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敲打著云家新宅的窗欞。屋內卻暖意融融,炭盆里銀絲炭燒得正旺,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韓子易的離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漣漪很快被年節將近的忙碌撫平。云母何氏帶著云婠婠和云青青坐在臨窗的炕上,面前堆滿了紅艷艷的紙。云母手巧,正教兩個女兒剪窗花。
“這‘福’字要剪得圓潤飽滿,邊角不能毛躁。”云母一邊示范,一邊講解,“還有這‘年年有余’,魚鱗要細密,魚尾要靈動。”
云婠婠學得認真,她性子本就沉穩,手下剪刀翻飛,很快剪出一個像模像樣的“雙喜”。云青青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手里捏著張紅紙,目光卻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腦海里閃過寒山寺桃林里少年促狹的笑容,還有那日城外放風箏時他清朗的聲音。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剪歪了的“春”字,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又自嘲地搖搖頭: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想他作甚?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的紅紙上,努力想把那“春”字剪正。
“青青,想什么呢?”云母注意到小女兒的走神,溫聲問道,“可是剪累了?累了就去歇歇,陪天望玩會兒。”
“娘,我不累。”云青青連忙坐直身體,集中精神,“就是這‘春’字拐角太難了。”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
正說著,云父云遠抱著幾卷書,帶著一股寒氣從書房出來,臉上帶著幾分凝重,但看到妻女圍坐剪窗花的溫馨場景,眉頭又舒展開來。
“爹!”云天望像個小炮彈似的從里屋沖出來,手里舉著個木頭削的小馬,“你看,大伯給我做的小馬!”
云父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對云母道:“年貨備得如何了?今年是咱們在縣城過的第一個年,雖比不得老家熱鬧,該有的禮數不能少。”
“放心吧,老爺。”云母放下剪刀,“鄭夫人介紹的那家肉鋪,我已訂好了半扇豬肉,雞鴨魚也都定了。米面油鹽都備齊了,明兒個讓陳媽媽帶著綰綰和青青去集市上再買些干果蜜餞、時新點心。對聯和門神,還得勞煩你親筆。”
“嗯,這個自然。”云父點頭,又看向兩個女兒,“綰綰,青青,你們也大了,幫著娘親多分擔些。”
“是,爹爹。”姐妹倆齊聲應道。
云父的目光落在云青青略顯笨拙的窗花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他想起韓子易臨行前與他書房長談時,那少年言語間對青青流露出的欣賞與關切,絕非尋常。他心中既欣慰女兒得人看重,又隱隱憂慮那高門大戶的門檻。最終,他只是溫和地對云青青說:“青青剪得不錯,多練練就好。”隨即轉身又回了書房,那里還有堆積如山的書卷等著他。
云天望湊到云青青身邊,好奇地看著她手里的紅紙:“二姐,你剪的是蟲子嗎?”
云青青看著自己剪得歪七扭八的“春”字,再看看弟弟手里栩栩如生的小木馬,忍不住噗嗤一笑,那點若有若無的悵惘徹底消散在弟弟天真的話語里。她伸手捏捏云天望的臉蛋:“對,是條大懶蟲,專吃小天望的點心!”
“啊!我才不是點心!”云天望咯咯笑著躲開,屋內頓時充滿了童稚的笑聲。窗外的寒風似乎也被這屋內的暖意驅散了幾分。
年節的喧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按下了暫停鍵。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一夜之間便將縣城染成一片銀白。街道上行人稀少,只偶爾有裹得嚴實的貨郎縮著脖子匆匆走過。
云家書房里,燈火徹夜未熄。云父云遠與何三舅何誠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對坐,案上堆滿了書卷、筆記和攤開的稿紙。炭盆里的火苗跳躍著,映照著兩人凝重的面龐。
空氣里彌漫著墨香、紙張陳舊的氣味,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何三舅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拿起一本韓子易留下的《策論精要》,指著其中一段道:“姐夫,你看這段關于‘漕運利弊’,韓郎君批注的見解,確實鞭辟入里,比我們之前看的那些泛泛而談強多了。只是這‘以工代賑,疏浚并行’之策,地方上施行起來,恐怕阻力不小。”
云父放下手中的筆,端起旁邊早已涼透的濃茶啜了一口,澀味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湊過去細看,沉吟道:“阻力必然有,胥吏盤剝、地方豪強掣肘皆是常事。但此策關鍵在于‘代賑’二字,將朝廷賑濟之銀兩轉化為疏通河道之力役,既解了災民饑饉,又為漕運長久計,是一石二鳥。關鍵在于選好主事之人,監管到位,防止銀錢落入私囊。”他在稿紙上迅速寫下幾個要點,“我們可將此條結合本朝成例,再深入剖析一番。”
“咳咳…”何三舅掩嘴低咳了兩聲,蠟黃的臉上帶著倦色。連日來的苦讀,加上年關瑣事,讓他本就單薄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三弟,要不先歇息片刻?”云父關切道,“身體要緊,來日方長。”
何三舅擺擺手,眼神卻異常堅定:“不礙事,姐夫。這點辛苦算什么?想想當年…我憋屈了多少年?如今有了這登天之梯,若因懈怠而功虧一簣,我死也不能瞑目!”他拿起筆,蘸飽了墨,“來,我們繼續,把‘鹽政革新’那部分再推敲一遍,我總覺得我前日的論述還是淺了。”
書房外,云青青端著一小碟剛蒸好的紅糖米糕和兩碗熱騰騰的醪糟蛋花湯,輕輕叩了叩門。她沒進去,只將托盤放在門口的小幾上,又悄悄退開。
隔著門縫,她能聽到里面低低的討論聲,時而激昂,時而沉思,伴隨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父親和三舅專注的身影被燈光投射在窗紙上,像兩尊不知疲倦的雕像。那碟米糕和熱湯,是她和姐姐能想到的,唯一能為他們驅散寒夜疲憊的方式。
她轉身,看到走廊盡頭,何豐正拉著云天望,兩人躡手躡腳地往這邊張望,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擔憂。何豐小聲道:“青青表妹,我爹…又咳了?”
云青青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兩個男孩離開:“三舅和爹爹在用功,我們別打擾他們。豐表哥,天望,我們去幫娘包餃子吧?”
廚房里,云母正帶著云婠婠和陳媽媽忙碌著。案板上是揉好的面團和調好的餡料。溫暖的水汽和食物的香氣彌漫開來,與書房里清冷的墨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又奇異地交織在這雪夜的云宅之中,構成一幅為前程拼搏、也為生活溫暖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