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他為了跟我和好,還能編出這么離譜的故事,好像忽然就能感覺到他的誠意了。
“不過,也不算嚴重,其實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發病了,我以為,我已經完全好了,沒想到...”
我越聽越覺得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細細回想,那天晚上,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在黑暗里瑟瑟發抖,弱小無助的樣子,好像也不像是程英桀的演技,能裝得出來的。
“你認真的啊?”我再次確認。
他淡定中透著無奈,揚揚嘴角說:“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五洲湖畔的石凳被正午的太陽曬得滾燙,但我們很默契地坐下來,然后程英桀臉上的汗,就開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雖然我也很熱,但我就算是很熱,也不怎么流汗,和他坐一起,我都懷疑我的汗腺分泌功能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程英桀,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了擦臉,說:“你在嘲笑我?”
我趕緊搖頭:“當然不是,有故事的人,都非同尋常。”
他很滿意:“那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我以為我已經足夠了解他,但他的故事,也許還有好多,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而現在我又有了一次,重新了解他的機會。
我說:“好。”
“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我爸媽都還在單海,經營著一家鞋廠,放了暑假,我就和他們一起待在廠里,他們很忙,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和談不完的生意,不過這是好事,因為我們家鞋廠生意好嘛,有一天晚飯后,他們出去談生意,我和往常一樣,在廠里等他們一起回家,但那一次,過了很久,他們也沒回來,直到打了很響的雷,下了很大的雨,然后...廠房就停電了。”
我問他:“外面有路燈嗎?”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把門反鎖了。”
“那后來呢?你爸媽回來找你了嗎?”
他苦笑著說:“沒有,可能喝多了,他們想起我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忽然就都不羨慕程英桀是個富二代了,富二代的童年好像也沒有那么幸福。
“程英桀,要不...我把肩膀借你靠下吧。”
他撇了我一眼,不屑地說:“你就想看我哭是吧?我偏不。”
明明眼睛都紅了,居然還嘴硬。
“那你怪他們嗎?”
他云淡風輕地笑笑,說:“都說了,我們家鞋廠生意好,他們也是為了賺錢,賺錢了,我才有錢花啊。再說,怪他們也沒用,都已經這樣了,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晚上睡覺費電,得開燈。還有...他們其實,也不知道我有病。”
“你不是晚上睡覺都開燈嗎?他們怎么會不知道?”
“他們回家晚,回來的時候,我都睡著了,我每天都會放一本書在床上,睡前翻到不同的頁碼,他們從來都沒懷疑過。”
我真的不夠了解程英桀,我一直覺得他是個粗線條的家伙,卻不曾想,他也可以是一個心思細膩又周到的男孩子。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表揚他了,蒼白地說:“程英桀,你真是個...好兒子。”
然后他忽然轉頭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元尹,父母對我們的愛,也許永遠比我們愛他們,多得多。”
程英桀從不假正經,也很少正經,但一正經起來,總讓人猝手不及。
參加藝考前,我殺魚劃傷了手指,因為怕我媽擔心,當時手忙腳亂包上創口貼之后,當晚就借口住到了省省家里。
但是后來,我爸告訴我,其實我媽什么都知道,但她怕我緊張,所以沒戳穿我,我住在省省家里的那一晚,她一宿沒睡。
出成績之前,她在我面前一直都是是風輕云淡的,但明里暗里,一直暗示我,就算我考不好,天也不會塌下來,就算天塌下來,她也給我頂著,沒什么大不了的。
出成績之后,她就學會了殺魚,因為我,整個前半生她都不敢做的事,一天之內,她就做到了。
我一直覺得,我很愛我媽,但那時我才明白,與我媽的愛相比,我的愛太單薄了。
“那李宥呢?他知道嗎?”
他搖搖頭。
“你不是常常和他一起睡嗎?你們也開燈?”
然后他就一臉尷尬地問我:“你怎么知道,我們睡一起?”
我當然知道,我都認識你們這么久了,我什么不知道。
我尋思片刻,說:“我那天打電話給你,不是李宥給你接的嘛,我就知道了啊。”
“奧,我跟他一起睡,當然得關燈。”
“啊?”
為什么他和他一起睡覺,就...當然得關燈?
然后他一拍我腦袋說:“啊什么?想什么呢!他睡眠不好,我開著燈,他根本就睡不著,況且...兩個人的時候,我是不怕的。”
他說完就低頭去看湖面,但大中午的,王八都去午休了,湖里根本就沒什么可看的,可他還是看了好久,然后抬起頭和我商量說:“元尹,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點頭:“你是怕別人嘲笑你?”
他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這幾天,我其實不是在怪你笑話我,我就是...覺得這個事,被你知道了,挺丟臉的。”
“那現在呢?不覺得丟臉了?”
他把頭側過去說:“自己人,不丟臉。”
我一直都不知道,程英桀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認定我這個朋友的,也許是這一刻,他說我是,“自己人”的這一刻。
片刻之后,又悻悻地問我:“哎,我們這樣...算和好了嗎?”
幼稚鬼,跟小學生吵架求和似的。
“我們也沒有不好過吧?”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認識這么多年,我從未真正生過他的氣。
省省今天想洗頭,寢室里的熱水有限,我就讓她先走,我留下來幫她做今晚的值日。
晚自修結束之后的值日,其實很簡單,倒完垃圾,留在教室,走最后一個,關燈關電扇關窗關門,就可以了。
這些步驟,我到現在依然爛熟于心,因為離開那間教室前的那個夏天的晚上,就是我做的值日。
做完值日,我順手把門帶上,關門聲一響起,我就想起,我的數學作業本還在里面,我還有兩道大題沒寫完,如果不帶回去寫,明天早上肯定又交不上作業。
我沒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還有為作業擔驚受怕的那么一天,真是世事難料啊。
前幾次,都是拜托達子幫我把未交作業名單上的名字劃了,上次他就大公無私地跟我說,事不過三,最后一次了。
達子雖然好說話,但原則很明確,于情于理,這次我都必須要交。
我們教室門的鑰匙就放在門框上,約定俗成的,但門高將近兩米,一點都沒考慮我們這種小個子的感受。
雖然我平時也不會第一個到教室,但鑰匙到用時方恨高,我跳一跳也很難夠到,試了幾次之后,我都想放棄了,然后忽然感覺身后有人,輕輕松松伸手在門框上一模,就響起了一聲金屬碰撞在一起的清脆的聲音。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去看,到底是誰,李宥就拿著鑰匙邊開門邊問我:“忘了什么東西嗎?”
“我拿數學作業本,你...怎么回來了?程英桀呢?”
“下雨了,我回來拿傘,阿桀在門口等我。”
我抬起頭,他的頭發已經半濕,濕漉漉地垂在前額,看起來竟然有種莫名地性感,還有...一部分校服襯衫,已經貼在身上,雨...應該還挺大的。
“你們不是有雨衣嗎?”
“我沒帶。”
可是,撐著傘騎車,怎么想都覺得很不安全,況且他騎的是山地車,速度比一般的自行車要快,然后我叮囑他說:“那你要注意安全。”
“知道。”
這個時間,住校生回寢室通校生回家,整個教學區又安靜下來,一開門進去,剛剛還是熱鬧非凡的教室,現在一片漆黑,還靜得可怕,怪不得程英桀讓李宥回來拿傘,這么黑,他一個人,估計又得發病。
我們教室的門不好開,鑰匙要卡到固定的一個點才能打開,李宥第一次開,好一會兒才打開,我正打算進去,他忽然拉住我,說:“我先進。”
他進去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之后,才轉身對我說:“過來吧。”
我再次強調:“我真的不怕。”
然后他就一臉難以置信地問我:“你不是喜歡亮堂堂的感覺嗎?”
我的確喜歡亮堂堂的感覺,可是他怎么會知道?
我很仔細地回憶了過往,我確定,我一定沒有和他,提過我喜歡亮堂堂的感覺,就像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我喜歡靠窗。
他愣了愣,順手又把講臺上的那兩盞燈也打開,說:“我把燈都開好,你進來的時候,就亮堂堂了。”
然而下一秒,整個教學區的燈,一時間全都暗下來,今天門衛室值班的一定又是王叔,只有他,永遠不會忘記到點拉電閘。
但我發現,其實亮堂堂,不一定來自燈光,也可以來自內心。
就像現在,即便整個教室漆黑一片,但在我心里,也是亮堂堂的,也許有他在的地方,永遠都是亮堂堂的。
“你拉著我吧。”他把手遞給我說。
“不用,我真的不怕。”
“我怕!”
什么?!
一個程英桀怕黑就夠了,他也怕黑,難道李宥小時候也被關在小黑屋里過?
所以程英桀是多慮了,李宥也怕黑,他也開燈睡覺,所以他們一起睡的時候,也可以開燈,他不會睡不著。
列夫.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沒想到,李宥和程英桀連不幸,竟然都是相同的,這些有錢人家的小孩,也太可憐了。
“李宥,你別怕。”
“我是怕你看不見,磕著碰著桌子,我視力好,拉著吧。”
“哦...”
我拉上他遞過來的手,走到達子的位子的時候,猛然想起,我剛剛倒完垃圾,還沒來得及洗手,然后如實相告。
沒想到他的潔癖立馬發作,毫不猶豫地甩開我的手,說:“怎么不早說!”
我正想道歉,他忽然反手握住我的手腕說:“這樣就可以了。”
我媽總說我有潔癖,因為我絕不允許別人穿著外套坐我的床,也不讓人用我的水杯喝水,但這些在李宥這,就是小巫見大巫。
按照他的邏輯,我倒垃圾的手剛剛接觸過他的手,他現在又用間接接觸過,倒垃圾的手接觸我沒接觸過垃圾的手腕,我是不是也該嫌棄他?
但是我沒有,因為他拉得很緊,我好像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力。
我們摸黑拿到了作業本和雨傘之后,他又從書包里翻出一疊紙遞給我說:“元尹,你的論文我寫好了。”
他的視力真的很好,這么黑居然還能在一堆的作業中,分清楚哪一個是給我寫的論文。
我摸了摸,還挺厚的。
“謝謝啊。”
“不用謝,舉手之勞,我打字快,也沒花多少時間。”
他想得很周到,如果是手寫,字跡不一樣,我還得重新抄一遍,或者至少得自己打印一遍,但我現在左手打字,不是很方便。
我對著窗口的月光照了照,什么也看不見,但我能感受到,他很用心,這么用心,一定耗費了很多精力,怎么可能沒花多少時間。
“回去看吧,我等下把電子稿也發給你,你覺得哪里不滿意要修改,修改好之后,可以重新打一份。”
你寫的東西,我怎么可能還會有不滿意的地方。
一出教室,我才想發現,我又沒帶傘,我到現在都沒養成帶傘的習慣,而單海的天氣易變,夏天的雷雨,春天的梅雨,從來都是說來就來,雖然我跑步不快,但大多數的雨天,我都是靠跑的。
“你媽媽在校門口接你嗎?”
“嗯!”
“那我送你到校門口吧。”
“不用,我可以跑過去。”
“我有傘,干嘛要跑?過來。”
暗黃的路燈反射在路面的積水上,昏暗不明亮,但有一種靜謐朦朧的美。
然后一不小心,就一腳踩進了水坑,但是很奇怪,心情竟然還有點愉悅。
這時,跑過來一個男生,抱著籃球,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濺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他下意識地側過身擋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透過他的臂彎,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男生的背影,感覺帶著雨氣的夏日夜空,有一股夢幻般的氣息,縈繞著整個校園的上空。
“看什么,很帥嗎?”
我趕緊收回目光,往旁邊撤開一小步,整了整剛剛被弄得有點凌亂的劉海,心虛地否認:“沒有,就是覺得打籃球的男生,挺有魅力的。”
但是我說完就后悔了,我確實覺得會打籃球的男生,有一種無關長相的魅力,一上球場就很酷,但李宥不打籃球,我干嘛跟他說這些。
因為我值日,又回去拿作業本,來回折騰,到出校門口的時候,人流已經完全散去,孤零零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漆黑的夜幕中。
然后我就看見,一只比黑夜更黑的大黑狗,綠著眼睛,蹲在校前廣場的正中央,兇神惡煞地盯著我們。
我媽等我的地方應該在對面的市委黨校門口,因為那里人少,還可以避雨,但我必須要繞開這只大黑狗,才能到對面的市委黨校。
我知道,他怕狗,雖然我也怕,但我鼓起勇氣說:“李宥,你先回去吧。”
“我送你過去。”
“不用,你走吧,有狗。”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送你過去啊。”
“不用,我一個人跑得快。”我編出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我拉你從車庫跑到體育館,你就喘成那樣了,哪里跑得快?”他毫無留情地戳穿我,然后有理有據地跟我分析道,“你一跑,它就覺得你怕它,然后就會更兇狠地追趕你。”
我本來就害怕,他這么一說,好不容易鼓起的那點勇氣,像泄了氣的氣球,瞬間消耗殆盡。
他把傘遞給我,然后蹲下來,撿起一塊石頭,開始跟大黑狗對視。
“你干嘛?”
“別說話,我在跟他,進行心理戰。”
我忍不住笑了,竟然連恐懼也忘了。
然后,沒多久,大黑狗真的掉頭跑了。
他把手里的石頭一扔,得意地跟我說:“只要我們不害怕,害怕的就是大黑狗。”
我問他:“你真的不怕嗎?”
他說:“怕啊,但是我有強迫癥,我可以強迫自己不去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