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婦,薛枚,G1P0(孕1產0),胎兒28周+3,腹圍90cm,宮口已開8cm,急診室剛送上來的,沒有常規產檢,來不及抽血化驗了。我去準備產床,你洗手準備上臺。”
林琳單方面跟我交接完病情,才發現我蜷縮在墻角,臉色慘白,然后蹲下來把我拉到治療室說:“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么這樣,你去值班室再休息下,這個,就我來吧。”
產科的夜班很忙,產后有病人需要觀察,待產室有產婦待產,隨時可能進分娩室,現在又來一個急診,我要是不上,林琳一個人根本應付不過來。
“沒事,老毛病了。”我深吸一口氣說。
“那行,不能堅持就說一聲,等下你唐叔回來,讓他給你看一下。”
她把產婦安頓到產床上,就開始做術前準備。
我咬牙走進洗手間,分娩室的洗手間沒有手術室的寬敞,而且水很涼,即便現在是夏天,我也感覺很涼,可以一直涼到胃里。
屋落偏逢連夜雨,我好不容易把一整套外科手消毒的程序做完,一低頭卻發現胸前的衣服被水濺濕了一大半。
按照無菌原則的要求,我必須更換衣服。
“元尹!好了沒有?”林琳已經在外面催我。
我用盡力氣朝外面答應了一聲,再用半條命,換了一身衣服,又重新刷了一遍手,努力直起身子走進分娩室。
這次的胎兒因為不足月產,預計胎兒個頭小,接生難度不大,但由于早產,新生兒健康狀況可能不樂觀。
林琳未雨綢繆,已經做好新生兒搶救準備。
我上臺之后,再次檢查了宮口情況,一切都很順利,宮口幾乎開全。
“薛枚,深呼吸,不要緊張,按照我說的做就可以了,肚子痛起來的時候屏氣,手握住床邊手把,腳蹬住,屏氣往下用力。”
薛枚的五官雖然很普通,但皮膚白皙,文文靜靜的,有一種惹人憐惜的楚楚動人。
“醫生,我太痛了,能不能打麻藥?”她大汗淋漓地說。
因為麻醉師人手有限,無痛分娩目前在單海人民醫院還沒有廣泛開展,我只能盡力做好心理護理:“薛枚,打麻藥一般是宮口開到3指就可以打了,你現在已經快開全了,可能麻藥沒打上,你就生了,再堅持一下,好嗎?”
但心理護理,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特別有效,她還是忍不住一直大喊,而我,現在也特別想給自己來一針無痛。
我看她一直喊,不再配合用力,安撫她:“盡量不要大喊,這樣很消耗體力,等下你可能就沒力氣了。”
然后她忽然就情緒失控,大吼起來:“你來試試啊,這么痛!怎么忍得住?!”
在疼痛的刺激下,情緒容易不穩定,尤其是此時此刻,我特別能感同身受。
接下來的時間,我偶爾做一下不怎么有用的心理護理,但薛枚還是時不時地要大喊,好在過程一切順利,胎頭漸漸出來。
可為什么28周+3的早產兒,頭可以那么大?
這讓我也很頭大,之前是按28周+3的胎兒的預計接生的,沒有會陰側切(初產婦為了胎兒順利娩出,防止嚴重撕裂,大多需要行會陰側切術)。
胎兒肩膀娩出時卡住,由于缺氧,面色慢慢變成青紫色。
林琳在一旁看得著急,忍不住提醒我:“注意保護會陰,小魚跡用力托住!”
然后薛枚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開始質問我:“你到底能不能行啊?是不是新來的?你不會把我當成‘試驗品’了吧?!”
林琳對我使了個眼色,輕聲說:“我來吧!你先下,準備好搶救。”
現在除了胃痛,我忽然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挫敗感,大學四年,披星戴月,拼命學習,到頭來,卻連早產的順產接生都處理不好。
林琳上臺的時候,其實情況已經很緊急,但她一點都不慌張,一邊有條不紊地操作,一邊不緊不慢地跟我說:“元尹,麻煩拿張紙,幫產婦擦擦汗。”
可是,她頭上沒有汗呀。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讓我貼到她耳邊,輕聲告訴我:“她已經精疲力盡,我們找個機會和她肌膚接觸一下,她會感覺很溫暖,其他地方感覺不靈敏了,額頭、鼻梁摸一摸,她能迅速感覺到。”
我很慶幸,實習的時候,能遇到林琳,能成為她的學生,從實習到工作,她教會我的不僅僅是醫者仁術,還有醫者仁心。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這些她都做到了。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悲涼。
每當讀到冰心先生的這段話,就會想到林琳老師,她就像茉莉花般飄著淡淡的香,不濃郁,卻沁人心脾,歷久彌新。
在林琳的努力下,胎兒終于順利娩出。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新生兒,小家伙身上裹著厚厚的一層胎脂,像一層動物奶油,就像是上帝精心制作的一份小點心。
我打開嬰兒搶救臺的燈,把“小點心”放在臺面上,處理好臍帶,做好保暖工作,但它的呼吸持續淺慢而不規則,四肢青紫,心跳緩慢,不會啼哭,Apgar評分才4分。
我按照流程,清理過呼吸道,也刺激過足底,拍打過背部,但依然軟塌塌的。
薛枚沒有聽見哭聲,敏感地抬起頭,四處張望:“孩子怎么了嗎?為什么不哭?給我看看。”
好在這時NICU(新生兒重癥監護室)值班醫生推門進來,今晚值班的是林嘯主任,新生兒科的醫學博士,單海醫科大學兼職教授,也是我大學時的兒科學老師。
林主任的業務能力很強,快速評估之后,從自帶的急求箱里拿出球囊面罩,開始正壓通氣,我配合胸外按壓。
5分鐘后,新生兒終于出現了低沉的哭聲,呼吸45次/分,均勻,肢端轉暖,有明顯的好轉跡象。
但就喘口氣的工夫,它又開始呼吸困難,面色蒼白,哭聲和肌張力逐漸消失,情況急轉直下,直到心跳停止。
“快,腎上腺素準備!”
腎上腺素,我早已準備妥當,放在搶救臺上備用,掰安瓿抽藥也一氣呵成,但盡管一刻都沒耽誤,盡管林主任已經拼盡全力,孩子依然沒能搶救成功。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產科值班醫生唐海波,就是我唐叔,因為急診會診,剛從急診室趕回來,一切就都已成定局。
林嘯走到薛枚身邊,沉默片刻,抱歉地宣布搶救失敗。
薛枚從血淋淋的產床上掙扎著抬起上半身,聲嘶力竭地喊,起初我還能聽見她在說什么,后來整個世界就像是失去了聲音傳播的介質,只有混亂的場面,在無聲地上演。
我站在搶救臺前,看著安安靜靜地躺在搶救臺上的“小點心”,漸漸散去體溫,變得冰冰涼涼。
我學醫,是因為我想救人,而現在,我發現學醫了,也不一定能救人。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在我面前消逝,我卻實實在在地什么也做不了。
緊接著我感覺身體變得很輕,這時一只溫暖的手,很有力量地抓住我,我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被拖著往外跑,沒一會兒,就聽到身后一對彎盤掉落在地上,撞擊地磚,發出一陣刺耳的響聲。
“快!你趕緊換衣服,先下班!”
我終于有點回過神來,林琳已經開始幫我脫手術衣,我抓住她的手說:“老師,是我的責任,我不走。”
她把我身上那件帶血漬的手術衣拽在手上,不容置疑地說:“現在事情都沒調查清楚,孩子或許本身就有問題呢?你聽話,先走!以你現在的狀態,在這兒也幫不上忙,情況我都了解,放心交給我吧。”
我的眼睛開始變得很酸,酸到幾乎已經睜不開,腿也開始發麻,勉強能夠站穩,但也可能隨時倒下,然后唐叔從產房探出腦袋,拍著胸脯對我說:“不要多想,不管出了什么事,有你唐叔在,也輪不到你來承擔責任。”
林琳順勢推了我一把,說:“快走吧,等我消息。”
讀書的時候,其實很害怕出社會,因為我爸喝了酒之后,總跟我說,社會很現實,人也會變得很現實,爭名逐利,利益糾葛,同事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朋友。
但工作之后,我覺得,我爸那時可能真的是喝多了,單海人民醫院的產科,是一個很有愛的大家庭,雖然我才正式入職不到3個月,但我的同事,他們都很照顧我,他們是朋友,也是并肩作戰的戰友,還是不顧一切護著我的前輩和師長。
我在更衣室換好衣服,看著墻上掛的那身白大褂,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小時候我常常當做白大褂來穿的那件白襯衫,原來根本就不是穿上這身白大褂,才變得無所不能,而是無所不能的人,穿上了這身白大褂。
而我,真的配得上這身白大褂嗎?
走在黎明前的大街上,反反復復回憶剛剛接生的過程,孩子有過短暫的肩難產,但經過搶救,情況顯然是已經好轉的,到底為什么,好轉之后又突然惡化,到底是那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絲毫沒有頭緒。
路燈的光泛著微黃,明明是晴天,整片夜空,卻沒有一顆星星,冷冷清清,安靜得可怕,一個廢棄的電話亭,常年累月無人問津,孤獨地躺在街角,被風吹日曬得破舊不堪。
單海的經濟這幾年發展得很快,城市面貌與幾年前相比,煥然一新,我清醒地看著這個沉睡的城市,竟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我此生皆堅信唯物主義,學醫之后更是百無禁忌,但此刻,我忽然有一種很不切實際的感覺,就好像我并不屬于這里,而是跋山涉水,從遙遠的遠方,亦或者是憑空降臨到這個,已經在記憶中漸行漸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