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高中的那兩年,很多經過大學四年,已經遺忘了的知識,經過回爐重造,又重新熟悉了起來,尤其是文科的知識,好像隨著年齡的增長,理解起來,也比以前透徹了許多。
但是我理解,和教會學生理解,又是兩回事,教書不是簡單的搬運工,并沒有程英桀說得那么簡單。
宋沓昨天給我推薦了一個學科網站,里面有很多名師課程,昨天晚上,熬夜學習了兩個小時,有一種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受益匪淺。
宋沓說,如果堅持修煉,必將功力大增,所以上完課回來,我就打開網站,準備練功。
但是,我剛打開視頻,干千壹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趴在我辦公桌的擋板上,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熱的,整件校服襯衫都貼在了后背上,我很少看到女生出這么多汗。
程英桀以前倒是常常這樣,因為總是大中午的時候,出去露天打球,回來就一身汗臭味兒,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在我旁邊,知道我對味道敏感,還要故意湊過來惡心我。
干千壹這個班長是大家民主選舉產生的,但經過兩天的接觸,我確實也十分滿意這個班長,不僅群眾基礎好,而且有大局觀有氣魄,做事條理清晰有原則,頗有滕蔓當年的風采。
我們班這節是體育課,今天天氣熱,應該都安排在室內打球,如果她剛打了球又這樣一路頂著烈日跑過來,我擔心她中暑,就把電扇打開,又把空調調低了兩格,然后讓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慢慢說。
她擺擺手,換了最后一口氣說:“元老師,您...您快去體育館看看吧!”
我遞了兩張紙巾給她,讓她擦擦汗:“怎么了?”
“我們班和...,和高二,快打起來了!”
我一刻都不敢耽誤:“走,邊走邊說。”
但是我剛跑出辦公室,就發現我腳上還穿著拖鞋,在辦公室坐下來,我喜歡換上拖鞋,然后以最舒服的姿勢攤在椅子上辦公。
以后再也不這樣了,遇到緊急情況,要耽誤大事。
宋沓拿起電話,邊撥號邊交待我說:“元尹,別著急,過去先制止住,注意安全,我這就給德育處打電話。”
時代在變,學校行政部門的名稱,也在變,政教處現在改叫德育處了,算是確立了德育,在素質教育中的首要地位。
“知道了,謝謝宋老師。”我穿上運動鞋,以最快的速度往體育館趕。
路上,干千壹把大致的情況跟我說明了一下,概括起來就是,陳酒香在羽毛球場打球,后退接球的時候,撞倒了一個高二5班的學生。
這個學生很生氣,當即罵了陳酒香,并要求他道歉,但陳酒香覺得,在自己的球場打球,又沒出線,是對方闖入球場,才導致被撞倒,還罵人,才應該道歉。
雙方在爭論的過程中,引來兩個班同學的圍觀,然后兩個人的爭論,就發展成兩個班的爭論。
我到的時候,局勢進一步惡化,已經發展成兩個班的集體打斗。
一群人在一起打架,我見過最盛大的場面,也就是安冉和李宥大戰職技校學生的那一次,不過那時參與的總人數也就十幾個人,但現在兩個班加起來,所有男生幾乎都參加了,起碼三四十人。
但好在單海中學的學生,還算儒雅,并沒有真的動起手來,只是相互不服氣地推推搡搡。
而女生,則站在后面,你一句我一句地繼續爭論,互不相讓。
這節課,上體育課的只有兩個班,連個勸和的人也沒有,我沒有處理群體性沖突事件的經驗,眼前一片混戰,我很著急,但無所適從。
干千壹拉住我說:“元老師,你別過去,宋老師說了,要注意安全。”
我說:“宋老師也說了,必須先制止住。”
“不行,刀劍無眼,你這樣過去,會被誤傷的。”她緊緊拽住我說。
“干千壹,體育老師呢?”
“不知道,可能在形體房。”
“你去找他,我學過拳擊,能自衛,放心吧。”
“不行...”她還是緊緊拽住我。
“快去!”
她終于被我的氣勢唬住,松開手,跑去形體房搬救兵。
“別打了!”我用盡全力朝人群喊,但聲音立刻就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現場依然一片混亂。
我知道靠喊是沒有用了,只能冒死往里擠,短短幾米的距離,我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從一堆人高馬大的男生中,擠到人群最中心。
其實我學的那點拳擊,就是皮毛,只能強身健體,并不能像安冉一樣,用于實戰,如果真的打起來,我毫無自衛能力,但是我并不害怕,因為擠過來的一路上,我的腦子極度缺氧,能思考的只是,如何制止他們,根本沒有余力去想,我會不會被誤傷。
“都別打了,高一8班的,全體退到我身后!”我擋在陳酒香的前面說。
我也沒想到,這群兔崽子,還挺聽話,真的都乖乖收手,陸續退到我身后。
陳酒香從后面低下頭,湊到我耳邊說:“元老師,他們可能真的會動手,你還是去我后面吧。”
我回頭跟他說:“你在前面,他們動手的可能性,更大。”
雖然我個頭小,但我畢竟是老師,老師到場,震懾力還是有的,我一時想不起來,高二5班的班主任是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去通知他,但高二的學生看到我,也往后退了退,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
我松了一口氣,不管怎么樣,打架的危機,算是解除了。
然后,那個被陳酒香撞倒的同學,忽然沖到我面前,我還沒反應過來,任然就擋到了我面前,他個子高,完全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那一瞬間也好像切斷了我與外界的所有聯系。
我在他后面,雖然周圍危機四伏,我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仗義地站出來,保護我。
果然,那頓飯,沒白請。
但是,我是老師,如果要保護,也是我保護他,還有他們,而不是要他,來保護我。
我把他推到一旁,說:“退后!”
他愣了愣,還是退到了我身后,但就站在陳酒香旁邊,離我不遠處,目光如炬,像是隨時準備好要出手。
他和李宥,還是很不一樣的,他會沖動會情緒化行事,正因為如此,好像也更真實。
也許是任然的氣場太強大,那個同學再次看到我,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老師,我沒想動手,我就是想,問問您,這事,你到底管不管?”
“我是高一8班的班主任,我們班的同學撞了你,這事,我當然要管。”
“好,那現在就讓他道歉!”
然后陳酒香就很委屈地澄清:“老師,不是這樣的...”
我示意他先不要說話,對被撞的同學說:“你看這樣好不好,這件事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其他同學就先散了,你們兩,到辦公室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談...”
但是,他根本聽不進去:“沒什么好談的,他必須道歉,否則,我就讓我舅舅來,讓他好看。”
其實他這樣說,我對他的舅舅,還挺感興趣的。
后來,德育處老師來了,體育老師來了,他們班班主任也來了,其他同學也都散了,他還是一直堅持要陳酒香道歉。
雖然陳酒香成績不好,和任然算是難兄難弟,偶爾還會喝酒睡覺,并且這個偶爾,是經常偶爾。
但是,他是一個很正直的人,犯了錯會承認,做錯事會道歉,不過,在這件事上,他很堅持,一直不肯退步,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錯,同學們也很支持他。
對方堅持要陳酒香道歉,陳酒香又堅持不低頭,事情就變得很棘手。
然后,對方一直掛在嘴邊的舅舅,真的就來了,據說,他舅舅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黑白兩道,都有勢力。
見到本人之后,他確實也給人這樣的感覺,整條手臂紋成花臂,墨鏡花襯衫刀疤臉,是一種級別很高的古惑仔既視感。
德育處的老師示意他把煙掐了,然后請他坐下,他把墨鏡摘下來的瞬間,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當年在職技校門口,欺負植子,后來被安冉打敗的四毛哥——毛毳。
不過,這個時空的他,并不是我穿越過去見到的那個毛毳,所以他并不認識我。
但令我不解的是,他看到任然的時候,臉上明顯略過一絲驚慌。
為了協助調查,每個班留了一個同學,作為整個事件的見證人,我們班留下的就是任然,因為任然平時和陳酒香玩得最好。
我忽然燃起一絲希望,有沒有可能,毛毳在原先的時空,就認識李宥,他和我一樣,也知道李宥的存在。
但是,在他那個時空,開學典禮那天,我沒有去找安冉,李宥也沒有跟著我出來,安冉是一個人救下了植子,他又是怎么認識李宥的呢?
但如果說,他是看到任然驚慌,那任然看到他的時候,又為什么沒有一絲反應?
顯然,任然并不認識他。
“舅舅,就是他,撞了我,他必須道歉!”
從這個學生的氣勢和毛毳進辦公室那個囂張的氣焰,幾乎可以斷定,接下來的局面只會更糟。
但是,毛毳忽然戴上眼鏡,站起來說:“既然是在學校發生的事,小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老師看著辦就好了,我相信老師,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然后就匆匆走了。
那個學生見毛毳走了,氣得直跺腳,看得出來,這個舅舅平時很寵他,但今天他失寵了,也失策了。
毛毳的表現更是疑點重重,他在害怕什么,到底是怕任然,還是李宥?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么?
最后德育處的處理結果是,兩人相互給對方道歉,陳酒香撞人不對,他罵人也不對,失去了舅舅這個依靠,他也很配合德育處地處理,這事算是圓滿解決了。
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宋沓給我泡了一杯茶,茶水熱騰騰地往外冒著熱氣,有宋沓的辦公室,就像家一樣溫馨,這片熱氣就像小時候回家,遠遠地就看到的那一縷炊煙,讓人心里一暖。
但是,我拿起水杯,只喝了一口,就差點吐出來,因為實在太苦了。
那次,宋沓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跟我說,李宥幫我寫的那篇文章,獲得市時政小論文一等獎,請我喝的茶,就是這個味道,苦得像膽汁逆流。
我問他:“宋老師,這是什么茶?”
“決明子,加了蓮子心。”
我正要倒掉,準備泡一杯紅糖水,去去苦味兒,他趕忙過來阻止我說:“別倒別倒,苦是苦了點,但相當去火,再苦也要喝。”
其實,我并沒有火氣,也沒有對他們發火,最后高二5班的班主任,罰他們班參與打架鬧事的同學,都去打掃了體育館。
陳酒香問我,為什么不罰他們。
我本來是很生氣,是很想懲罰他們,但每個老師,都曾是學生,只是我的學生時代,離現在更近,近得我還能清晰得記得,當學生的感受。
那些年,犯的絕大多數錯,其實事后,我們都能意識到自己錯了。
我還記得,那天程英桀帶我去看燈光秀,我們逃課出去,我們置校紀校規于不顧,但胡南實對我們,很寬容,連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反而只關心程英桀的傷勢。
從那以后,程英桀再沒逃過課,連出了他最喜歡的新游戲,也沒有。
有的時候,好像沒有懲罰,遠比懲罰,更有教育意義。
最后我只是說:打都打了,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