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脖頸處有勒痕。”
她低聲說道。
言瑟瑟的視力很好,隔著屏風都能看清楚寧夫人的一舉一動。剛才寧夫人低頭的時候,她瞥見了對方領口下有圈淡淡的紅印。
“不是剛才留下的,像是長期佩戴什么東西造成的。”
云起也看到了,說道:
“我剛才在她枕頭下摸到了個硬物,像是一塊鎖。”
“咳咳……”
外面的寧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丫鬟慌忙遞上茶水。她端起杯子喝水時,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系的紅繩,與烏木盒子里的一模一樣,只是這根紅繩上纏著的是金線,末尾墜著的是個極小的銀鎖,鎖上好像刻了字,但具體是什么字,看不太真切。
“她在模仿什么?”
言瑟瑟若有所思。
“這個紅繩和銀鎖,不像是成年女子會佩戴的樣式,倒像……”
“像孩童的長命鎖。”
云起接口道,目光落在寧夫人鏡前的顏值上,那胭脂的顏色,與餃子餡里的暗紅碎末幾乎一致。
就在這時,寧夫人突然對著鏡子笑了,笑容里帶著詭異的滿足,嘴里還在自言自語:
“快了……再有三個月,就再也沒有人搶走他了。”
她嫩白的手指觸摸上鏡面,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撫摸。
“男人嘛,眼里永遠只會有年輕貌美,那些黃臉婆,活該被拋棄。”
屏風后的言瑟瑟握緊了拳頭,她最是見不得這種將自己困在情愛里的女子,為了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往往不惜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她還想再聽下去,云起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該走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從后窗翻出,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也慢慢地暗了下來,竹林小路兩側隔幾步都點了燈籠,照亮了小路。
“你覺得那餃子餡是什么?”
言瑟瑟踢著路上的石子,聲音里帶著厭惡。
“胎衣。”
云起的聲音很平靜,卻讓言瑟瑟猛地停住腳步,她雖然想到了這個,可被云起一口肯定,一時間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古籍里有記載,有些邪術會用孕中胎兒的胎衣做藥引,號稱能駐顏,這也是紫河車被炒的神秘的原因。但看那寧氏的狀態,恐怕不止如此。”
他想起寧夫人脖頸上的勒痕,繼續道:
“她可能在服用某種藥物,需要那嬰兒胎衣做藥引,而那些失蹤的孕婦,恐怕就是她的藥源。”
言瑟瑟想起那些紅繩和胎發,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涌。
“嘔……那她自己……”
她實在無法接受這種東西進到嘴里。
“賓客名單里,有位是縣城有名的婦科圣手。我剛才看了一下房間里歸置的東西,有幾包安胎藥,這個寧氏可能也懷孕了。”
說完,云起轉頭看向顧家別院的方向,那里的燈火依舊還亮著,像是蟄伏在黑暗中的眼睛。
“她藏得這么深,恐怖她的這個孩子,對她來說不是骨肉,而是籌碼。”
言瑟瑟聞言,沉默了,她見過太多因為執念而瘋狂的人,他們本質上被某種欲望困住,最終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我們得趕緊找到剩下的四個孕婦。”
她抬頭看向云起,眼神里又燃起了熟悉的堅定。
“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云起看著她隱在黑暗中的側臉,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縣衙,青劍幾個婢女已經備好了熱水。言瑟瑟脫下濕透的勁裝,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后,換上干凈清爽的衣裙,走到書房。
云起正坐在桌前整理線索,他將紅繩、餃子、失蹤孕婦的信息一一列出,條理清晰,一目了然。
“你看這里。”
他指著其中的一條:“三位失蹤的孕婦都在大慈寺上過香,而寧氏每七日都要去一次。”
言瑟瑟湊過去看,目光在“大慈寺”上停留了片刻。
“明天去看看。”
說著,她拿起那半包餃子的樣本,繼續道:
“順便讓江獨去查查,這面粉里到底摻了什么。”
云起“嗯”了一聲,隨即把言瑟瑟的東西歸位放整齊,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是他們已經養成的默契,她負責去推演真相,他負責掃清障礙。
第二日一早,江獨揣著個油紙包沖進縣衙,雨絲正順著廊檐織成水簾,原本計劃去“大慈寺”的,也因為下雨而擱置。
江獨懷里的芝麻餅還冒著熱氣,見到言瑟瑟就往她手里塞。
“城西鬼市有新發現。”
油紙包被他捏得皺皺巴巴,露出里面半張都快要揉爛的紙條,上面用朱砂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餃子,旁邊寫著:
“月半子時,還童餃。”
言瑟瑟咬著芝麻餅翻看著卷宗,毛筆在“失蹤孕婦”的名單上圈出了三個名字。
“這三人失蹤前,都有人見過她們在鬼市附近徘徊。”
她抬眼時,芝麻餅屑沾在鼻尖,像只偷吃了東西的小貓。
云起遞來帕子,指了指她的鼻尖,隨即目光落在紙條上的朱砂印記上:
“這朱砂摻了胎血,和寧氏妝奩里的紅繩氣味相同。”
他總能從細微處嗅到異常,就像上次在書院地牢,別人都只看到了囚籠,他卻注意到籠壁內側的指甲劃痕。
言瑟瑟擦干凈了臉,說道:
“看來,又得去鬼市逛逛了。”
傍晚,言瑟瑟換上一身上好的錦裙,裙擺繡著纏枝蓮,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裝束。
“這次扮成什么?”
云起見她如此裝束,笑道。
“富商遺孀吧!”
云起:“……”
“那我去給你做護衛?”
“做護衛,你這張臉太扎眼了,很容易被盯上,貼上胡子,做個賬房先生吧!”
言瑟瑟挑眉,從妝匣里挑了一支碧玉蓮花簪,往云起的發間一插。
“這樣就斯文多了。”
冰涼的玉簪貼著他的頭發劃過,帶來一陣奇異的酥麻,他竟然沒有躲開。
晚間,當三更的梆子敲響時,鬼市的燈孔次第亮起。
青石板路被踩得溜滑,兩側的攤位支著黑布,賣的東西稀奇古怪。
有泡在酒里的蜥蜴、裹著符紙的骨頭、還有用紅線纏著的嬰兒襁褓……言瑟瑟提著裙擺走在前面,耳墜上的珍珠隨著步伐輕晃,活脫脫一副初來乍到的貴婦人模樣。
云起跟在她身后半步,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時不時低聲提醒:“夫人,這攤位的香燭有尸油味。”“那賣花的姑娘,指甲縫里有血垢。”
……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言瑟瑟能聽見,像把無形的傘,始終把她護在安全的范圍內。
兩人一路“閑逛”,轉過第三個巷口,果然見到了個掛著“鮮餃”幌子的攤位。
攤主戴著張孩童面具,瓷白的臉上畫著紅臉蛋,嘴角大大低裂開,看著很詭異。竹籃里放著包好的餃子,堆得像座小山,個個圓滾滾,皮白得發青,透過半透明的餃子皮,隱約能看見里面暗紅的餡,混著些閃銀光的碎屑。
“夫人面生得很,第一次來?”
面具攤主說話時,聲音像捏著嗓子的老嫗。
“要來一碗老婆子這一碗還童餃嗎?吃了能年輕十歲呢!”
說完,他盛好一碗,遞給言瑟瑟。
遞過來的粗碗邊緣,沾著圈暗紅的印記,與衙門里在顧家別院找到了餃子痕跡一樣。
言瑟瑟剛要伸手去接,手腕突然被按住。
云起的手指微涼,力道卻不容置喙,他笑著對面具攤主說:
“我家夫人忌口,見不得帶腥的東西。”
說完,他手肘“不小心”撞倒竹籃,半籃餃子滾落一地,有極致摔裂了,露出里面的餡。
“不好意思,我幫你收拾。”
云起忙彎腰蹲下去,撿起一塊餡料,捏了捏,竟然是半截細小的指骨,白森森的,還帶著未褪盡的血色。
“這……”
周圍的攤販突然噤聲,原本喧鬧的巷口瞬間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面具攤主握著勺子的手猛地收緊,面具下的眼神驟然變冷。
言瑟瑟注意到他袖口繡著一叢竹葉,這刺繡的手藝,好像跟寧夫人帕子上的刺繡是同一種繡工。
這絕非巧合。
面具攤主突地吹了聲尖銳的口哨。巷尾一下子沖出來幾個黑衣蒙面人,手里的短刀在燈籠下閃著寒光。
言瑟瑟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軟劍,卻發現竟然沒有,是出門的時候,云起說“貴婦人出門不該帶兇器”。
“走……”
云起將她往后一拉,算盤突然斷裂成兩半,里面藏著的軟劍“噌”地彈出,劍刃劃過空氣,帶起道冷光。
他的劍法極快,招式狠戾,與平日冷靜自持的形象判若兩人。
言瑟瑟趁機踹翻旁邊的油鍋,滾燙的油濺向蒙面人,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
混亂中,面具攤主轉身就跑,身法竟異常靈活。
言瑟瑟急忙拔下發間的玉簪,用力往他后心擲去。簪子擦著他的肩頭飛過,釘在巷口的老槐樹上。
云起一腳踹倒兩個蒙面人,追上去時,那面具攤主已消失在拐角,只落下一塊繡著竹葉的帕子,飄落在地。
“跑了!”
言瑟瑟追上去撿起帕子,摸了摸上面的繡紋。
“這針腳果然和寧氏的繡品很像,應該是同一個繡娘做的。”
云起則再次拿起那塊指骨遞給言瑟瑟,眉頭蹙蹙。
言瑟瑟接過,低頭看了一會兒,道:
“看骨齡,應不足七月出聲,是早產的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