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漸重,一輪日頭高懸,像是要把大地曬干一樣。
石殿中,陣陣寒氣從殿梁上飄落。
李正山舒舒服服躺在一把嶄新的搖椅上,旁邊架著一張老檀木雕花桌。
桌上擺著清一色的玄鐵茶具,還有五六個龍瓷小盤,盛著瓜果點心。
茶香繚繞,沁人心脾,點心精美,聞之生津。
他端起小巧壓手的杯盞抿了一口,咂了咂嘴。
這身子大半截都下土了,沒想到還能過一把舒坦日子。
“看來善惡是都有報,這一輩子做多了好事,老天爺是看在眼里的啊。”
他喃喃念叨了幾句,神色中滿是得意,歪著身子瞧了瞧殿外幾座茅屋,不免老懷寬慰。
“得虧有個懂事的孫子啊。”
鼻涕泡從青云城回來后,便將手頭剩下的玄金散銀都給了他。
當日,邪劍宗石殿中傳出一陣滄桑而驚恐的嚎聲,大半柱香后才止住。
次日清晨,李正山便去了一趟青云城,置辦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什,買了十幾壇蔓青,又叫人在石殿后打了一處地窖,存了不少腌肉蔬果。
見暑氣愈發逼人,他大手一揮,遣了幾個采藥人日日去一趟近處的雪山,搬三五簍子冰塊回來消暑。
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出去,但與鼻涕泡那幾十兩玄金想比,不過是九牛一毛。
瘸子戒了賭之后,日日便跟在李正山身旁打秋風,時不時蹭幾杯茶喝,討些瓜果點心吃吃。
剩下的時候,便是百無聊賴地看薛乞教吳遲寫字。
薛乞也就是個半吊子,來來回回就一直教吳遲寫“劍”字,而且寫得歪歪曲曲。
有一回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在薛乞寫字的時候,沾了一手的水,準備在石碑上寫上“邪”和“宗”兩個字。
不然偌大的石碑上只有一個“劍”字,看著總有幾分別扭。
只是,他手落上石碑,一股寒意銳意便朝著指尖沖來,瘸子嚇得手一縮,再仔細看時,石碑上又無任何異樣。
他撇了撇嘴,也沒當回事,手指放在石碑上,“邪”字第一筆落下。
“不錯不錯,這一橫龍筋劍骨,不比吉祥樓齊先生的字差啊。”
瘸子嘿嘿一笑,甚是滿意,只是當他準備寫第二筆的時候,那一橫赫然消失不見。
“咦,這石碑莫不是會喝水?”
瘸子愣了愣,用手指刮了刮石碑,這也不像是細孔疏松的毛料啊,怎么吃水那么快。
況且之前薛乞寫了那么久,有時候半天都干不了。
怎么到了自己這兒就恰恰相反了。
聽得他說話,正捏著吳遲的手,在石碑上龍飛鳳舞劃寫的薛乞手一停,眼中劃過一絲遺憾。
看向吳遲時,只見他依舊閉著眼,眼珠不住轉動,像是在尋找什么。
瘸子朝著石碑瞅了半天,也沒瞧出門道,想著再寫幾道試試。
不過這一次,那股邪乎勁兒好像又消失了,無論他怎么寫,石碑上的水痕一直不曾消失,甚至連變淺都沒有。
“瘸子,他們兩個小娃娃在那兒練字,你瞎湊活個什么勁,吳遲的乳娘你喂食了沒有,咱們如今雖說日子好過了,不在乎那三五兩奶水,但知恩得圖報,快去喂羊去。”
瘸子正想顯擺幾下,聽得這話,沒好氣地白了李正山一眼。
走到他跟前,倒了好幾杯茶喝掉,又將盤中的吉祥樓杏花糕用衣角包了,才罵罵咧咧地走出殿外。
對此李正山倒是沒有半分不喜,這糕點本就是用來吃的,便是將他瘸子撐死,也不過八九斤,能花幾個錢?
做人嘛,最重要的便是心里頭舒坦。
......
如今,邪劍宗心里頭不舒坦的,恐怕要屬徐傲了。
上一次臨摹云霧演練劍招時,忽而心生劍意。
那一刻,他覺得能一劍碎滄海。
只是就在他劍意愈發凝實,眼看就要踏入八卦境時,突如其來的一陣銳氣將云霧斬斷。
他好不容易尋得的契機便就此煙消云散。
此后數月,哪怕是他日日在山門前演劍,甚至已能將劍影破入木門中,與其中的云霧能交上幾回手。
但使出來的劍意卻千差萬別,再也沒有那一劍的勢氣了。
“呼”
他吐出一口氣,擦了擦臉上的汗,一屁股坐在了木門前。
云霧絲絲裊裊溢出其中,有幾縷悄悄鉆入他體內。
“與八卦境依舊差那半步,若是那縷劍意悟不出來,怕是得止步于此了。”
徐傲望著遠方,眉頭緊皺。
漠北有七城,除了南家坐鎮的紫鷂城外,其他六城都有一座主敕封的道山,道山上便坐落著一等宗門。
青云城中,一等宗門是是炎蘆山上的邪劍宗。
而道臨城中,道山名為萬仞,山上乃是漠北一等宗門中排第四的凌霄劍宮。
凌霄劍宮修的是無上劍道,先修劍心,再修道器。
徐傲的太祖徐居危原本是凌霄劍宮上一任宮主的大弟子。
當年宮主收了三個徒弟,二弟子叫做鄭長河,三弟子叫做風陵。
當年為了一件私事,他爺爺與風陵生死相見。
那一戰,風陵只出了一劍,只是那一劍,直叫風云變色。
徐居危手中的昆侖顫抖不已,蟄伏不出,已是不敢問道。
之后,徐居危三年閉關,但道心已受損,道途已止步于甲子境九品。
風陵因同門相殘出手狠毒,被逐出了凌霄劍宮,。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他反而在被逐出師門后跨過了那一道坎,證身成尊。
此后百年,境界突飛猛進,已是半步稱祖。
心懷不忿之下,他在青云城創下邪劍宗,誓要與凌霄劍宮不兩立。
只是,當他找上門時,正值上一任宮主閉死關,徐居危憤而出戰,但邪尊卻從始至終未看他一眼。
只是臨走時一聲冷哼,將其道心徹底震碎。
將死之時,他將一直不敢出鞘的昆侖留在了家族,言明若有子孫敢收下昆侖者,需去一趟邪劍宗,以正道心。
徐傲他是偷偷來的,鄭宮主在門中三令五申,言明門中弟子不可與邪劍宗有任何瓜葛。
但他即將踏入八卦境,故而只能違抗命令,出逃到這兒。
一般而言,道師在萬象境時,即可錘煉道胎,將其打造成趁手的本命道器,此后便日夜溫養,以求心神合一。
而要想讓本命道器愈加厲害,本命道器的三次淬火機會一定要抓牢。
第一次便是萬象六品時,可用妖獸精血將道器淬火,使道器使出時,可隱隱使出妖獸血脈技法;
第二次踏入八卦境時,可以本命精血滴入其中,與道器心神合一,引出本命道法;
最后一次則是甲子九品時,以天地威勢淬煉,使得一舉一動,蘊含天地之威。
徐傲如今劍心還未圓滿,他修的道,乃是他太祖的道,唯有破了心中霧霾,將邪尊那一劍的威勢祛除,方能煉出劍心。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愿。”
他握著手中漆黑的昆侖,站起身,又繼續練劍。
若說刻苦,邪劍宗無一人能及他,只是世事機緣巧合,非“勤”字可得。
......
柳石庭已不再時常坐在石殿前臺階上了。
天一亮,便不知去向,瘸子有時候看見他朝著萬獸山脈深處走去,有時候又見他往青云城跑。
師炎也是成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候一日三餐都不見人影,最多就是入夜后,滿眼疲累地回廂房歇息。
……
眨眼間,從青云城回來已近半月。
這十來天中,鼻涕泡和姜寇也是卯著勁吐納修煉。
有靈藥加持,二人境界倒是突飛猛進。
踏過初陽六品這道坎后,再要遇阻,便只有到初陽九品了。
只是這十來天,厚顏那間屋子再也沒有溢出過精純道氣,也沒了天地異象。
他倆將千丹堂采購的丹藥席卷一空,才在八品之中站穩腳跟,九品的那道門檻,卻是如何都踏不過去了。
對此二人倒是沒有半分不喜。
能在短短十數天中,境界提升足足五品,對于尋常道師而言,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
厚顏緩緩收起心神,心神內視,眼中不免閃過一絲憾色。
自從那一次劫雷落下,內獄便已成了另一番模樣。
密密麻麻滿是小孔的穹頂倒扣其上,遠遠看去,倒像是布滿繁星的夜空。
一面四四方方平坦的地璧穩穩托在下方,堅毅如大地,不動如山。
兩顆雀兒頭大小、形如牙齒的石頭分布兩角,就像是鎮山石一樣。
兩處道胎融合,如同一盤蓮花,青葉扎根其上,像是一只蓮蓬,懸浮半空之中,霞光流轉。
“費盡周折竟然仍是初陽六品...”
厚顏望向墻腳,嘆了一口氣。
三兩個的風雷果,不到五六片的朔云葉,幾顆東倒西歪的玄松,還有小半截聽諦柱..
若是按這個速度,要踏入萬象中三品,怕是得搬空整座風雷山。
他本以為有了兩顆石頭相助,修煉會更簡單。
畢竟經脈之中的道氣不再分為兩處,而是一股腦地涌向內獄。
而且內獄變換模樣后,雖說穹頂的孔洞密密麻麻,但道氣似乎很粘那兩顆石頭,哪怕內獄撐得腫脹不堪,也不曾有過一絲一縷逸散天地間。
不過內獄之中道氣是愈發充實了,但融合后的道胎也越能吃了。
道氣涌入其中,十之八九都被那株青色枝椏吞噬。
枝椏倒是越長越好,已有了手指頭粗細,枝上又生出了幾片嫩綠的青葉。
但道胎卻不動分毫,僅比冬棗大了一點點。
“看來這根樹杈不長大,境界是提不上去了,只是不知道它得長多大才算是個頭啊..”
正當它出神發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厚顏哥哥,你快出來一下,那只肥豬送東西過來了,不過他還帶了一群人,薛乞哥哥說來者不善,讓我叫你過去。”
吳遲在門外焦急地喊著。
不過數息,門扉洞開,厚顏緩緩走了出來。
如今它的身子已是大了數倍不止,毛發漆黑,隱隱散著一股煞氣。
原本與它一般高的吳遲,如今站在它面前僅是摸過膝蓋。
“上來,我們去石殿看看。”
厚顏輕聲說道,吳遲一陣歡呼,一咕嚕翻身上來,神情昂揚,如同出征的將軍一般。
“走咯,去把壞家伙都打跑...”
.......
石殿之中,一個滿臉傲氣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首,他腦袋不大,五官像是縮在臉上似的,小眼睛,薄嘴唇。
殿內站著屠方以及三個高瘦不一的年輕人,一個個也是眼睛長到了頭頂上,看了看大殿內的布置,滿臉鄙夷。
李正山樂呵呵地泡了幾杯茶端過去,神情歡愉。
從他來邪劍宗算起,怕是就沒有哪一方門派前來拜會了。
雖說這靈寶山莊在青云城屈居末流,但怎么說也是個說得上的門派。
而且聽說眼前這個中年男子還是靈寶山莊二莊主的關門弟子,他親自前來拜會,那就更顯得邪劍宗有顏面了。
“謝道友不遠前來,實在是讓邪劍宗蓬蓽生輝啊,來,喝茶喝茶。”
謝繼善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禮,端過茶杯,看了看茶盞中大小不一的芽葉,皺了皺眉。
輕輕嘬了一口后,臉上慍色一閃而逝,將茶盞棄置一旁,站起身四處看了看。
“李長老,咱們修道之人,就不講那些虛的了,之前聽我莊中弟子說,邪劍宗門人欺人太甚,逼得我這師弟立下道誓俯身為奴,今日前來,一者是敬仰邪劍宗德高望重,特意拜會,二者也是想為我門中弟子討個公道。”
聽他這么一說,李正山不免一愣。
上次鼻涕泡他們從青云城回來后,只說獵殺了不少青木奎狼,賺了不少傭金,還去千丹堂買了些丹藥,其他的只字未提。
他料想有柳石庭坐纛,也不至于出什么事,那些細枝末節索性也就沒去問。
今日聽謝繼善這么說,心里頭咚咚地擂起了重鼓。
“謝道友,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邪劍宗弟子不說生性純良,但逼人為奴這種事是斷斷做不出的,他們....”
謝繼善眉頭一擰。
“那你的意思是我沒事找事,故意來邪劍宗找茬?”
李正山連忙賠著笑擺了擺手。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靈寶山莊也是大門大派,自然不會無事生非。”
“李長老知道就好,不過我也清楚,門中那些小的做什么事,上面的人不可能事無巨細都一清二楚,不過既然我已經來了這兒,那誰惹的禍,叫誰出來便是,我們當面對質,總不可能再有誤會。”
說著,謝繼善緩緩走出石殿,天井中,只有薛乞和瘸子愣愣地站在那兒。
“是他們二人中的哪一個?”
屠方小心翼翼地站了出來,搖了搖頭。
“謝師兄,都不是。”
謝繼善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沒想到邪劍宗弟子還挺多。”
說罷,轉過身看向一臉苦澀的李正山。
“李長老,邪劍宗剩下的弟子,不如讓他們都出來下,既然做了,就大大方方地承認,我靈寶山莊也不是不講道理,不會胡亂動手的。”
李正山連連點頭,神態恭謹。
“謝道友,我邪劍宗門中算上打雜的瘸子,共九名弟子,不過有三個年紀稍長點的,成天都見不著人,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找,另外三個這頓日子一直在勤苦修煉,如今正是關鍵時候,怕是不好打擾他們,要不謝道友還有諸位在邪劍宗先歇歇,等他們收了功,我再叫他們前來拜見,如何?”
謝繼善瞇著眼,想著李正山說過的話。
“三個一直在苦修...”
“看來這三個里面,便有一人是師父提及的那個了...”
他此次前來,只不過是借屠方為幌子。
雖說這家伙不知從哪兒弄來不少銀子,但就憑那些紋銀,還不值得自己為這個廢物一樣的師弟出氣。
他肯親自前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前些日子憑空而出的六道劫雷。
師父吩咐他,若是能將那個引來劫雷的人收進靈寶山莊,以那份天資,說不定日后便有資格與瑯琊劍派和玄陰閣一爭高下了。
以一人之資將整個宗門拔高一籌的事,江湖中并不罕見。
接到師命,謝繼善便連忙召集三個徒弟,帶著屠方馬不停蹄地朝邪劍宗趕來。
本以為李正山會藏著掖著,沒想到這老家伙竟然跟不知情一樣,將邪劍宗的底細和盤托出。
“修煉不急在一時半刻,李長老,還請你叫那三個弟子出來,只要事情問清楚了,那自然對誰都好,靈寶山莊不養閑人,我也不想在這兒白白耽誤工夫。”
李正山哭喪著臉應了一聲,但卻磨磨蹭蹭半天都沒走出一丈遠。
謝繼善手下大弟子管驍見狀,氣不打一處來,走上前來,一手提著李正山,大跨步朝著門外走去。
“死老頭子,你當我師父的話是耳邊風不成..”
罵罵咧咧了幾句,一步剛跨出殿門,只見眼前黑影一閃。
一只小山似的黑犬撲了上來,眼神冷冽,爪牙閃著寒光。
管驍連忙將李正山往前一推,整個人往后一個驢打滾,連滾帶爬跑回石殿。
“師父,不好了,有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