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這個世界的規(guī)矩,貴族冊封騎士通常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即便只是冊封了一名騎士,宴會依舊必不可少,否則有失貴族尊嚴(yán)。
安禮看著客廳里研究墻上油畫入迷的兩人,總有種這兩位是來蹭吃蹭喝的錯覺,如果是原本的世界,他大概率會覺得,吃了騎士宴,這兩人就要跑路了。
騎士宴會遠(yuǎn)比安禮想象的簡陋。按照規(guī)矩,騎士宴會一般都會召集領(lǐng)地內(nèi)的封臣以及附近領(lǐng)地的領(lǐng)主,可安禮這個邊境伯爵并未有任何封臣,加之他枯血病患者的身份,更是沒有貴族愿意前來。
并不算豐盛的菜肴擺了半個桌子,露維西坐在安禮下首位,已經(jīng)褪去鎧甲換了身便裝,她的扈從騎士科爾在一旁站著,口水已經(jīng)快滴在露維希頭上了。
“坐吧,都坐吧!”安禮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坐下。可說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起來。身份有別,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入席的,當(dāng)然,他本身這些禮數(shù)并不在意,但這種無視禮數(shù)的行為與老伯爵的一貫人設(shè)不符。
科爾猶豫了半秒,露維西伸手拍了他一下:“伯爵大人都發(fā)話了,你還客氣什么?坐下!”
科爾立刻拉出椅子就坐了下來,安禮嘴唇抽搐了下,感情還真就不推辭一下啊。他想了想,說:“珮莎,你也坐吧。”
“伯爵大人,這有失禮數(shù),”珮莎輕聲說。
“如果身處王都,禮儀是橋梁,如果流落荒野,禮儀則是枷鎖。”安禮沉聲說。他主要是覺得不能虧了,騎士的扈從可以坐,那自己的女仆當(dāng)然也可以坐。
珮莎也不再推辭,在安禮左手邊坐下。安禮端起酒杯:
“讓我們慶祝此刻。”
露維西趕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舉起酒杯:
“贊美伯爵大人!”
安禮抿了口葡萄酒,有些詢問似的問:“有件事情不知道你們是否清楚?”
露維西不假思索地回答:“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您患枯血病的事情吧?”
安禮有些意外,“看起來你消息非常靈通。”
“王都大街小巷都流傳著您的故事,王都的財(cái)政大臣,人稱冷血伯爵的盧恩—貝利蒙特染上了枯血病,這簡直是太讓人震驚了,”露維西具有很強(qiáng)的表演欲望,肢體語言十分夸張,“我剛從王都經(jīng)過,估計(jì)想不知道都難。”
“所以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安禮有些意外。
“當(dāng)然,”露維西點(diǎn)頭道,“我從一位友人那里了解到伯爵大人的所有騎士都追隨了您的長子,你如今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而患有枯血病肯定多數(shù)騎士不敢也不愿意追隨您,因此,我就來了。”
“難道你不怕傳染枯血病?”安禮問。
“拜托,伯爵大人,”露維西叉著一塊牛排說,“您是優(yōu)渥的生活過得太多了吧?對于王國境內(nèi)的普通人來說,得枯血病死遠(yuǎn)遠(yuǎn)沒有餓死或者被殺悲慘,枯血病起碼還能活幾年,但饑荒與瘟疫卻時(shí)刻都潛伏在陰影中,也許明天就敲響了你家的門。”
老伯爵身為財(cái)政大臣,對這些事情并非不了解,不過基本都是通過冰涼紙張上同樣冰涼的數(shù)字:某地因瘟疫死亡多少人……某城因饑荒餓死多少人……這種蒼白無力的數(shù)字并不能給予老伯爵任何情感上的波動。不過身為平民家庭出身的安禮,對這些倒是頗為了解。聯(lián)系到之前那個來送怪魚的村民,他大概能夠明白,貧窮是比疾病更可怕的東西。
“況且枯血病的傳染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與伯爵大人云雨。”露維希舔著勺子,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說:“就怕我愿意,伯爵大人也有心無力了。”
這話說的安禮面紅耳赤,科爾和珮莎倒是依舊平靜地吃著菜肴,也不止是這個玩笑太過低俗,或者是強(qiáng)撐住不笑。
“抱歉,伯爵大人,別介意一個小小的玩笑,”露維希止住了笑意,“枯血病其實(shí)并不算什么特別重大的疾病,而且有辦法醫(yī)治的,這才是我來尋找您的主要原因。”
安禮驚訝地抬起頭,露維希則一臉淡定,“聽村民說伯爵大人正在尋找怪魚,看起來那個辦法您應(yīng)該有所耳聞。”
“你對此有了解?”
“在戰(zhàn)場上有許許多多來自王國各地的騎士,彼此間經(jīng)常說起一些傳說。據(jù)說在海中有種名叫海神之魚的魚類,擁有它們就可以向海神許愿,”露維西喝了口葡萄酒,“這并不是謠傳,我曾親眼見過海神之魚上岸。”
“上岸?”安禮忍不住笑道,“莫非魚長了雙腿?”
露維西搖了搖頭:“魚自然不會長腿,但那絲毫不影響魚上岸,海中神明會給予它力量,磅礴的海水會將海中的許多東西沖上岸,廢棄的漁船、溺亡的尸體以及近海的魚類。海神之魚偶爾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十分不幸的是我的村莊就救了一條上岸的海神之魚。”
“不幸?”
“伯爵大人身為財(cái)政大臣,王國各地的事務(wù)多多少少應(yīng)該都會了解一些,”露維西拿著叉子在餐桌上巡視了一圈,“您應(yīng)該知道十年前那場名為海之魔女的事件吧?”
海之魔女事件,老伯爵的記憶中并未有太多信息,不過依舊能夠搜集出大致事件輪廓,在王國西北部的一個漁村曾誕生過一位魔女,魔女引發(fā)潮水將整個漁村淹沒于海水之中,村民全部變?yōu)榱唆~頭人身的怪物,原初教會直接越過當(dāng)?shù)仡I(lǐng)主封鎖了那片區(qū)域。幾年之后,封鎖解除時(shí),有人去到那座漁村,卻發(fā)現(xiàn)漁村早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剩下淹沒于水中的廢棄村莊。
“海之魔女和海神之魚有關(guān)?”安禮猜測。
“誕生海之魔女的村莊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露維西沉聲說。
“什么?”安禮不敢相信。
露維西依舊悠閑地吃著食物,同時(shí)說著:“暴風(fēng)雨在傍晚時(shí)來到了漁村,守?zé)羲哪腥私?jīng)過海灘時(shí),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透明的大魚。男人便將大魚帶回了村里的神廟,并將其放在了神廟前的水池里,然后喊來了村里的老人,我也跟著爺爺去到了神廟里,看到了那條大魚。那是一條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生物,晶瑩剔透的鱗片仿佛一層薄冰,放在水里甚至看不到半點(diǎn)魚的蹤跡,但也正因?yàn)槠渫ㄍ傅镊[片和魚肉,可以看清魚腹中沉睡的人。”
“沉睡的人?”
“那條大魚腹中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蜷縮著身子,沉睡在魚腹之中。將魚放入池中,你看不到魚的輪廓,只能看到一個昏睡的女人在水中抱著雙臂。這個怪物太過詭異,以至于村里的老人也束手無策,無奈之下決定派一個人向鎮(zhèn)里求援,只是鎮(zhèn)里的人還未來到,漁腹中沉睡的女人蘇醒了。”
“蘇醒?”
“她舒展身體漸漸與大魚融為一體,而幾乎就在那一瞬間,所有在場的村民像是被控制了一樣,將頭顱埋入池水之中,大魚一一親吻他們的額頭,接著所有人跪在地上,面前大海的方向,無論怎么呼喊他們,他們都無動于衷,直到暴風(fēng)雨掀起巨潮淹沒村莊。”露維西停頓了幾秒,“后面的事情伯爵大人應(yīng)該也清楚了,教會封鎖了那片區(qū)域,宣稱是海之魔女制造了這場災(zāi)禍。”
“你是說那條透明的魚就是海神之魚?”
“海神之魚是海神的使者,得到海神之魚便可以見到海神,而那些變?yōu)轸~的村民從某種意義上看,也算是見到了海神。”露維西說,“我們村落里流傳著一句古老的話,若見神明,魂需化魚。”
“若見神明,魂需化魚,”安禮低聲重復(fù)著這句話。
“不知道與伯爵大人所知曉的消息是否有出入呢?”露維西抬頭問。
安禮看向一旁的珮莎,珮莎略微思索片刻說:“我也是從一些古籍中尋找到類似的信息,古籍里也有些許關(guān)于枯血病的片段記錄,書中將枯血病稱為舊神詛咒,這個舊神是相對于新神而言,換言之,舊神是隕落之神。《原初之書》雖然記載了十二主神,三百六十位神明,但是無論古老典籍還是流傳許久的傳說,都表明神庭中存在成千上萬位神明,諸神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而十二主神是勝者,其余諸神則盡數(shù)隕落,這也是神庭墜落的根源。”
《原初之書》是原初教會的圣書,記載了造物之主創(chuàng)世與諸神賦靈的全部過程,分為十二章,總計(jì)三百七十七頁,除去十二主神之外剩余三百六十五頁,每一頁記錄了一位神明與其賦靈之物。而十二位主神分別司掌冰雪、生命、雨水、火焰、太陽、海洋、大地、萬風(fēng)、樹木、群獸、百靈、月亮。
雖說是劃定了主神司掌范圍,只不過原初教會并未對某位神明特征甚至名稱做出任何描述,以至于王國西部海民祭祀的海神,是位同時(shí)掌控雷電和狂風(fēng)的男性形象,而南部海民祭祀的海神,則是位同時(shí)司掌雨水的女性神明。
“各地的傳說中都存在一種說法,那就是那些隕落的舊神并未死去,祂們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沉睡在那些墜落神庭之中,凡是觸碰舊神遺物者皆會成為舊神奴仆,這也是魔女誕生的原因。除了舊神需要奴仆,新神也需要奴仆,正如……”珮莎頓了頓,“契約騎士一樣。”
露維西給出肯定的答復(fù),“我之所以活了下來,就是因?yàn)槲耶?dāng)時(shí)已經(jīng)取得了火神祝福,也因此舊神無法將我化作祂的奴仆。所有契約騎士,本身就是信仰并侍奉某位神明者,只不過自主性高一些。”
安禮不禁想起了冥兒,死神并不在十二位主神之中,也許死神就是位舊神。
“我原以為海神之魚是海神給予人類的饋贈,但根據(jù)露維西騎士所言,也許海神之魚只是某位隕落舊神的遺物,”珮莎低聲說。
“所謂的海神之魚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露維西擦拭盡了手指,“伯爵大人是否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我怕我到時(shí)候費(fèi)盡千辛萬苦抓了回來,您再后悔。”
安禮微笑:“對于將死之人,哪怕與惡魔交易換去壽命也不是不可能。”
“但這對伯爵大人絲毫沒有好處,”始終未曾開口的扈從騎士科爾此時(shí)發(fā)聲,“本身感染枯血病已經(jīng)讓您名譽(yù)掃地了,再接觸舊神遺物或許會讓整個貝利蒙特家族蒙羞。”
安禮看著目光銳利的小鬼,淡淡地說:“年輕人,如果你和別人打架,不死不休的那種,此時(shí)有人遞上來一柄掉進(jìn)糞坑里的劍,你會拿起它嗎?如果你不會,但是你的敵人可會,舊神遺物又不是伊利維德王國獨(dú)有,更不是荊棘山脈特產(chǎn),古倫境內(nèi)也有墜落神庭,古倫人也有舊神遺物,終究會有人使用的。”
“什么意思?”科爾依舊疑惑。
“笨,”露維西呵斥了一聲,“王國的那些領(lǐng)主貴族哪一個沒有收藏一些舊神遺物?興許魔女也是他們的座上賓、床上客,”她扭頭看著安禮的眼睛,“是吧?伯爵大人。”
安禮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了下,真是個不簡單的女人。不過,露維西卻無意中指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老伯爵會和魔女滾床單?雖然王都貴族甚至包括國王陛下都曾接觸過魔女,但從未出現(xiàn)感染枯血病的事情,只有那些沒落貴族或者邊境小貴族也許會被魔女蠱惑,可老伯爵如此謹(jǐn)慎的人不可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城堡的大門被重重推開,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跑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地說:“伯……伯爵大人……海里出現(xiàn)了一條怪魚!”
安禮記得這個男人名叫威倫,是青河村的漁民,也是他剛穿越過來時(shí)送來雙尾鮭魚的那個人。
“那你把怪魚帶來了嗎?”安禮問。
“沒法帶過來!魚太大了!”威倫伸著雙手在身前比劃著,“太大了!您的池塘也裝不下!”
“我去看看吧,”露維西起身說,“算是第一個任務(wù)。”
“珮莎,你也過去看看吧,”安禮又囑咐道,他總覺得這個露維西說話沒一點(diǎn)靠譜的樣子,除此之外,他還需要一些個人時(shí)間。
安禮目送著一行人離開,然后快速關(guān)上了大門回到餐廳掀開地毯,地下室入口可以清晰辨別出來。
“你在找我嗎?”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安禮猛的回身,卻看到本該空無一人的餐桌上坐著一個人,也許說是魔鬼更合適。
與在夢中見到時(shí)的裝束不同,現(xiàn)世的冥兒換了身宮廷風(fēng)格的黑裙,原本蝴蝶般的翅膀化為了一條絲帶纏繞在手臂上。她手中握著一顆紅蘋果,盯了許久,遲遲沒有下口。
“并不是,我只是在驗(yàn)證一些東西,”安禮說。
“上次你的夢境中斷的太快,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講解清楚,”冥兒抬起另一只手,將兩顆透明蘋果放在桌上,推向了安禮,“這是你的主果與副果。”
安禮望著那兩顆近乎透明的蘋果,蘋果里是一張定格的畫面,他忽然想起之前露維西所說的海神之魚,同樣是近乎透明的外殼,里面同樣囚禁著靈魂。
“對,”冥兒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這種蘋果名叫靈魂之果,之前那個女騎士所說的海神之魚,應(yīng)該也是指的靈魂之魚。”
“靈魂之魚?”
“靈魂之魚具體是什么我并不清楚,而且我并沒有必要幫助你。但作為禮物,可以送你一條消息,無論到什么時(shí)候,力量都應(yīng)該掌握在自己手中。”冥兒終于下定決心咬了一口蘋果,也許是這一口過于大,導(dǎo)致雙頰鼓鼓的。
“自己手中?”安禮思索著這句話,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靈魂之果上,“副果的持續(xù)時(shí)間有多少?”
“理論上是一天,”冥兒解釋,“但你可以無限延長,比如饑餓而死之人,你只要在一天之內(nèi)讓其吃飽,便可以永久使用。”
“那我在使用副果時(shí),主果在做什么?”
“沉睡,直到靈魂回歸。”
安禮拾起了那兩顆蘋果,坐在椅子上,將副果塞入嘴里,輕輕一咬。世界瞬間變得灰暗,意識開始迅速墜落,直到跌至最低處。
陰雨連綿的荒原之上,斜插著數(shù)不清的劍刃,華麗的戰(zhàn)旗早已經(jīng)深陷于淤泥之中,無數(shù)尸體堆疊在一起,群鴉正在啄食著尸體上的腐肉,明明是人間卻仿佛如地獄般恐怖。
忽然,一具尸體隨著雨水滑落,聲響驚飛了群鴉。
而那具滑落的尸體已經(jīng)泛白的眼珠忽然轉(zhuǎn)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