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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易散,人心易冷。
上元節的煙花余燼還飄在瀏湘城的上空,護城河里的冰剛化了一半,碎冰渣裹著具女尸撞到了岸邊的石階上。
言瑟瑟撩起已經濕透的裙擺慢慢蹲下身,河風卷著硫磺味撲面而來,讓她想起以前在亂葬崗聞到的尸臭,同樣混雜著煙火氣,只是那次是紙錢,這次是煙花。
“沈玉微,十八歲,沈家三小姐。”
江獨捧著一卷新卷宗,雙手被凍得有些發抖,卷宗的羊皮紙被雨水浸得有些發皺。
“聽她身邊的丫鬟說,昨夜沈三小姐還在西城煙花坊試新貨,今早上就被船家發現漂在了這兒。”
說著,他指著臺階上女尸精致的妝容,道:
“言姑娘,你看,她描了遠山眉,點了絳唇,不像是自己要尋死的樣子。”
言瑟瑟的指尖撫過死者的咽喉,上面的淤痕呈不規則的菱形,邊緣嵌著細小的木屑,像是被什么帶花紋的器物碾出來的。
她轉頭看向云起,對方正用帕子擦拭河岸邊撿到的半塊玉佩,羊脂玉在火把下泛著暖光,“微”字的刻痕里還沾著濕泥,斷痕處新得發亮。
“這紋路眼熟嗎?”
言瑟瑟摘下死者無名指上的銀戒,戒面上刻著纏枝蓮,與淤痕里殘留的花紋印記隱隱相合。
云起將擦干凈的玉佩遞給言瑟瑟,一接過,觸感溫潤。
“沈家世代做煙花,他家有特制的煙花模具,我以前見過,邊角就是這種蓮紋。”
他的目光掃過女尸裙擺,那里沾著未燃盡的火藥,顆粒比尋常煙花更細,混著些銀箔碎片,在火光下閃著冷光。
驗尸棚搭在河岸邊的老柳樹下,油布擋不住斜飄的冷雨。言瑟瑟解開沈玉微的衣襟時,發現她貼身穿著件素白褻衣,心口處繡著半朵玉蘭花,針腳細密,卻在花蕊處歪了半寸,像是繡了一半突然受驚,最后雖然補救了,但仍然能看出來不自然。
“指甲縫里有東西。”
言瑟瑟用鑷子挑起死者蜷曲的指尖,里面是暗紅的碎末,混著點銀白的箔片。
“不像是泥土,像是煙花里一種特有的發光劑,還有……”
她湊近了聞了聞,臉色微變。
“是骨灰,還很新鮮。”
云起正在翻侍衛帶來的沈家族譜,泛黃的紙頁上記著沈玉微的生辰,旁邊用朱筆寫著“善制煙火花炮”。
“她是沈家這一代最會做煙花的,去年為太后壽宴做的‘百鳥朝鳳’,據說能在天上炸開出真鳳凰的模樣。”
他又指著族譜里的另一個名字,說道:
“沈驚燃,她的堂兄,是培養的下一任族長,也是唯一能和她討論煙花配方的人。”
“可見她天賦極高。”
這時,江獨氣喘吁吁過來,懷里還抱著個濕透的煙花筒:
“我在下游的蘆葦叢找到的,上面有沈家的火漆印記。我查了一下,里面的火藥成分和死者裙擺上的成分一樣。而且,你們看這里……”
說著他指著煙花筒底刻的“微”字,邊緣上還沾著一縷長發,黑得發亮。
“應該是沈玉微自己做的煙花。”
言瑟瑟看了一眼,突然按住了沈玉微的手腕,借助火光仔細查看她的手。
脈搏早就停了,可指腹處的薄繭卻透著熟悉,和常年握東西的手感相似,只是更淺一些,像是經常捏細小的東西。
“她死前應是一直在做煙花。”
她再翻開死者的掌心,紋路里嵌著銀粉,她用工具輕輕地刮了一點,猜測應該是制作那銀箔用的銀粉。
云起湊近,看了一眼:
“沈家煙花里的這種銀箔是特有的,需要捶打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成,據說沈家這輩只有沈玉微才會這手藝。”
幾人一直忙了大半晚上,等差不多結束時,外面的雨停了,天邊也泛出魚肚白,言瑟瑟揉了揉有點發脹的額頭,狠狠閉了閉眼睛,讓自己清醒一點。
云起讓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輛馬車,車板上鋪著干凈的氈子。
“去沈家!”
他扶著言瑟瑟上了馬車,坐下后,言瑟瑟聞了聞自己的雙手,總覺得指尖上還沾著尸體的味道,有股若有似無的腥甜,雖然她已經洗了三遍手。
“怎么了?”
云起看見她的動作,有些疑惑,順手遞給她一個油紙包,里面包著瀏湘城早晨特有的熱糕。
“沒什么。”
自然而然地接過油紙包,打開聞著熱糕的香味,才覺得自己餓的不行。
云起也拿起一塊熱糕吃,邊吃邊說:
“昨晚他們還查到,沈驚燃昨夜和沈玉微在一起。他們在煙花坊待到三更,有人還聽見了爭吵聲,說什么‘族規’、‘獻祭’。”
兩人在馬車上吃完早飯,又喝了點熱茶,言瑟瑟霎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精神抖擻。
走到沈家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沈家大宅朱門緊閉,銅環上的獅子口吞著門釘,透著股生人勿進的威嚴。門房通報時,言瑟瑟注意到影壁上刻著“煙花世家”四個大字,筆畫剛勁,卻在“花”字的最后一筆拐了個詭異的彎,像是被什么東西砸過。
沈驚燃接待的他們。
出來的時候穿著間月白長衫,腰間的玉佩看著很熟悉,和在河岸邊撿到的刻有“微”字的玉佩極為相似。
沈驚燃看著有些憔悴,眼圈還泛著紅,卻在看到言瑟瑟和云起時眸子縮了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玉微……她……怎么會這樣……走了這樣的絕路……”
他的聲音發顫,看著十分傷心難過。
“沈大公子最后見她時,她在做什么?”
言瑟瑟盯著沈驚燃的袖口,那里也沾著點銀粉,看著和死者掌心刮下來的一樣。
沈驚燃的眸子又縮了一下,喉結還動了動,慢慢才說道:
“她……我們……我們在調試新煙花,說是上元節放的那個‘滿堂春’,她不是很滿意,想要再改進改進,找我一起調試。”
“你們吵架了?”
“沒有,沒有……”
沈驚燃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其實也不是吵架,就是我們討論的聲音大了點,我覺得這個配比已經可以了,玉微非要精益求精,像再加碳粉,我不贊成,爭執了幾句。”
言瑟瑟點點頭,像是相信了他的話。
云起突然指向會客廳墻上的掛畫,畫中是片絢爛的煙花,花叢里藏著七個模糊的人影,都穿著紅衣。
“這畫里的煙花,也用了銀箔打底?”
云起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沈驚燃的臉色瞬間慘白。
“是……是家傳的技法……”
說的時候他的手指不停地摩挲著玉佩,看著極為緊張。
“這……沒有……沒有什么特別的。”
言瑟瑟四周環視了一圈,沒有發現什么特別的,借口要去凈手,跟著丫鬟穿過回廊。路過繡房的時候,見窗戶開了條縫,里面傳來絲線穿過棚架的聲音。
她微微探頭望去,正撞見個老婦在燒什么東西,火苗中隱約看到半片繡著玉蘭花的絹布,與沈玉微褻衣上的花樣一致。
“三小姐的嫁衣還沒有繡完呢……”
老婦見絹布燃盡,用腳碾滅灰燼,聲音含糊地嘟囔:
“說好上元節后就成婚,怎么就……唉……”
“瞎嚼什么舌根!官府的人在這兒,仔細你的皮!”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匆匆趕來的管家打斷。
回到衙門后,言瑟瑟將從沈家拿來的銀箔放在火上烤。箔片融化的時候,散發出的氣味竟然與沈玉微指甲縫里的粉末隱隱相似,好像也摻雜了骨灰粉。
“沈家的煙花里應該摻了人骨粉。”
她看向云起,云起正在紙上畫著煙花模具的形狀。
“難道是沈玉微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被滅了口?”
云起手中的筆頓了頓:
“那塊玉佩,是沈驚燃故意留下的。”
他又想起沈驚燃袖口的銀粉。
“他想讓我們查下去,卻不敢明說,故意做出心虛害怕的樣子。”
言瑟瑟同意他的看法,附和地點點頭。
“還有沈玉微褻衣上繡得那半朵玉蘭花,應該是想繡給心上人看,卻被突然闖入的人打斷了,才亂了針腳。”
“姑娘,王爺,有證人,煙花坊的伙計。”
花殺帶著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跑過來。
“昨夜三更,我看見大公子和三小姐在坊里吵架!”
漢子說到這里,聲音抖得厲害。
“三小姐說‘不能再害人了’,大公子就急了,拿起模具就往桌上砸,聲音響得嚇人!后來……”
“后來我就看到大公子一個人跑了出來,衣裳上好像沾著不少泥……”
言瑟瑟想起沈玉微指甲縫里的銀粉,那種純度的銀料,只有沈家掌權人和未來掌權人才能接觸到。
她突然站起身,云起自然地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溫度炙熱,讓有點冷的言瑟瑟瞬間覺得暖意充滿全身。
“去沈家煙花坊!”
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沈驚燃既然留了線索,就一定在那里藏了東西。”
煙花坊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硫磺濃烈的氣味。言瑟瑟推開門時,借著昏暗的光線掃過墻角,那里堆著幾個未完成的煙花筒,上面都刻著“滿堂春”三個字,筒底都刻了個“微”字。
“屋外有人!”
云起的軟劍瞬間出鞘,指向外面一閃而過的人影。言瑟瑟忙按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煙花筒里的紙條上,字跡娟秀,帶著倉促的顫抖:
“初七,取第七人指骨,藏于東廂房第三塊磚下。——玉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