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凱旋歸來嘍!”民眾無一不歡呼著,雀躍著。路邊有姑娘半掩著面,一雙美目也直直看著騎馬走在前頭的將軍。
沈從楓,瀾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帥,自上戰場,至今無敗,且尚未婚配,人也生的俊朗,無怪姑娘們都盯著他瞧。
薄雪站在星閣的窗邊,也直直看著那人,三年未見,他的眉角又添了一道疤,也不知是如何傷的。站在原地,看沈從楓被眾人簇擁著走遠,直到連背影都看不大清了,他卻還是不肯離開。
若有人在這時看向他的眼睛,便會發現,京城星閣有名的冷面花魁,此刻的眼底溢滿柔情。
“公子,回屋吧,天氣涼了,你身子不好,還是別站著吹風了?!?p> 侍女阿離約莫是現在唯一還叫他公子的吧。他接過阿離手里的斗篷,沉默著回了屋。
阿離看著薄雪的背影,不禁一陣恍惚。那人雖身形瘦削,但儀態端正,身著一月白色衣袍,繡著曇花兩三,若單從背影看,長身玉立,端的是一派清正的君子作風。
“薄雪,有位客人點你了!”老鴇甜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見了,只是微微俯首,而后便徑直從老鴇身旁走了過去,連余光都不曾再看過老鴇一眼。
“呸!什么玩意兒,還當自己是公子呢?!彼吆?,老鴇變了臉色:“要不是看你還有點兒用,誰對你這么客氣!”
薄雪不聾,自是聽見了。但他面無表情,冷著臉回屋梳洗過后,他來到客人門前,打開門邁了進去,正想向往常般開口,目光一觸及那人,便有了片刻的怔愣。
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當他再次開口,語調忽然變的甜膩:“客官,薄雪來了?!?p> 那人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薄雪,為我彈一曲鳳求凰吧。”
他說的是為,而非給,而薄雪似是沒有察覺一般,將手中抱著的琴放到案上,指尖微動,琴音泠泠從他的指尖流淌而出。
這是首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無需看,便就是閉上眼,他也能彈的出來。
趁著那人愣神,薄雪抬頭看著他,透過那人如墨的眼眸,恍惚間窺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那天也是這樣,他將他喚來自己的房間,對他說:“聽說你琴彈的好,那便彈一曲鳳囚凰可好?”
薄雪將懷中的琴輕放下,為他奏響這首曲子。
自那日以后,他便天天來此,就是偶爾有些什么事情耽擱了,也會遣人來送個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薄雪有意。
而薄雪呢?他是這京城最好的琴師,也是罪臣之子,初時因著他父親活著時還算做過幾件好事,加上他琴彈得好,尚且可賣藝不賣身,可著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薄雪心里清楚,總有一天他是要賣身的,不過早晚罷了。
而這人,說來可笑,他竟連這人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連名字,也只有“沈楓”這么個不知真假的。
在這星閣里,客人都是帶著面具的,名字也不會有人問,不管男女,大概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來了此種地方。女子少有來的,男子倒是不少,畢竟好男風的有,可有誰想將自己有斷袖之癖的事情說出去?名字,便也多半是假的了。
既對自己的境遇清楚,薄雪又怎會奢求真情這等于他來說可有可無的事情。
可到底架不過溫柔溺死人。
“薄雪,相信我,我會把你從這里帶出去的,我一定會的。”沈楓擁住他,力道很大,他掙脫不開。
薄雪不知他為何這樣篤定,又為何會對他這般深情。但靠在他的肩上,感受他身上傳來的暖意,不知為何竟感到無比心安,仿佛他們已經相識多年。
就讓他,小小沉溺一下吧......
那個時候的薄雪,笑起來總是溫潤的,不曾有半分輕佻的意味,也不會過分冷淡。
約莫過了三年吧,真的很久了,久到薄雪都快忘了自己只是星閣的一名清倌,久到他忘了沈楓不過是他的客人。
“薄雪,三天后,你該要開始接客了!”老鴇的語調很冷,炎炎夏日里讓薄雪一時如墜冰窟,凍的清醒過來。
抱著那一絲希望,他將這件事告訴了沈楓。
“阿雪......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你一定要等我,我絕對不會騙你!”沈楓聽到這事,很激動,他捏住薄雪的肩膀,一字一句,說的無比鄭重。
見他如此篤定,薄雪心里那一點火星竄成了小苗,但他到底沒有全信:“嗯,我信你,只是,也不用太過勉強,若是不行,那你以后,就不要再來見我了吧?!比羰遣恍校院笪揖团K了,見著你,怕是要更撐不下去。
也是在那一天,沈楓解下面具,捧著薄雪的臉,對他說:“暮雪,是我,我一定會將你帶出去的,一定!”于是薄雪終于明白沈楓對他那樣濃烈的愛意從何而來。
沈楓,姓沈名安字從楓。是他的總角之交,他的沈哥哥,他年少時的......愛人。
薄家出事的時候,沈楓正在邊疆戌守,那時他倆鬧了矛盾,沈楓臨時接到圣旨,被調去了邊疆,他是安定侯的后人,是沈家唯一的傳人,不可能不去。就算不為國家,也要為安定侯府的百年英名。他不能辜負沈家世代為這個國家立下的戰功,不能對不起戰死的沈家英魂,同樣不能對不起這個國家。
去時以為還有機會,歸時已是物是人非。
他知道薄雪那時不愿見他,知道他會難堪,于是他化名沈楓,一直陪著他的身邊。
“對不起,是我來遲了。”沈從楓用雙手捧起薄雪的臉,輕輕為他拭去眼角的淚,而后極克制,而又溫柔地問他:“我們的薄小公子,可以原諒我嗎?”像對待上等的瓷器那般小心翼翼,那是他對薄雪,從始至終的溫柔。
回應他的是更加洶涌的淚珠。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喚他的字了,薄雪這樣想。
沈楓見擦不及了,只能將他擁入懷中,用手輕撫著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般,他說:“別哭,別哭,你這一哭,我的心都開始泛疼了。”
薄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得越發兇了,大概是他從心里就一直盼著這一天,盼著沈從楓能像現在這樣將他擁入懷里,細聲呵護著。
人受得了詆毀,撐得住辱罵,卻躲不過親近人的一句溫言關心。
“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薄雪抬起頭來看他,聲音里帶著哭腔,眼尾也染上一抹薄紅,他的長相無疑是好看的,但偏柔和,此時一哭,竟顯出三分明艷來。
“早些,我怕你就不愿見我了?!鄙驈臈鲗⑹謸嵘纤难畚玻萌I滴。沈從楓又何嘗不想念薄雪?邊疆三年,夜夜夢他?;貋砗蟮弥〖页鍪?,而他的薄雪入了星閣,他幾乎是惶恐的。直到去了星閣,知曉他賣藝不賣身的,才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他深知薄雪這個人,表面看著溫潤,內里卻是倔到不行,做過最出格是事情就是喜歡上了他,可就是這樣,仍舊是自己先表白的,若是等他說,怕是一輩子也不會開口。
回應他的是薄雪柔軟的唇瓣。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了,便只好把千言萬語都融在這親吻里。
屋外是飄落一地的雪花,那是初冬的第一場雪,純潔的,輕盈的,溫柔的。
那天過去后,薄雪滿懷希冀,等待著沈從楓帶他走出這個地方??傻鹊降膮s邊疆急報和沈從楓帶隊出征的消息。
“罪奴薄雪,叩見陛下。”薄雪跪在地上,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薄雪不知道皇帝為何來找他,明明他只是一介罪人罷了。
圣上沒有叫他起來,薄雪只聽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像判刑的閻王:“你可知,沈安為你放棄了什么?”
“稟陛下,薄雪.....不知?!北⊙┬睦锟┼庖幌?,心跳開始慌亂起來。
“他為了你,放棄了兵權,放棄了沈家的軍隊,只是為了將你從這里救出去,然后給你一場堂堂正正的婚禮。他若是想,朕自然不會忽略他自己的意愿,可你,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嗎?兩個男子,如何能成親?你難道真要他,為了你,葬送自己的前程?”
字字珠璣,聲聲泣血。
是良久的沉默,薄雪仍舊叩著,那人睨了他一眼,約莫十分不屑,轉身走了。
只剩薄雪一人跪著,蜷縮著,螻蟻一般渺小。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底下傳來抽泣聲,而后,逐漸放大。只是這一方小屋罷了,卻逼得他像困獸,費力掙扎,卻始終無法掙脫。
“掙”崩斷的琴弦甩在薄雪臉上,抽出一道紅痕,將他從回憶拖出。
“沒事吧?!”薄雪自個兒還沒反應過來,沈從楓已經先一步走到他身前,寬大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輕輕碰了一下那道紅痕。
“嘶”未及思考,本能的呻吟從他口中傳出。
反應過來時,他挑起眉頭勾唇一笑,看了沈從楓一眼:“多謝公子關心,在下無事。”那一眼風情萬種,哪還有半分屬于薄雪的溫潤。
這分明不是薄雪,沈從楓這樣想。正欲再說些什么,門扉就被叩響了。進來一名男子,湊在他身邊一陣耳語。聽完后,他眉頭皺了起來,揮手示意那人在外稍候。
沈從楓上前一步,緊緊擁住薄雪,那力道像是要把他融進骨血,從此再不分離。
薄雪聽見沈從楓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來,跨過許多年的時光,直直撞進他心底,他的聲音溫柔繾綣,他說:“阿雪,等我。
門再一次被掩上,薄雪得以脫下令人窒息的偽裝,他將手慢慢覆上胸口,那里,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余溫。
三年來不管受了什么,薄雪都未曾哭過,他只是在每一次沐浴時,對著自己的身體,機械性的,狠狠搓著。盡管每一夜服侍別人之前,他都會服下藥物,可就是神志不清,他也記得每一個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知曉他今日回來,薄雪早就服下毒藥,只是想在街上再見他一面,未成想他不先進宮面圣,倒是1先來了他這兒。
“咳咳咳咳......”撐了三年,不過是薄雪自私,想要再見上沈從楓一面罷了,他的身體,在這三年里早就已經垮了,此刻在藥物的催發下,便也盡數爆發了。
侍女阿離聽見他的咳嗽聲,急急忙忙闖了進來,扶著他想讓他坐下,他拂開阿離的手,終于真正地笑了。是薄暮雪笑了,不是星閣薄雪,是薄家公子,是那個見過的人都要稱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薄暮雪。
只是不知為何,眼角滑落兩行清淚,明明在這時候,他應該是解脫的吧。
沈從楓以后,還是該要找個尋常女子,安穩幸福地度過一生。不知為何,在薄雪閉眼的最后一刻,想到的竟是這個。
他閉著眼,緩緩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蒼白的唇角流下,滴在素白的衣上,將上面繡著的曇花,也染上緋紅的色彩。
長庚十六年十二月二日,薄雪覆城。他在這一天到來,也在這一天死去。
那樣的悄無聲息,像初冬下的第一場雪,或許最后能證明他存在的,只有融了一地的雪水和落在地上的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