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余暉彌漫在鴨綠江畔的小路上。此時冬日的夜幕剛剛開始降落,天空還有一絲余暉透出。柏舟匆匆走在江堤回家的小路上,在他不遠的前方有犬吠聲傳來,那是一家他熟悉的鮮族小酒館的看門狗的叫聲。柏舟是這家小酒館的???,一個人下班后常常在這里消磨冬夜漫長的時光。堤岸小路隔江的對岸是稀疏的朝鮮村落,此時已被黑暗籠罩著,暗夜中有零星光亮穿過尚未結冰的鴨綠江,也許是寂寞的心境一直沒有褪去,柏舟不禁想喝點酒了,于是便順著犬吠聲向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的鮮族小酒館走去,那小酒館的看門狗隨著他的走近也叫得更歡了。
柏舟來集安已經三個多月了,這座小城的風光深深吸引著他,尤其是江岸的柳堤小路,更是他平常喜歡散步的好去處。在江畔小路散步時,柏舟常常邊走邊欣賞著對岸朝鮮古樸悠閑的田園風光,這充滿詩意的田園畫境讓他很快忘記了大城市的喧囂與繁華,居然在這呆了三個多月也沒有一絲想回去的念頭。集安小城的四面環繞著長白山余脈的險峻高峰,那些山峰上有很多裸露的巖石依舊有火山灼燒后遺留的痕跡,暗灰色的火山灰堆積在流過集安的鴨綠江上游江畔的兩側,使這里成為適宜山葡萄生長的富鐵酸性沃土。集安城區周圍很像一個小盆地,并盛產著一種本地特有的北冰紅葡萄,因此鴨綠江沿岸有很多種植葡萄的莊園,當地人常常用這種冰雪季才采摘的山葡萄釀造聞名遐邇的北冰紅葡萄酒,來款待遠方來的客人。鴨綠江就從集安所在這個小盆地的南側穿越,并環繞在集安小城的側畔。站在小城南側江岸望向鴨綠江,便是流水相隔的朝鮮了。
也許是冬季游客漸少的緣故,此刻也是黃昏剛過,尚未到吃晚餐的時間,小酒館顯得很冷清,柏舟推門進去的時候,酒館里還沒有一位客人。這家小酒館只有一位前臺服務員叫金順姬,是店老板的女兒,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留著披肩的長發,穿著鮮族姑娘特有的長裙,長長的睫毛下長著一雙好像會說話的大眼睛,舉止彬彬有禮,單純的像鴨綠江的江水一樣清澈見底,一看就是一位鮮族姑娘,此時她正在將洗凈的餐具整齊地擺放在餐廳僅有的四張餐桌上。這位姑娘的父親,也就是小酒館的老板金雨凇,正在后廚幫廚師忙活著菜譜的備料。小酒館不大,但很干凈,房子是集安當地普通的平板房,有一個面向江岸開門的小庭院,小酒館有個很美的名字"荷婷飯店"。荷婷飯店遠離集安市區,孤獨的坐落在江堤小路的中間路邊,恰在鴨綠江水流經集安的拐彎江面開闊淺水處,這里四季風景很美,在夏天的時候可以在飯店庭院就餐,那葡萄架下的石桌常常需要提早預約。荷婷飯店是由集安當地典型的舊農居改建的,低矮的木柵欄圍墻,寬敞的庭院,臨江而建,據說鴨綠江枯水期,這里可以涉水穿越兩岸,只是奇怪為何江邊堤路上只有這一戶孤零的飯店呢?
這位姑娘看到柏舟走進來,急忙放下手中的餐具,走向前來,笑出兩個小酒窩,說道:“大叔好久沒有來了,這段時間一定很忙吧,想吃點什么呢?”“是啊,好久沒有來了,今天路過這兒,想起你父親做的辣白菜炒肉、紅燒明太魚了,他去哪兒呢?”“在后廚幫忙呢,我叫他親自給你做!”說完,金順姬便朝后廚喊道:“爸爸,柏舟叔叔來了,點了辣白菜炒肉和紅燒明太魚!”“他來了,怎么總吃這兩個菜,不能換換口味嗎,我正燉著松茸雞湯,問他要不要來一碗?”金順姬看著我,還沒等我開口,便猜出了我的心思?!八獊硪煌??!薄吧缘龋粫秃?!”這位小姑娘如此聰慧、熱情,竟能看透別人心思,讓我不由心中贊嘆,也對她充滿關注。我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金順姬給我端來了一杯熱麥茶,并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說道“叔叔,喝點茶,暖和暖和,怎么每次叔叔總是一個人來這里吃飯呢?對了,你寫的詩歌我在網上都能搜到,很多都是寫我們集安的,真美!你不是我們集安人吧,好像對這里并不很熟悉?”“是嗎?怎么知道我不是集安人,對這里不熟悉?”“哈哈,我們整天呆在這里,都沒發現那些地方有多美,在你的詩歌里卻都變得很美很美?”“噢,是啊,你是本地人,所以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我是外地人,發現的都是我未曾見過的風景,所以感覺很美便寫了下來,發到網上了?!薄拔以诰W上讀到的你很多作品都是你在這里邊吃飯邊寫的,當時感覺沒什么,在網上讀起來就很美!”“是啊,在你這里記下的都是一瞬間靈感觸動的意境記錄,只是記下來,回去以后還要好多天反復揣摩修改才能成稿,所以很美啊!”“原來是這么回事??!”我看了看金順姬,看她一臉的天真和欽佩,心中突然充滿了對她的好奇,“金順姬,我問你一件事,我來這么多次,怎么從來沒有見到過你的媽媽呢?“我媽媽……”金順姬快樂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她低下了頭,我看出她眼角似乎有淚花要涌出,一會她又望著江邊的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有十年沒有見到媽媽了,不知她現在怎樣了?”我越發好奇起來,想要問個究竟,可一看金順姬難過的樣子,便只好欲言又止了,趕緊轉移了話題,對金順姬說:“叔叔在路上構思了一首很美的詩,現在得趕緊記下來,你繼續忙你的吧”。說完我從衣服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和便箋紙,開始繼續寫今天構思的詩歌《小城之戀》,金順姬也再也沒有開心的笑容,默默地去擺放剩余餐桌上的餐具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正沉思在《小城之戀》的創作之中,一聲“叔叔,菜來了”的輕聲召喚,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收起鋼筆和紙,抬起頭來,看到金順姬正端著一個托盤站在我面前,托盤上擺放著一盤辣白菜炒肉、一盤紅燒明太魚和贈送的一小碟蘿卜干、一小碟辣白菜。金順姬一臉小心翼翼,生怕打擾了我,看得出她是一位很懂禮節的鮮族姑娘,單純而又多愁善感,全身都透出一種鮮族姑娘特有的優雅氣質,這不禁又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又想起剛才她憂傷的表情。只見金順姬將托盤輕輕放在我落座的餐桌前,面向我規規矩矩地退離餐桌,然后轉身向廚房走去。過了一會,又端出一碗遠遠飄香的松茸雞湯和一碗米飯放到我的餐桌上。今晚小餐館出奇的寂寥,到現在也沒有其他客人來這里就餐,是啊!這么冷的寒冬,誰會大老遠跑這孤僻、漆黑的江邊小路就餐呢,況且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想到這,我突然對這個小酒店也充滿了困惑?
“好鮮美的松茸雞湯啊!”我嘗了一口松茸雞湯,贊不絕口起來。金順姬聽到我由衷的贊嘆,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又恢復了快樂的模樣,索性在旁邊空閑的餐桌前坐了下來。我品嘗著金順姬父親做的地道朝鮮風味美餐,邊贊不絕口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過了一會,金順姬的父親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沒有顯露出一絲因為生意冷清而發愁的情緒,“真是一家快樂的人!”我心中暗想。金順姬的父親一點不像個生意人,身材偏瘦,一米七多一點的個頭,很有一番書生氣質。以前來這里吃飯,由于來的匆匆去也匆匆,彼此很少在一起閑聊,今天正好都有空閑,我笑著對金順姬的父親說“來,我請金大哥喝杯酒,正好今晚沒有客人,我一個人也無處可去,一起消磨下夜晚時光如何?”我邊說邊挪開桌子對面的空凳子,請金順姬的父親過來坐?!澳歉仪楹门?,我也閑著沒事,正悶得慌。”金順姬的父親謙讓著做到我的對面,接著說:“后廚正好還有幾個菜沒做,估計也沒有什么客人,讓金順姬練練手,給我們再整兩個下酒菜,我請客”。金順姬一直在旁邊餐桌邊聽我們說話邊玩著手機,聽他父親這么一說,高興地站起來對他父親說“柏舟叔叔可是位大詩人,爸爸你不也喜歡詩歌嗎,正好可以聊到一塊去,我去廚房做菜,一會也帶我一個?!笨粗痦樇Э鞓返叵驈N房走去,我對金順姬的父親說道“金大哥,我們不喝白酒,聽說你們這兒產的北冰紅白葡萄酒不錯,拿一瓶嘗嘗,選最好的,今天我可很有興致喝酒?。 薄笆前?,寒夜知君意,酣醉又何妨?”金順姬的父親脫口而出的詩句讓我頓感震驚,如此才氣,怎會在江邊開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酒館呢?我一心想問個明白,但也只能在暢飲豪情中探個究竟了。
金順姬的父親從柜臺酒柜里拿出一瓶北冰紅白葡萄酒,打開后擺到了桌子上,我站了起來彼此謙讓著各倒了一杯,然后金雨凇去小酒館外面將門口正在營業的牌子翻了過來,算是閉門謝客了。那放在桌子上晶瑩透剔的無色瓊漿讓人仿佛一下聞到了透徹心脾的葡萄酒香,不禁想要喝一杯。我和金雨凇彼此謙讓地落座后,我為賓,金雨凇為主,聊天的話題不禁轉入了北冰紅白葡萄酒的來歷上來。金雨凇很是善談,品嘗了一口白葡萄酒后便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起這里的特產北冰紅白葡萄酒來。原來鴨綠江經過這里兩岸都是火山巖堆積的峽谷,在這峽谷的兩岸生長著一種特別適合釀葡萄酒的的野山葡萄,而且只在集安附近的火山巖峽谷才生長有這么好的野山葡萄,這些野山葡萄經過霜凍,直到落雪后才被采栽下來,完全依靠人工釀制而成葡萄酒。所釀成的葡萄酒無色剔透,冰涼甜爽,讓人在飲后不知不覺中就酣然微醉,不失風度。很快,我們就一瓶見底了,聊的話題也就多了起來。我不禁想起了金順姬在提到她的媽媽時憂傷的樣子,不禁忍不住好奇地向金雨凇問起緣由來。金雨凇心中微微一震,抬起頭來,看了看窗外,又低頭吃了一口辣白菜,似乎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了看我,嘆了口氣,將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說道:“柏舟老弟,說來話長?。 蔽曳畔铝丝曜?,靜靜地聽金雨凇講起了他與金順姬的母親動人心弦的愛情故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雨凇慢慢地回憶著......
那時,我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集安鮮族中學教初中學生語文。由于家在外地,我一個人住在學校單身公寓,平時我比較喜歡運動,一到集安便買了一輛舊的永久自行車。周末,我常喜歡沿著鴨綠江邊的柳蔭小路一路騎行,這江邊的好風景時常讓我留戀忘返。鴨綠江在繞過集安市區的這段江面很寬,兩岸有近百米遠。從集安的江邊出發,沿著蜿蜒的江堤小路向上游騎行大約五公里,會看到對岸有一座朝鮮城市滿浦市,兩岸有一座鐵路橋跨過鴨綠江通向那里。鴨綠江在集安市的上游與朝鮮滿浦市這段河道比在集安市區那段寬了很多,但江水在冬天和春天會變得很淺,江面平緩的地方江水甚至才剛剛沒過膝蓋。冬季寒冷的月份,鴨綠江甚至可以直接從這里結冰的江面走到對岸朝鮮,只是朝鮮的邊境管理很嚴格,在集安市和滿浦市之間的朝鮮江側兩三百米就有一座邊防哨所,大概是用來防止非法偷渡的,而我們這邊只有一條江堤小路,沒有邊防哨所,可以自由地去往江邊。過了滿浦市,如果繼續沿著鴨綠江岸向上游騎行便沒有了平坦的小路,變成了長滿雜草的碩石江灘,不過江灘仍比較平坦,可以勉強騎行。在春天的時候,這里的江水會變得很窄,大約只有幾十米寬,而我們這邊的江灘會露出一大片河床,由于這里沒有村落,朝鮮那邊沿江的哨所便稀疏起來,大約一兩公里才有一個。在這里,靠近水邊甚至能聽到對岸人們在河邊農田勞作的歌聲和歡笑聲。由于我也是鮮族人,父母都會說韓語,所以能聽懂對岸人們的說話,這也越發引起我的好奇,想更多地了解對岸國度人們的生活。
來集安的第二年春天,我買了一輛嶄新的變速自行車,可以輕松去往鴨綠江上游更遠的地方了。鴨綠江在集安上游水深都在靠近朝鮮一側,為了能看得更清楚對岸,有些路我需要用肩扛著自行車,越過我們這邊雜草叢生的河灘,走過裸露的河床,才能靠近江水。想想那時候,自己真的是年輕無畏,心中根本不知道兩國之間還有邊境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越過邊境線沒有,只是為了滿足那一份對陌生彼岸的好奇心。多雨的夏季,鴨綠江這段裸露的河床便被淹沒了,河水也變得很寬了。據說曾經有一個夏天,因為連綿暴雨,鴨綠江上游的水庫不得不開閘放水,江水暴漲漫過集安市那段防護堤,淹沒了集安城。而那座位于鴨綠江上游的水電站,我是后來無意中騎車經過那里才發現的。
在距離滿浦市差不多兩公里遠的鴨綠江上游有一片淺灘,那片淺灘在我們這邊,全是由圓滑的鵝卵石自然鋪成,那些鵝卵石也許是鴨綠江每年發大水時從山上沖積下來被江水帶到這里沉積下來的,鵝卵石千奇百怪很是好看。淺灘面向朝鮮的一側只是一條窄窄的水道與朝鮮相隔,大約有三十多米寬,平時水流很平緩,很容易就能游過去。淺灘對岸朝鮮那邊有一座小村莊,稀疏的民房從山坡綿延至江邊,離江邊最近的幾戶并排的民房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座二層的小白樓,不過很簡陋,那幾間并排的民房院落外有一只人工劃槳的小漁船,擱淺在那邊民房前的江灘上。
春天的周末,我喜歡中午在外面餐館美餐一頓,然后騎著自行車去往那個淺灘。在淺灘上,我有時會懶洋洋地躺一會兒,有時會尋幾塊有趣的鵝卵石,或是望著對岸,觀察一會兒朝鮮人悠閑的田園生活。那個淺灘對面的朝鮮江灘,常會看到有一些男孩子在江邊撒網捕魚、戲水打鬧,他們也會向我揮揮手。不過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這些朝鮮男孩子,而是我發現有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朝鮮姑娘也經常在周末的下午在對岸的江邊洗衣裳,她時常會一邊洗衣服一邊哼唱著一些悅耳的朝鮮歌曲,似乎她并沒有特別在意我的存在。我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望她一會兒,她偶爾也會抬頭看我一眼,然后很快又忙著洗她的衣裳了。我發現那位朝鮮姑娘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在肩后,臉龐是那樣清瘦,額頭的發髻洗衣服時常會被風吹亂,讓她不時停下來,用手重新梳理一下,不知是有意無意,她梳理頭發揚起額頭的模樣顯得那么性感嫵媚?!罢媸且晃磺诳煊置利惖某r女孩呀!”我想想自己堆積在房間的臟衣服,心中不由對她贊嘆起來。
不知不覺,我在集安工作快滿一年了,鴨綠江的江水也日漸豐滿起來,淺灘在一點點退縮。每次在淺灘望見她時,我心中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欣喜,好像有一種魔力吸引著我,讓我對她開始充滿了好奇。當我在淺灘望不見她時,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像黃昏的落日那般惆悵。那位朝鮮姑娘仿佛一直并沒有過多注意到我的存在,依舊會在周末下午去江邊洗她的衣服。她在洗衣服的時候,哼唱的朝鮮歌曲也總是洋溢著歡快的節奏,沒有憂傷,伴著舒緩地流水聲,那歌聲飄過江面,顯得格外清脆悅耳。她是誰家的姑娘,唱得這么好聽?為了能看清楚她的模樣,我甚至攢錢買了一個俄羅斯高倍望遠鏡。
金雨凇時斷時續地回憶著他和金順姬的母親相遇的情景,有時暢言不止,有時沉默不語,有時陷入了深深地回憶中。我們誰也沒有觸碰擺在我們面前的酒菜,似乎都沉浸在故事所渲染的情節中。金雨凇轉頭望了一眼兒窗外,又接著說道......
我初到集安的時候,夜晚到江邊散步,常會看到來集安旅游的人們打聽對岸朝鮮人的生活,也聽到當地的老人講過以前江那邊的人們生活很苦,缺衣少穿,經常有人在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夜晚偷偷從防守嚴密的江對岸跑過來,要些吃的再回去。有的人過來就不再回去了,轉道偷渡去了韓國,而那些偷渡被遣返回去的朝鮮人都會受到那邊安全部門嚴厲的懲罰,甚至有的人再也看不到了。這些道聽途說的描述形成了我來集安后對江那邊最初的印象,讓我對江那邊的人們的遭遇充滿了同情和了解的渴望。
又是一個初夏的周末下午,我帶著新買的俄羅斯望遠鏡去了那片淺灘。她正好在那里洗衣服。我趁著她洗衣服的時候,偷偷拿起望遠鏡仔細端詳起她來。那一天,她穿著白色的短襯衫,皮膚是那樣白皙,清瘦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的痕跡,顯得那么樸素自然,我甚至看清楚了她長長睫毛下一雙正透著嗔怒的大眼睛也在望著我。這嚇得我趕緊將望遠鏡的方向轉向了對岸的別處,假裝在看對岸的風景。然而,更糟糕的是對岸民居旁邊的那座小白樓的樓頂出現了一個拿槍的穿綠軍裝的人,他不停地向我擺手,并大聲的喊嚇,那朝鮮話我聽得懂:“干什么的?快走開!這里是朝鮮邊境,不許瞭望!”很快,我就看到那個朝鮮士兵拿著槍快速向江邊跑來。我嚇得趕緊騎上自行車往我們這邊的江堤逃去,然而那鵝卵石淺灘實在難騎,慌亂中我連人帶車一起摔了一跤,那時我隱約聽到背后有對岸士兵的大笑聲。我勉強爬了起來,回頭望去,看到她也站在江邊,并沒有笑容,而是一臉憂慮地向這邊張望,我似乎聽見了她那“小心點!”的呼喊聲,這讓我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暖。我忍著疼痛,裝出輕松的樣子,哼唱著從她那兒學來的朝鮮歌曲望著對岸,我看到她一臉的驚訝,似乎還帶著虛驚一場之后的輕松,我搖搖晃晃地又轉身騎上自行車,往岸邊蹬去。到了我們這邊的江邊,我站在堤岸上,看到她仍在江邊看著我,我向她用力地揮揮手,然后拿出望遠鏡望向她,我看到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猶豫地停在半空中,好像不知道是應該抬起來還是應該放下,風吹動著她的長發,顯得是那樣楚楚可人......
這以后,我有一個多月沒有再去那片淺灘,主要是因為臨近學生期末考試了,工作比較忙。學生放暑假了,我終于有空閑輕松一下了。等我在周末下午騎車去往那片淺灘時,我發現淺灘已經被江水淹沒了,江邊不見了她的身影。我在雜草叢生的江堤上徘徊等待了一個下午,那位朝鮮姑娘始終也沒有出現。她怎么今天沒有來呢?我心中不斷浮現著她洗衣服時的身影,那位純樸的朝鮮姑娘去了哪里?我不時從背包中拿出望遠鏡向對岸望去。那些江邊的民居和那座小白樓歷歷在目,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卻沒有她的影子。我看到望遠鏡里江邊民居的后面連綿到山坡上都是零散分布的村居,她會住在那里嗎?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有的村居已經飄起裊裊炊煙,我有些悵然若失,望著西面夾在山巒間的江面那快要落下的夕陽,心生無限失落。我無可奈何地回到了單身公寓,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心中頓涌出一絲孤獨的惆悵,不停想著她的千百種可能。
第二天上午,我去學校收拾了一下辦公室的個人物品,由于學生已經開始放暑假了,我也沒有什么事情,中午便回到了單身公寓。午飯后,我騎著自行車打算沿著江邊向鴨綠江上游更遠的地方騎去,經過朝鮮滿浦市的江邊時,我特意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對岸朝鮮的滿浦市。那是一座不大的邊境小城,有幾座工廠冒著濃煙,小城有些破落,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站在江堤上,可以望見城中有一所學校,學校空曠的操場上沒有一個學生,顯得冷冷清清。在學校旁邊有一個小廣場,矗立著一座花崗巖雕塑,估計是那位偉人的紀念碑。我仿佛覺得那位朝鮮姑娘應該是在這座小城工作,因為她樸素的著裝中透著一種城里女孩才有的氣質。我在心中為她勾勒了幾種職業,像我一樣是位教師,或是醫院的護士或少年宮的藝術老師,總之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我胡思亂想地勾畫了很多關于她的職業畫面,這越發讓我期望能再遇見她向她問個明白。我騎著自行車繼續向鴨綠江上游騎去,江邊的小路變得越來越窄,開始難騎起來,大約兩公里之后,我來到了那片被水淹沒的淺灘江邊。江面已經變得很寬闊了,但對岸還是能看得清楚。我不禁回想起一個多月前在眼前這片淺灘跌倒的囧態,心想對岸江邊座小白樓上的那位朝鮮士兵不會以為我是敵國派來的間諜吧,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自嘲著自己竟會為了看清晰些江邊洗衣服的姑娘驚動了朝鮮大兵。那位朝鮮姑娘為何觸動了我的心底,我居然不知道原因,只是覺得心中有一點點喜歡??纯磳Π督呉粋€人也沒有,就連小白樓屋頂那兩位士兵也不知到躲到哪里去了,這讓我竟有些失望。想起今天是周一,她應該不會休息,怎么會來這里洗衣服呢?我坐在江邊一塊石頭上,出神地望著對岸,似乎還心存幻想。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來。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推著自行車繼續沿著鴨綠江邊的小路向上游騎去。江邊的小路漸漸隱沒進灌木林的深處,離開了江邊。不過小路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分叉拐向了江邊的荒灘,我沿著這條小徑繼續向前騎行,騎行了大約十分鐘,眼前出現了一座被鐵絲網圍欄的葡萄園。葡萄園大門口正對著小徑,兩扇對開的鐵欄桿門已經銹跡斑斑。園子里不時有犬吠聲傳來,讓我有些好奇又心存驚恐。這是誰家的葡萄園?我透過大門的鐵欄桿向里面張望,一條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從園門口一直向西延伸,從一座南北朝向的白色平房北側經過,泥石路兩旁是一排排青綠色的山葡萄架,向西望不到頭。在那座白房子北側有一塊比較開闊的空地,好像一直通向了江邊。白房子距離葡萄園大門口大約有四五十米。狗叫聲就是從白房子北側的那片空地上的一個小鐵皮房前傳來的,隱約能看見一條黃狗拴在小鐵皮房前。我看到葡萄園的門上掛著一塊用紅筆寫著“買葡萄酒請按門鈴”的木牌。我猶豫著,不知道是離開還是進去看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這里會有一座葡萄莊園,心中不禁想要探個究竟。我把自行車鎖好,然后按響了門鈴。過了好一會兒,我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老頭走了過來,他的背有點駝,戴著個遮陽的笠帽,看樣子有七十多歲,不過挺精神的。他來到門口望著我問道:“你找誰?”我只好指了指門口的木牌回答到:“我想買點葡萄酒?”那位老頭笑了,說道,“你是外地人吧!”我有些驚訝,心里想他怎么知道的呢?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認,然后詢問道:“您這里賣葡萄酒嗎?”老頭呵呵一笑說道:“賣是賣呀,只是還不到時候,你看葡萄還綠著呢!”“哦?”我心中反倒有一點高興,因為我根本也沒有打算來買葡萄酒,只是誤闖過來而已。我向鐵門里面望了望,試探著問道:“聽說這里釀的葡萄酒很好喝,我可以進去看看嗎?”這位老頭聽我說這里的葡萄酒好喝,臉上不禁顯露出高興的神情,得意地說道:“歡迎光臨,我釀了幾十年的葡萄酒,老手藝了,可惜現在不是釀酒的時候,不過可以參觀一下我的葡萄莊園!”老人用鑰匙打開了鐵欄桿門的門鎖,推開了門把我讓了進去,大門又被鎖上了。我隨著老人走向了那座白房子。路上,我們互通了姓名,老頭姓尹,叫尹明哲,不用問詢就能猜出他是一位鮮族人,尹大叔一路說著這座葡萄莊園的歷史,我細心地聽著,一路不停地贊嘆著,距離狗吠聲越來越近。這個莊園東西方向很長,看起來有上百米,泥石路兩旁幾乎搭滿了葡萄架,綠色的青葡萄串密密地懸垂在葡萄架下,我們沿著泥石路很快走到了白房子跟前。那只拴在空地鐵皮房前的黃狗拼命地想要掙脫鐵鏈子向我撲來,我急忙躲閃到尹大叔的身后。尹大叔哈哈大笑起來,向那只黃狗怒喝了幾聲,大黃狗便很快沒有了吠聲,蹲在了窩旁不再出聲了。白房子北側是一塊二十多米寬的碎石空地,伴著零星的雜草一直通向了江邊。順著空地望去,能看到距離白房子三四十米遠的江邊有一只木船擱淺在那里,再往遠處望去便是鴨綠江對岸的朝鮮了。好美的莊園,我出神地望著江岸,望著那只木船,心中充滿了無限遐想。老人一聲召喚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急忙轉身跟著尹大叔進了白房子。白房子里面很干凈,一進門是個簡易的客廳,擺著一個長桌,西側有兩個房間是尹大叔的起居室,東面兩間房間堆滿了一袋袋白砂糖和釀酒的青瓷缸,屋里的地面散發著葡萄酒的芬芳,讓人不禁有了想喝一杯的欲望,大概是尹大叔釀酒的倉庫和儲藏室。老頭邀我在客廳坐了下來,打開了桌子上一個密封的大玻璃罐,頓時屋里有了葡萄酒的香氣,我討好地說了聲:“好香!”尹大叔臉上有一絲不屑,說道:“這是去年的陳酒了,只剩下這點了,來嘗嘗我的手藝!”說完,他拿出一個空玻璃杯倒了半杯,遞給我。我趕緊接過,連聲說“謝謝!”我裝出對葡萄酒很在行的樣子,輕輕地搖了搖玻璃杯,然后抿了一小口,讓葡萄酒清潤我的舌尖和喉嚨,那種葡萄酒特有的芳甜美感不禁讓我驚嘆起這位老人高超的釀酒手藝,連連說道:“好酒!”尹大叔看來是一位精明的老人,他察覺出我發自內心地贊美,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我裝模作樣地詢問起葡萄酒的價格,尹大叔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酒不賣!要買需要等到深秋葡萄熟了才會有?!蔽宜贫嵌攸c點頭,心里暗自高興“幸好沒有酒賣,不然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那微不足道的零錢。尹大叔望著我,問道:“你也是鮮族人?”我點點頭。老頭又問道:“來集安旅游的?”我搖搖頭,告訴他我是一名中學教師,大學畢業來集安教書快一年了。尹大叔點點頭,不再言語了。我站了起來,對尹大叔說道:“謝謝你的葡萄酒,我該回去了,等葡萄熟了,我一定來買你釀的葡萄酒。”老人似乎對這次相見意猶未盡,站起來陪我走出了屋外,在屋外空地指著遠處的青葡萄架說道:“別看栽了這么多葡萄,等到秋天成熟的時候,這里的葡萄幾乎都被大酒廠收購了,自己留下的并不多,釀的酒不到春節就訂光了?!蔽彝h處的山葡萄架,又看到了那只擱在江邊的小木船。我猜不出它的用途,心想:“要是自己能有一只這樣的木船該有多好?。∫苍S,我就能......”我心中有了千奇百怪的想法,卻都與那位朝鮮女孩有關。我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只木船,于是用手指著那只木船說道:“尹大叔,你看江邊的景色多美呀,好像還有一只木船!可以過去看看嗎?”我邊說著邊沿著空地向江邊走去,那只大黃狗開始狂吠起來。老人喝住了黃狗的吠叫,滿臉疑惑地跟著我走向了江邊。很快我們就到了江邊,小木船就在江邊淺灘的碩石上,已經很久沒有人動過了,顯得很陳舊,兩只破槳仍在船艙里。我望向對岸的朝鮮,那邊稀疏有幾戶人家,周圍似乎也栽種著葡萄,再遠處是光禿禿的山丘像是種著稀疏的莊稼,有一條公路在江邊的村舍后面穿過,沿江而下。遠處東北方向隱約可見那棟二層的朝鮮邊防小白樓。我發現鴨綠江經過這座葡萄園的江水很淺很緩慢,幾乎感覺不出來水在流動,我想水深應該在朝鮮那側,因為尚能看見對岸附近的水面波光粼粼。我試探著向尹大叔問道:“這只船可以劃到對岸吧?”尹大叔看了看對岸,嘆了一口氣說道:“劃過去很容易,只是現在過不去了,那邊那幾戶人家的老哥我幾乎都認識,關系好的時候,私下里我們還經常走動,他們也常過來換些日用品,現在那邊邊境管得很嚴,很少有人過來了。”老人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現在江邊連捕魚都不允許了,更別說劃過去了?!崩先酥钢h處那棟二層小白樓繼續說道:“你看那邊都增設了崗哨,可能是過來的人多了,那邊管理嚴格了,現在過不去了?!崩先藝@了口氣,不再言語了。我還想問問這條小木船為什么停留在這里,老人卻只顧轉身地往回走去了。我看了看空曠的朝鮮對岸,也急忙轉身跟著老人往回走去。一路上老人都低著頭,吶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語,并沒有理睬我的存在,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到了來時的葡萄園大門口。我告訴尹大叔以后會常來拜訪他,尹大叔爽快地表示歡迎,然后我便匆匆離開了葡萄莊園。
這次和尹大叔的相識,讓我對江那邊有了更多的了解,而那只擱淺的小木船心生的沖動始終讓我無法釋懷,想有機會再去一趟那座莊園看看。在返回的小路上,我經過了那條遠離江邊的小路的岔口。我看看天色還早,自己正好無所事事,便索性向著那條岔口小路騎去。大約十分鐘后,岔路小路穿過了江邊的灌木林,通向了一條水泥公路。水泥公路路面已經破損不堪,顯得有些滄桑,似乎很久沒有維修了。我沿著這條水泥公路向鴨綠江上游方向繼續騎去,這條公路似乎一直伴著鴨綠江,雖然和江邊有樹木相隔,隱約中卻總能在一些彎處瞥見鴨綠江奔流的江水。漸漸地,我發現鴨綠江分出了兩條支流,這條公路伴著水流小的支流通向了爬升的山坡,而另一條水流大的支流被山隔開了,蜿蜒在山后看不見了。連續一個多小時的騎行,我已經累得蹬不動了,只好推著自行車,汗流滿面地向山坡挪進。沿著公路我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眼前出現了一座鐵橋跨在小支流的河面上。站在鐵橋上,迎面一座赫然聳立的水壩出現在我眼前。鐵橋下面有幾處翻滾的旋渦,是從壩底的涵洞里奔涌而出的江水形成的。江水通過鐵橋最后又匯入了鴨綠江。那鐵橋下青綠色的水流讓人不寒而栗,原來這里竟有一座水電站。通過鐵橋,可以一覽無遺地看到鴨綠江對岸整齊排布著一排排朝鮮民房,那些民房坐落在河對岸的山坡上,讓這空曠的山谷充滿了人氣。我氣喘吁吁地登上了山坡的頂部,一座寬闊的大水庫出現在眼前。水庫遠處的水面上可以看見有幾條游船在壩邊停泊,壩上那邊有一條公路沿著流入水庫的江水通向遠方??上?,前面的邊防崗亭攔住了我繼續前行的路,也許這已經觸到了兩國的邊境線,我走到了這邊路的盡頭。我只好戀戀不舍地往回騎去,心中卻滿是對那邊自然風情的向往和迷惑,有一種沖動想要過去看看。
回到集安的時候,經過那片淺灘的江邊,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江面倒映的云朵被漸落的夕陽渲染得緋紅,而對岸空蕩蕩的,只有裊裊炊煙輕輕飄起,散落在低矮的村舍上空。那位朝鮮姑娘住在哪里呢,是那山坡上的村舍嗎?我望著對岸充滿惆悵,直到太陽落山,我才沿著江邊的小路回到了集安的單身公寓。
第二天,我買了回家的火車票,離開了集安。暑假很長,可是回家的欣喜很快就被親戚和朋友們問這問那的煩惱攪得心煩意亂。母親反復追問我的個人問題,逼著我與親戚介紹的對象見面,讓我無法安寧。夜深的時候,我心中總映出那位在江邊洗衣服的朝鮮女孩的身影,感覺她是那樣善良、純真,像不曾雕琢的美玉從未露出她美麗的容顏。假期還沒有結束,我便找了個借口提前了兩周匆匆返回了邊境小城集安。下火車回到單身公寓已經快要到黃昏了,樓道里顯得冷冷清清。公寓現在就我一個人回到了這里,幾位住在隔壁房間的同事還沒有回來。我安頓好行李,煮了包方便面,又吃了些從家里帶來在火車上沒有吃完的食物,便疲倦地倒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為了排解黃昏的寂寞,我從床頭書架中拿了本小說讀了起來。沒讀幾章,便被小說里壓抑的故事情節所感染,心中更覺得寂寞空虛了。我看看天色,還好天還沒有暗下來,于是我離開了公寓,打算到外面散散心去。
夾在山巒中的集安在八月份是炎熱的,不過有一條匯入鴨綠江的小河繞在集安的城東。小河水很淺,也很清澈。很多孩子會在炎熱的夏天去小河里捉魚、嬉水。那小河便成了孩子們暑假避暑的好去處。天熱的黃昏,人們晚飯后會聚集到城北的江岸廣場跳舞、乘涼,東流的鴨綠江水帶來習習的晚風,很快就吹散了小城白天積聚的悶熱,讓人感到特別涼爽。
我沿著門口的街道向東走去,不知不覺便到了小河邊。那里還有很多孩子在河邊玩耍。有一個小男孩正遙控著他的航??焱АD强焱媪鞫?,在小河的水中央飛濺起浪花,疾馳著。他的周圍聚集了一群男孩子,都在望著快艇,而眼睛里卻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我望著那箭一般飛馳的小快艇,它似乎觸動了我的靈感,我出神地望了很久。沿著河邊的人行道繼續向小河的下游走去,經過一座小橋。小河被一座蓄水的堤壩攔住了,形成了一彎小池塘。河水從池塘的閘門上溢出,一簾人工瀑布便出現了,然后繼續向下游流去。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江邊的步行道兩旁樹上懸掛的霓虹燈開始閃亮起來,形成了一處處嫵媚靚麗的風景線。我沿著江邊的步行道很快來到了城北的江岸廣場。那里已經聚滿了乘涼的人們,熱鬧非凡。廣場中央一對對舞伴在圣潔的金達萊舞曲聲中翩翩起舞,伴著廣場燈火的輝煌,顯得是那樣繁華、喧囂。而江的對岸,遠遠望去是一片漆黑,那邊的人們夜晚在做什么呢?我站在江邊,與周圍的游人一樣,依著欄桿,出神地望著一江相隔的對岸。她在漆黑的夜晚,一定很寂寞吧。我不禁想起了那位淺灘遇見的朝鮮姑娘。直到很晚,廣場的人們漸漸散去,江面吹起了涼爽的晚風變得冷清起來,我才沿著昏暗的路燈指引的方向回到了單身公寓。我不禁有些想念她了。
回到集安的這幾天,我除了到學校辦公室準備下學期學生的教案和去圖書館看書外,剩下的時間我幾乎都騎著自行車在集安的小城里轉悠。哪里有電影院、風景區、博物館,哪里有好吃的餐館、早市,現在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更令我高興的是我發現了一灣美麗的荷塘,就在江邊南側的公園中。那荷塘里甚至還有幾只黑天鵝常駐在那里,在荷塘的岸亭邊,泊著一艘雕廊的游船,有月的夜晚,黃昏后會有一位穿著漢服的女子會來到游船上彈奏幾曲古箏,那優美的樂聲便會在荷塘四周的柳樹音箱中播放出來,讓荷塘的夜晚充滿了詩情畫意。你若在荷塘岸邊的小路徘徊,便會在一處水蒿濃密處見到刻著“小江南”的一塊銘石,那就是這座荷塘的點睛之作了。多美的一座小城,我開始喜歡起這座集安小城了。
時間依舊感覺過得很慢,好不容易等到了八月的第三個星期天。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去了那片載著對她記憶的淺灘。淺灘已經被鴨綠江水淹沒了,遠遠的對岸有一群孩子在江邊嬉戲,不時傳來陣陣的歡笑聲。我眺望著對岸,沒有看到那位朝鮮姑娘的身影,而那座小白樓上卻挺立著一位穿著綠軍裝的士兵。我坐在岸邊等了好一會兒,那位朝鮮姑娘也沒有出現,我只好騎著自行車離開了江岸,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惆悵,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剩余的下午時光。我想起了附近葡萄園里那位釀酒的尹大叔,于是騎著自行車去了那座葡萄園。我把自行車鎖在鐵絲網上,在葡萄園門口按了好一會兒門鈴,尹大叔才過來。他看到我有些吃驚,不知道我為何來到這里。我急忙笑臉相迎,向他問候道:“大叔近來可好?學校放假,我一個人在宿舍里閑著沒事,過來看看你?!币笫暹@才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怎么沒有回家呢?”我急忙解釋道:“這周剛從家里回來,提前了幾天返校?!币笫妩c了點頭“哦”了一聲,把我讓進了他的莊園,接著又說道:“你來的正好,正好需要個幫手?!蔽乙荒橌@奇地跟著尹大叔進了葡萄莊園,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于是問道:“怎么你現在開始釀酒了?”尹大叔連連搖搖頭說道:“不是,不是,那還早著呢!”他用手指了指遠處的江邊對我說道:“看到那只木船了嗎,我正打算修整一下那條木船,看來人是老了,一個人挪不動那船了,你來正好幫我把那船挪個地方,我想給它刷刷漆?!碧崞鹉菞l木船,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對他說道:“我星期天基本沒事,以后你有什么活盡管告訴我。”尹大叔開心地笑了,對我說道:“那敢情好?。 焙芸欤覀儽銇淼搅瞬粗敬慕?,那只木船靜靜擱淺在距離水面五六米遠的鵝卵石江灘上,在它上面大約七八米遠的岸上平鋪著一塊兩米寬、四米長的厚塑料布,塑料布用大石塊壓著四角和邊緣。八月的鴨綠江水明顯增漲了很多,江面顯得格外開闊,不過水流很緩慢,幾乎看不出在流動。看來尹大叔已經做了很多修船的前期準備工作了。我和尹大叔一起抬著木船,把它挪到了厚塑料布上,我把兩只舊船槳從船艙里拿了出來,那兩只舊船槳的木把已經起了很多毛刺兒,確實需要打磨修理了。尹大叔又讓我把拴在船頭的舊纜繩解了下來,我忙活著幫尹大叔把船艙仔細清掃了一遍,把里面的垃圾清理掉,船艙變得干干凈凈了。尹大叔又回到了白房子,過了一會兒,他拎著一個大木箱吃力地走了出來,我急忙跑過去和他一起抬到了木船邊。尹大叔打開了木箱,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想不到里面有各種各樣的木工工具,大小不一的刨子、鏟子、手鋸、手動木鉆,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木工刀具。那些工具很陳舊,卻保養地很好,刨子的刀口依舊很鋒利。我又幫著尹大叔從白房子旁邊的小鐵皮房里拎出了一大桶桐油和一個大塑料桶,大塑料桶里面裝著好幾袋石灰粉、一包麻線,還有一個扁鏟子、一捆抹布、一包白手套等刷油漆工具。忙活完這些,看來修船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了,我和尹大叔也都累得氣喘吁吁,渾身是汗。尹大叔叫我休息一會兒,于是我們坐在木船靠江的船舷頭尾兩邊,尹大叔從兜里掏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對我說道:“小伙子,來抽根煙,解解乏!”我擺了擺手對他說道:“大叔,我不會吸煙?!币笫宕蟾艣]有想到我不會吸煙,不禁愣了一下,他掏出打火機把煙點上,深吸了一口,然后笑著問我:“怎么當老師現在不讓抽煙?”我急忙解釋道是自己不喜歡抽煙,學校并沒有過多限制。他“噢”了一聲,又問道:“你現在多大了?”我告訴他已經二十四歲了,我估計他也和我的父母和朋友一樣關心我的個人問題,索性一并告訴他自己現在是一個人,還沒有女朋友。說完我望著尹大叔,看他欲言又止,尷尬地抽著煙,我猜想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內心感到一絲無奈。想想這個年齡段這也是沒有辦法回避的現實。老人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該找個媳婦了!”我知道尹大叔一片好心,即不想讓我難堪,又想提醒我。我于是點點頭,輕聲地“嗯”了一聲,便轉移了話題。我于是問道:“大叔您一直住在這里嗎?”尹大叔抬頭望了望對岸,說道:“是啊,在那邊爆發戰爭那年,我因拒絕當兵從對岸逃了過來,再也沒有回去過,一個人孤獨地在江邊生活了一輩子。”“你一輩子沒有結婚?”我驚訝地問道。尹大叔“嗯”了一聲,接著說道:“我喜歡的那位姑娘跟著家人逃到了南方,而我們家選擇了北方,我因為拒絕當兵,只身逃到了中國,被江邊的一位鮮族老人收留了,再也沒有回去過。”“那你的家人還在嗎?”我又問道?!俺r戰爭結束后,我也托人打聽過,沒有家人的音訊,我又回不去,就這樣一個人在這里過了幾十年。”我讀過朝鮮那段悲傷的歷史,知道那場戰爭的冷酷無情。我看到尹大叔眼角掛著淚珠,便想安慰他。尹大叔經歷的悲傷一定很多,我也很想告訴他我也喜歡上一位朝鮮姑娘,卻又無法說出口。
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江面已經被夕陽的余暉映照的緋紅,尹大叔站了起來,對我說:“你該回去了,我也該做晚飯了,船等明天再接著修吧,幸好你今天過來,不然這船還真修不了呢,人老不中用了?!蔽覀兌夹α耍缓蟀研薮募野咽捕际帐暗揭黄?,用塑料布蓋好,壓了幾塊大鵝卵石在塑料上面,我們又互留了手機電話號碼,然后一起往白房子走去。到了白房子跟前,大黃狗好像認識了我,也不再狂叫了,懶懶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尹大叔邀請我和他一起吃晚飯,雖然我很想和他好好聊聊,可是由于擔心天黑在江邊騎車不安全,只好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尹大叔讓我等一會兒走,然后進了白房子。過一會兒,他從屋里出來,遞給我一塑料袋黃瓜和西紅柿。我很驚訝,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黃瓜和西紅柿。尹大叔看著我吃驚的樣子,笑著說道:“這是我自己菜園子里種的,早上摘的,一個人也吃不了,你拿些回去吃吧。”“這里有個菜園子?”我吃驚地問道。尹大叔用手指了指白房子的南側,說道:“菜園子在那邊,還有幾棵果樹,我一個人很少出門,菜都自己種,以前還經常去街里逛逛,現在很少去了,有電話和外面聯系,方便多了?!蔽尹c點頭,感激地接過尹大叔遞過來的一兜黃瓜和西紅柿。尹大叔送我出了葡萄園的大門,我告訴他明天上午過來幫忙,尹大叔很高興,連連說好。回來路過淺灘,對岸在黃昏里顯得空蕩蕩的,江水顯得格外冷清。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床,騎著自行車到市中心的早市街攤吃了一碗酸湯子,便急忙向尹大叔的葡萄莊園趕去。到了莊園門口,我鎖好自行車并按下門鈴,等了很久,也不見尹大叔過來給我開門。我只好給他打電話,讓他到莊園門口給我開門。過了不大一會兒,就看見尹大叔快步走近莊園門口。他頭戴一頂遮陽帽,身穿一件白色的老頭衫,腰上系著一個沾滿油漆的皮圍裙,皮圍裙散發著難聞的桐油味。尹大叔到了門近前,我看見他的額頭正滲出微微的汗珠,原來尹大叔已經早早地開始忙活著修船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跟著尹大叔邊往江邊走邊對他說:“我是不是來晚了?”尹大叔急忙搖搖頭微笑著說:“不晚,不晚,現在才剛過九點半呢,我習慣了早睡早起,早上起來閑不著,才把這破船打磨修補了一遍,剛剛才開始刷船漆。今天天不錯,你來正好幫我給船刷漆?!蔽壹泵暣饝骸昂玫摹?。很快,我們就到了江邊那只木船邊。只見那只木船船板已經被尹大叔修整打磨的已經露出嶄新的木色,看不出一點縫隙,那兩只木漿也光滑如新,像只新船。我們于是開始分工各刷一側船板,沒用一個小時功夫就給木船里里外外刷好了第一遍漆。我放下油漆桶,伸了個懶腰,不自覺得望向了江邊。靜靜的鴨綠江在火熱的陽光下依舊顯得那么清澈、安逸。江對岸是一片綠地,點綴著幾戶朝鮮農家,仔細看去遠處似乎也有一片葡萄園。我正出神地望著對岸,尹大叔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問道“怎么想去對岸轉轉?”我急忙扭頭回答道:“不想,不想?!薄耙笫宓竭^對岸嗎?那幾戶農家是做什么的?對岸好像也有葡萄園?”尹大叔“嗯!”了一聲,在旁邊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了下來。他點著了一根煙抽了起來。我順勢在他的旁邊也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繼續望向對岸。尹大叔抽了幾口煙說道:“對岸那幾戶農家我以前都認識,也種山葡萄,還常來常往。以前每年他們的山葡萄豐收了,都半夜里用船把多余的山葡萄偷偷運過來賣給我,和我換些生活用品。不知這幾位老兄這幾年過得怎么樣了?已經三年沒有和他們聯系,在一起喝頓酒了?!蔽覀兂聊撕靡粫?,我忽然想起了對岸洗衣服的那個朝鮮女孩,她會不會也與對岸這幾戶人家的某一家有親戚關系呢?仔細想想又不可能,那位姑娘洗衣服的地方離這幾戶農莊有兩三里路遠,再說那位姑娘的裝束也不像是生活在江岸的農莊。不過,我倒是真想把這樁心事講給尹大叔聽。盡管我和尹大叔相識不久,不過在心中似乎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老朋友。我正準備鼓起勇氣將心事對尹大叔說的時候,尹大叔忽然站了起來說道:“第一遍船漆快干了,我們先回去吃午飯,下午回來刷第二遍漆,第二遍漆干了就可以下水試航了?!蔽壹泵φ酒?,跟著尹大叔往他的白房子走去。
中午,尹大叔用菜園子里的青菜炒了幾個小菜,并打開一瓶“老村長”白酒讓我陪著他喝,于是我們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從葡萄酒釀酒工藝到山葡萄種植,從中朝友誼到一江兩界冰冷的鴨綠江水……尹大叔講起了他的過往,在朝鮮的回憶和他與心愛的姑娘別離后之苦。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心中的那位江邊洗衣服的朝鮮姑娘。在微醺的酒杯交錯中,我把自己這件心事一股腦兒地都說給了尹大叔聽。尹大叔驚訝地望著我說:“小老弟,想不到你還藏著這么深的情史啊,怪不得老往江邊跑!”我想尹大叔一定是喝醉了,他竟拍著胸脯向我保證,一定成全我的愛情,不讓我再像他一樣痛苦一輩子。我們就這樣喝干了一瓶“老村長”,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了。等我醒來,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發現自己躺在尹大叔的土炕上,尹大叔已不見了。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向那只木船走去。一出門被迎面的風一吹,頭腦頓時清醒了很多,我想起了與尹大叔舉杯對飲暢聊的情景,臉上不覺一陣發熱,暗暗懊悔自己怎么能將心底的秘密說給尹大叔聽呢。門口的栓門狗在我經過時沒精打采地望了我一眼,已經不再向我吼叫了,似乎我已不再是闖入莊園的陌生人。
到了江邊,太陽斜掛在寂靜的江面上空,那只船在臨近黃昏的陽光里顯得更加嶄新靚麗了,完全沒有了從前破舊的影子??磥硪笫逡呀浰⒑昧说诙榇帷R笫宕藭r正坐在離船不遠的一塊江岸碩石上抽著煙望著對岸,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喊了聲:“尹大叔,怎么沒有叫醒我一起刷油漆呢?”尹大叔扭過頭看看我,笑著說:“小伙子,這酒量不行啊,這點酒就喝醉了!哈哈,這酒量還得練啊!不然,你怎么去娶你的朝鮮媳婦呢?這對岸的老伙計個個都能喝呀!”說完,尹大叔站了起來,沖著我哈哈大笑起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尹大叔來到船邊圍著船轉了一圈,繼續說道:“這第二遍漆也快干了,等太陽落山后,我們到江里試試船,你會劃船嗎?”我點點頭,說:“從小就劃過船,會的!而且水性也特別好!”尹大叔點點頭,他望了望太陽,又看了看表,說:“我們收拾一下工具,把船推到水邊,然后我們回去下面條吃!”我答應一聲“好!”然后我們就忙活起來,很快我們就收拾好工具,把船推到了水邊,把船槳整齊地擺放在船艙里。一切準備就緒,我們便回到了白房子,此時太陽快要接近西邊的山巔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竟突然盼望著夕陽快點落山。吃過晚飯,尹大叔又從菜地里為我摘了些西紅柿、黃瓜。我站在屋外,看看天色,西山的山坳一片泛紅,已經是朦朧的黃昏了。太陽已經落下了山巔,沒了影蹤。尹大叔帶著我來到了江邊,此時對岸的樹影已經模糊了,水面暗淡了下來,偶爾泛起一點映著云朵的紅光。我們把船推入水中,尹大叔看了看對岸,然后跳上了船,坐在了船頭,我也跟著爬上了船,坐在船尾。尹大叔對我說:“用槳把船頂入水中,然后慢慢往江心劃?!蔽壹泵δ闷鸫瑯?,用力把船帶入水中,船飄了起來,慢慢地向江心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