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懷信向停在巷口的轎子走去,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熙怡不敢違背他的意愿,只能匆匆跟上。
避風溫暖的轎中,百里晏清在喝酒。酒液在熱水中燙過,顏懷信一靠近轎子,就聞到了濃郁酒香。他把傘遞給熙怡,道了聲“多謝”,與她先后鉆進轎中。
“陛下。”
他在百里晏清對面坐下,后知后覺自己滿身白雪,有失儀態,正要整理,百里晏清發了話。
“熙怡,給顏公子去去身上的雪。”
“是。”
她挪到顏懷信身邊,動作輕柔地為他拂去衣袍上的落雪,拿帕巾擦去他眼睫上未化的雪晶。
“顏公子,恕奴家失禮,要摘一摘公子的發冠。”
“有勞姑娘。”
顏懷信微微低頭,閉上眼,讓她把頭頂發髻拆散。灰白長發垂落下,熙怡把他的發簪擱在桌上,百里晏清拿起這根他未曾見顏懷信用過的木簪打量。這是紫梧桐木制的簪子,落鴻的境內才有出產,簪頭雕的卻不是落鴻工匠慣刻的鳳羽,而是三尾形狀渾圓古拙的狐貍尾巴,是有人精心準備,送給他,或者說送給顏家的禮物。
熙怡已經把他的頭發梳理干凈,百里晏清把簪子遞還給她,很快她就為顏懷信梳好了和先前一模一樣的發髻,挪坐到一旁。顏懷信睜眼的瞬間竟有如夢初醒之感。百里晏清看出了他的疲憊,但他知道,如果他要他陪自己在永曦城的初雪之夜喝酒,他不會不從,不能不從。
顏懷信拿起百里晏清推來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過于濃烈的酒氣在腹腔中炸開,直沖上去頭頂,他舉著酒盞,閉著眼緩和了一陣,再睜眼時,眼中神色已恢復清明。
“陛下好興致。”
他輕笑,似乎他在片刻之前的彷徨和糾結都已不復存在,將酒盞放回幾案上,熙怡為他們斟酒。
“比不得你雪中散步,淋成雪人,與永曦城同享此樂。”
顏懷信笑了兩聲,“陛下,說笑了。”
百里晏清也回以微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顏懷信與他的對話也成了這副樣子,和其他心思各異的大臣沒有了區別。
“是什么事情,讓你明明疲憊,卻還要在雪中清醒。”
“無甚大事。只是看今夜要下大雪,叮囑府內花匠留意也許明早會有被挖斷的樹枝,當及時清理。出門時忘了帶傘,未曾想到不過片刻,雪勢就如此盛大。”
“永曦城的雪,一年比一年大了。”
“今年的雪來的時間正好,稍大些也不礙事。瑞雪兆豐年,陛下明年可得豐收喜訊了。”
“時刻都記掛著百姓,辛苦你這城令了。”
顏懷信淡笑不語。他聽出來了百里晏清對他的不滿,卻不知該作何補救,只能繼續表現得像個一心為公的忠臣,這樣百里晏清哪怕感到不滿,也不能對他加以責怪。他的心一直是亂的,哪怕飲過幾盞烈酒,他混亂的思緒只是被他安置在心中稍小的角落里繼續混亂。他唯一的朋友要與他共飲,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何況現在他們不再是陪侍與太子,而是臣子與國君。他又喝了幾杯,聽著窗外大雪簌簌落下的聲響,驀地想到數不清是多少年前,百里晏清登基的前夜。他很久沒有想起過去了,如今回憶起那兩個少年的相處,一股莫名的情緒驅使他低低地笑了出來。
“笑什么。”
顏懷信捂著嘴虛咳一聲,掩了笑意,“陛下,這美酒醇烈,臣有些醉了。”
“等到了長樂宮,朕還有事要問你,不準醉。”
“是,陛下。”
顏懷信把喝空的酒盞放回桌上,讓熙怡再斟滿。
寬轎穩穩當當地抬到長樂宮,顏懷信下轎時腳步趔趄,被熙怡攙扶了一下才站穩。有另外的侍女來為他們撐傘,熙怡扶著他進宮,轉頭對另一位侍女交代:“讓御膳房煮一壺醒酒湯送來。”
侍女應一聲“是”,正要離開,卻被百里晏清打斷。
“不必,”他從熙怡手中拖過已醉得渾身綿軟的顏懷信,“再拿兩壇酒來。”
顏懷信被他突然一拽,拽得頭腦發昏,回過神來,已經被他拖進殿里,扔進了坐榻。
他貓著醉意迷蒙的雙眼看著侍女端來酒具和爐灶,安排好后就匆匆離開,在心里無力地嘆氣。
百里晏清是執意要把他灌到爛醉如泥了。可他要是想知道什么,但凡他問,他又怎會對他撒謊。
以往是如此,但到了如今,若是他果真察覺到關于風茗的存在,他應該對他和盤托出嗎?
顏懷信不知道。他本就混亂的頭腦已經被過于濃郁的酒釀攪成一團漿糊了。他靠在坐榻里,麻木地倒酒,一杯一杯喝下去。
“我昨日與你說過,將有大事發生了。”
顏懷信倒酒的手停滯在半空,過了好一會再想起來,他說的是最近北域的動亂。又過了一會,他才發現,百里晏清在此時不欲以君主自居,他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說實話。顏懷信放下酒壺時雙手已有些顫抖,他迷茫地看著眼前的杯盞,一度不知該如何接話。
“北域有何變故了嗎,”他沉默了好一會,才想到個說辭,“殷其雷的叛軍怎么樣了?”
“不是。今夜我想與你說的,不是那些。”
百里晏清慢慢啜飲著酒,溫熱醇厚的佳釀并不能讓他的心同樣溫暖起來。
“那陛下……那晏清你找我來,是想說什么?”
顏懷信抬頭看著他,勉強撐起一點笑意。他的目光已被酒醉沖得渙散,而百里晏清尤嫌不夠,把酒杯塞進他手中讓他一飲而盡。他要他醉到戒備全失,再無一絲隱瞞。
“你母親一直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似乎有了進展?”
顏懷信眼神一震,百里晏清看著他眼中純粹的驚愕和尷尬,知道他正醉得越來越深,局面的進展正如他所愿,這是唯一讓他略微放心的事。
“你這話…從何說起?”
“不然最近住進你院中的女孩,是什么來歷?”
顏懷信的醉意頓時去了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