一己之力生生殺出重圍的戰神將軍，向是極為敬重的，哪怕他們曾是友人。

　　“里世文家，現家主文銘宇，帶手下諸人見過鎮遠將軍，”他躬身向那人施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不知將軍是否愿意重歸塵世？若是您愿意，寰逸將領人為您鑄造一具新的軀干以容納您的魂魄，若是不愿，寰逸也可使人將您的魂魄送入本界的輪回之中。”

　　溫庭湛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這是她在鬼魂期間，發現的關于她本人的最大、也是最不愿意讓他人知曉的秘密。文銘宇不知道，或許，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驍勇善戰的鎮遠侯，是個來自異世界的陌生靈魂。而對于這樣的魂魄而言，便是有人為此動用了修行者獨有的特權，用靈元堆砌出了所謂的輪回，于她而言，也都只是帶著記憶的重生。

　　溫家大仇得報，恩怨兩清，也沒有什么為了她要死要活的人，更不會因為她的選擇而影響到他人的命運，所以，對于留不留在這里，她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執念。

　　她不會想要再體驗一次新的人生，畢竟她已經了解了親情和友情的滋味，而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已經夠多了。比對著現在，要她重新投生為嬰兒，再次在這個時空失去對自己命運的掌控能力，一切都取決于他人的垂憐和虛無的情感，這樣的代價，似乎一點不值得。

　　本想著在玉佩中放任自己墮入心魔，使魂魄的神智慢慢耗散最終死亡，但這樣的做法似乎嚇到人了，還是那幾個被她親自圈進領地的，于是溫庭湛一時間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看向毫無玩笑之意的文銘宇，遲滯了片刻，依舊微微頷首，示意稍后再行詳談。

　　于是，在內侍尖聲的唱退中，楚燁毫無帝王架子地后退半步，緊攥著拳頭，跟在他失而復得的先生身后，和幾位來自里世的修者一道，走向了那座將要決定先生的、也相當于是他本人命運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