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的雞冠花開得正盛,我們下樓的時候,我媽還在水井邊的菜園子里給花澆水,其實這些花只是我爸的心頭好,我媽并不喜歡,她是個嫌麻煩的人,對花花草草和小動物都沒什么耐心,但我爸每天早出晚歸,根本沒時間照顧它們,我媽雖然每天抱怨,它們是有爹生沒爹養的野花,但抱怨完,還是任勞任怨地澆花。
看到我們下樓,放下水壺就跑進廚房,把煤氣灶的火開到最大,開始煮“泡面”。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兩起這么早。”
太陽是從東邊出來的,我非常確定,如果是從西邊出來的,植子朝東的小屋里,不會一大早就灑滿陽光,但植子今天的表現確實很反常。
“大嫂,一會兒我送小尹上學吧。”
“你送她上學,再去學校,不會來不及嗎?”
他伸伸懶腰,精神飽滿地說:“不會,這不是今天一不小心就起早了嘛。”
事實是,他根本不是一不小心起早了,而是早有預謀地早起,當年的第一天正式開學,就是植子送我去上學的。
他說,他想看看單海中學的校園。
植子當年中考雖然失利,但卻達到了單海中學的擇校分數線,擇校買分一共三萬塊錢,這對05年的我們家來說,已經是筆巨款。
而我爸開貨車賺的錢,勉強只夠維持我們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家里沒有富余的存款,但我爸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就把這筆錢籌齊了,因為他們知道,植子真的很想去單海中學。
但是,當我爸拿著這筆錢,要帶植子去單海中學報名的時候,植子卻堅持不去。
他說,他寧愿在二中當龍頭,也不要去單海中學當鳳尾,我爸拗不過植子,最后選擇尊重他的意見。
后來,植子的確當上了二中的龍頭,我們都覺得植子的選擇很明智。
直到我考上單海中學,我才知道,植子其實是想去單海中學的,他只是太懂事了。
吃完我媽煮的“泡面”,我整個人都快熱成泡面了,好在植子的自行車后座帶風,我們迎風馳騁在柏油馬路上,朝著單海中學出發,清晨的陽光沒什么殺傷力,風卻有一股精氣神,毫不含糊地吹散我身上的熱氣。
剛開學的前兩周,我們高一新生還沒發校服,植子把二中的校服一脫,輕輕松松地就混進單海中學。
“植子,繞著荷花池往里走。”
“不跟著大部隊走嗎?”
“大部隊”走的是直線,沿著正對著校門口的荷塘往前,正前方就是宗文教學樓的停車場,騎車上學的同學把車停在車庫,高三的同學直接上樓就是教室,高二和高一的同學還要繼續往里走,才是竹園,然后才是桃園。
我帶植子走的是長方形荷塘的另外三條邊,夏日的荷花開得正盛,我想帶他,看看單海中學的荷花。
我平時上學,其實也不從一樓的車庫走,車庫光線太暗,我喜歡亮堂堂的感覺。
明因實驗樓和宗文教學樓,相距百來米,遙遙相望,中間被一眾波浪形如舞女一樣婀娜的臺階聯結起來的,我心甘情愿背著沉重的書包,一級一級臺階攀登上來,站在露臺的正中央,朝北眺望,視線可以越過沙灘排球場和外圍的荷塘,跳出校門,到達一望無垠的校前廣場,一直飄到對面市委黨校圍墻內隨風飛舞的五星紅旗上。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站在高高地城墻上,俯瞰天下,這都是朕的江山啊,我特別喜歡這種空曠,思緒也可以天馬行空,不受約束。
但很多時候,由于時間緊迫,上來之后,只能一刻不耽擱地拾級而下,一路沿著鵝卵石鑲嵌的散發著淤泥味的蜿蜒小溪,到達白玉橋,再拐進五洲湖,經過醫務室門口,然后折回24班教室。
我忽然發現,我好像還蠻喜歡舍近求遠的,所以我真的會拿著一道題目,跑到竹園的高二(1)班去問李宥。
我拍拍植子:“聽我的,烏央烏央的那么多人,跟著走,多危險。”
植子雖然勉為其難地聽了我的,但還是特別自信地說:“哪里危險了?我這車技,和我哥,如出一轍,你還信不過?”
就是因為和我爸如出一轍,我才信不過啊,我爸就是騎自行車出的車禍。
“這跟信任沒有關系,小心駛得萬年船。”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就應該直接說信他,不然他也不會為了證明自己的車技,是可以被信得過的,忽然加速,拐彎的時候,差點把我甩出去。
我趕緊摟住他的腰說:“慢點慢點!你看,荷塘里的花,是不是很好看,你騎慢點,我們賞賞花。”
然后植子真的就放慢了速度,很認真地賞過花之后,卻只是簡短地評價道:“是...挺好的。”
我正打算跟植子介紹一下我們花園式景色宜人的校園環境,一轉頭竟看到程英桀彎道超車到我們旁邊,但他并沒有跟我打招呼,而是朝我吹了一段不明曲調的口哨,就從我們旁邊飛馳而去。
程英桀明明每天都是踩著鈴聲進教室的,今天這是第一天開學,難道是激動得睡不著覺嗎?
我正想著,李宥就又從我們旁邊飛馳而過。
我是為了帶植子賞荷花,才繞遠路的,他們兩大早上的不趕緊去教室早讀,是繞著荷塘騎行鍛煉身體嗎?
植子可能也感覺到這兩人不太正常,側過腦袋問我:“你同學啊?”
如果我說他們是我同學,但我的同學都不和我打招呼,顯得我的人緣多差啊,反正植子以后也不會常來我學校,然后我說:“不認識。”
學校不允許我們在內部道路上騎車,植子的車只能送我到車庫,我接過書包正打算走,植子卻拉住我說:“書包重,你一只手不好拿,我還是送你進去吧。”
“你幾班的?”
我一抬頭,程英桀書包隨意地跨在左肩,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耳朵上又戴上了另外一個亮閃閃的耳釘,儼然一副社會小青年的樣子,李宥的胳膊上貼著大紗布,看起來還有點奶兇奶兇的,站在程英桀身后,給他添了好幾分氣勢。
可是他們不是早就到了嗎?植子載著我賞花,慢悠悠地過來,他們怎么還在這?
然后植子有點心虛地湊到耳邊問我:“你不是說不認識嗎?他們想干嘛?”
如果不是因為我認識他們,我也懷疑這兩人是隔壁職教城,混入單海中學的奸細。
“植子...”
我真打算告訴他實話,這兩就是我同學,他們沒有惡意的,植子忽然擋到我前面,像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我,回頭小聲跟我說:“小尹,你別怕!小叔不會讓你有事的!如果我有事...照顧好我哥,我爸,還有我大嫂。”
我扯扯他的袖子:“植子,你不會有事的。”
程英桀雖然看起來跟個社會小青年一樣,但他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那種,這點我可以保證。
“還有,不要老是植子植子(侄子)地叫,你才是我侄女,輩分不能亂。”然后大義凜然地宣布,“我是二中的,送我們家小尹上學,你們要干嘛?”
李宥抬手看了看表,貼心得過分地說:“二中的早讀時間應該和我們差不多,你現在過去,時間挺趕了,你先走吧,元尹,交給我們就好了。”
男人心,才是海底針啊,明明剛剛看到我,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會兒又這么熱情。
所以,我現在也摸不準,他們到底要干嘛。
然后植子一頭霧水地轉頭問我:“他知道你的名字啊,你們是不是認識?”
我只能點頭,同時盤算著,該怎么和植子解釋,剛剛還不認識他們,現在就認識了。
植子從我前面撤下來,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猝不及防地在我耳邊說了句:“挺帥的。”
然后李宥忽然像變魔術似的從書包里掏出一瓶牛奶遞給我說:“元尹,多補鈣,有利于骨骼愈合。”
牛奶?他是早餐吃剩下給我打包的嗎?
程英桀搶過牛奶塞我手上,然后跟個推銷員似的跟我說:“純天然、無污染,不添加任何防腐劑,奶牛身上剛擠下來的,還熱乎著呢,獨家優質奶源,特別補鈣!我們...排了半個小時的隊才買到的。”
所以,這就是你們今天早起的理由嗎?李宥本來就起得早,但是程英桀和植子一樣,屬于一睡不醒的那種,真是難為他了。
我發自肺腑地說:“謝謝啊。”
然后植子就把書包遞給程英桀,特別放心地說:“那就麻煩你們了。”
程英桀把我的包塞給李宥,功勞卻攬在自己身上,說:“客氣!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我們正要走,植子忽然毫無預兆地撲上來給了我一個熊抱,著實嚇了我一跳,我們的告別方式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植子,你怎么亂改劇本,還不提前打聲招呼。
然后李宥竟然有點兇地催我:“元尹,快點,牛奶涼了,對胃不好。”
我喝涼的,的確容易胃痙攣,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都快被勒得窒息了,植子才終于松開我,說:“進去吧,趕緊去喝奶。”然后回頭,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可惜我沒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