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掛鐘的分針不緊不慢地劃過半圈,我本能地想看他的皮試結果,自然而然地說:“把手伸出來?!?p> 他竟然擰巴地把手縮到背后,開始胸悶氣促,呼吸困難,還冒汗,而這些癥狀,完全符合破傷風過敏反應。
我在臨床上,做過那么多破傷風皮試,還是第一次碰到過敏反應,不知所措到都沒反應過來,要第一時間去喊三爺爺。
但是,當我把他胳膊拽出來,檢查皮試結果的時候,皮丘很正常,不腫也不紅,反而是他耳朵有點紅。
我猛然反應過來,他不會...對我的舉動,有什么誤解吧?
我松開手,且不動聲地說:“我就看一下皮試結果?!?p> 他愣了愣,特別不信任地問我:“那你看出什么了嗎?”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能不相信我的專業判斷,所以我一本正經地說:“皮試結果很正常,但你看起來,是有點像過敏的樣子。”
“怎么看出來的?”
“你出這么多汗,你沒發現嗎?”我說。
他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自己的皮丘,解釋道:“我就是有點熱?!?p> 三爺爺的診所常年室溫維持在26攝氏度上下,相對濕度55%,體感溫濕度,舒適得不能再舒適。
沒一會兒,三爺爺就戴著老花眼鏡出來看皮試結果,看李宥出那么多汗,嚇得三爺爺也捏了一把汗,可能真以為李宥過敏了。
“小伙子,別緊張啊,瞧你這身體,小時候沒打過針吧?別害怕,我打針一點都不痛?!比隣敔數皖^湊下來看著他的皮丘說。
“醫生,這個針...打哪里?”李宥忽然拽住三爺爺問。
他竟然跟個小孩似的,害怕打針,然后我安慰他說:“臀大肌。沒關系的,我作證三爺爺打針,真的一點都不痛?!?p> 李宥愣了愣,又擰巴起來:“元尹,要么,你去找一下阿桀。”
“找他干嘛?”
“他...對這環境不熟悉,我怕他走丟了。”
拜托,程英桀又不是三歲小孩,這都能走丟,那我也不想要把他撿回來了。
然后三爺爺瞇起眼睛,一點面子都不給地說:“你還真信了?她又不是醫生,你聽她瞎說,打胳膊上,三角肌,快進來吧?!?p> 我沒瞎說,破傷風抗毒素,肌內注射明明可以打臀大肌,當然...三角肌也可以。
他邊走還邊和李宥補充說明:“你想啊,你胳膊受傷,打胳膊上離傷口近,好得才快,對吧?”
什么奇奇怪怪的理論,三爺爺,你又忽悠人。
李宥把校服襯衫的短袖卷上去,露出三角肌的時候,竟然還有一點小肌肉,這跟他平時看起來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
反正,這個肌肉,這個靜脈,看得我,額...好想...來一針。
“元尹,你能...別一直看著嗎?我緊張。”
我有嗎?我一直盯著看了嗎?
“我就學習學習...學習...”我腦子里想的,也是學習。
然后他就勉為其難地說:“那你看吧?!?p> 李宥與生俱來的為醫學獻身的精神,簡直太適合學醫了。
既然他同意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但我發誓,我真的就只是學習,三爺爺的打針技術可是教科書級別的。
三爺爺把針筒里的氣泡排干凈之后,忽然就把針遞到我面前說:“干脆實操學習吧,我教你?!?p> 這簡直,正中我下懷。
“這...不好吧?”李宥捂住胳膊,弱小無助的眼神,明擺著在乞求我們,放過他。
可是,怎么說,我也是正兒八經醫科大學畢業,有護士執照的一線護士,打個破傷風的技術,完全不成問題的。
然后三爺爺趁我沒反應過來,就一氣呵成,把針打好了,朝李宥揚揚下巴說:“跟你開玩笑的,瞧把你緊張的?!?p> 李宥整個過程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表現得非常勇敢。
“按壓5分鐘,等以后小尹真學醫了啊,你再過來給她當模特,讓她在你身上多扎幾針?!?p> 其實預知未來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學醫之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以后我根本沒有機會給李宥打針。
“元尹,你以后,真的想學醫嗎?”他忽然一臉認真地問我。
當年,李宥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學醫的確是我的夢想,只是那時的未來,對那時的我而言,遙遠而沒有形狀,夢想也只是夢想,實現不了的,也許就只能淪為空想,所以我連明確的答案都不敢給。
不過現在,我很確定:“嗯,那是我的夢想。”
打完針,我們又坐回到椅子上,等待接下來的30分鐘,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一圈又一圈,時間好像就復刻在掛鐘上,隨時都可以凝固。
我看著他滿臉的倦意,想著他昨晚肯定又熬夜學習了,晃晃肩膀對他說:“靠著休息一下吧。”
沒想到他一點都不領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這不合適?!?p> 哪里不不合適,剛剛你靠在程英桀肩膀上睡覺的時候,怎么沒感覺不合適?
我把肩膀收起來,你想靠,我還不借呢。
“你在偷笑?”
他慌張地掩飾:“我沒有。吃橘子嗎?給你剝一個母的。”
李宥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復雜的事尚且如此,何況是挑母橘子,這種機械又沒有技術含量的事,對他來說,自然是一挑一個準。
我接過他分我一半的橘子,隨口說:“謝謝啊?!?p> “不用謝?!?p> 我想了想,說:“也謝謝你,剛剛救了我。”
他把另外一半橘子也給了我,說:“那就更不用了。”
“為什么?”
“因為你...是阿桀的同學?!?p> 我是程英桀的同學,但我們也才同學第一天,而我和他,連同學都算不上,可他剛剛就像是,豁出性命地在保護我,如果電動車的速度再快一點,而他的反應沒那么快,后果可能就要比現在嚴重得多。
“李宥,你剛剛,有想過...后果嗎?”
他竟然想都不想就回答我:“想過?!?p> 想過還沖上來,難道我的命比你自己還重要嗎?
“元尹,小時候,我遇到一個女孩,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她也是這么推開我的,但凡她當時考慮一下后果,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我抬頭,和他目光交匯,他的眼里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原來他還有這樣驚險的際遇。
我問他:“那她沒事嗎?”
他搖搖頭嘆息:“受了很重的傷,雙腿骨折?!?p> “后來呢?”
從他的沉默大致可以推斷,結果應該不容樂觀,我本就不太會安慰人,況且像李宥這樣的,什么事都想得明明白白,我講的道理,他肯定都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地把肩膀借給他靠。
他這次很配合,沒有再拒絕,安安靜靜地靠在我肩膀上,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這種感覺很熟悉也很踏實。
也許李宥今天這么豁出性命地保護我,就是為了那個女孩,為了報恩。
難道真的和電視劇里演得一樣,我們兩長得很像,李宥是把我當成她了嗎?
其實,我和他說的那個女孩之間,確實有某些不謀而合的相似之處。
小學一年級的那個寒假,臨近過年,我媽帶我去購物中心購置新衣服,當我們滿載而歸,到公交站臺準備坐車回家的時候,一枚一元硬幣突然闖進我的視線。
我情不自禁就地想哼: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
不過,經濟在發展,時代在變化,現在就算撿到一元錢,交給警察叔叔,好像也挺麻煩警察叔叔的。
所以,我決定把它放進我的儲蓄罐里,我喜歡存錢,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存錢的意義。
站臺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時不時地就把我淹沒,我剛剛還看到那枚硬幣就在不遠處的,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它卻不見了。
緊接著一只很漂亮的籃球從我面前滾過,我的運氣,從來沒讓我失望過,硬幣不見了,撿到球也不錯。
可是,正當我準備將它攔下,又再一次被人流阻斷,我在人群中穿梭尋找,當我再次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滾到馬路中央,再然后一個男孩就跟著沖到馬路中央,接著一輛公交車就到了眼前,每一個鏡頭在我腦海里都只是一閃而過,然后我就沖上去推開了他。
后來大家都說我是“舍己救人”的小英雄,人我是真的想救,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舍己。
我不知道,如果我救他的時候,就知道我會受傷,我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是李宥說,他救我的時候是想過后果的,可他想過后果之后,還是決定挺身而出,他才真的是英雄。
我醒來的時候,雙腿骨折,打著厚重的石膏,跟李宥說的那個小女孩一樣,但我沒哭也沒鬧,很平靜,像個大人一樣堅強,據說那時都把我媽嚇壞了,還以為車禍把我撞成了一個傻孩子。
但其實,我那時只是在想,這下終于可以不用上學了,真好。
受傷的時候年紀小,還在生長發育,骨骼愈合也快,在醫院住了幾個月,就康復出院了。
不過后來,我長個兒的速度好像就變慢了,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骨折,我現在應該也可以是個大長腿,腿短的遺憾,終究是彌補不了了。
但住院那段時間,我很快樂,我媽那段時間是最溫柔的媽媽,我家的親戚忽然之間,就多了很多,有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只要有人來,不出意外,我都能有所收獲,零食或是玩具,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不用去上學。
那個男孩,每天放學后都會來醫院,他溫柔又善良,看起來像書里的天使,他不太會聊天,但他很會講故事,他的聲音很好聽,講故事就跟步步高復讀機磁帶里放出來的聲音一樣,他讀過很多書,很多童話故事都可以信手捏來。
偶爾,他也會教我做一些算數,所以雖然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我沒有學習也沒有寫作業,重新回歸校園之后,我也沒有留級。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康復得也越來越好,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消失了,連告別都沒有。
我一直都相信,他會再來的,因為他說過明天見,況且我們的故事也沒講完。
又過了好多天,他還是沒有來,我就安慰自己,他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直到我出院的那一天,他也沒回來。
小雅曾說:“等一個人,是很絕望的?!?p> 我想,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