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挖了三年茶園。白芷人也長高了一截。也不知猜了多少謎語，聽了多少有趣的故事，受了多少奶奶輩們的冤枉氣。白芷記不清犧牲了多少休息時間，打了多少次泉水，為奶奶輩們獻了多少次殷勤。白監工沒有給她加工錢。雖然人們在背后對白芷的表現是褒的多貶的少，然而他們只能是泥菩薩過河自保自。去年秋天里，短工幫里又添了四個女孩子：一個是鳳奶奶的孫女麻花；一個是金城叔的堂妹銀鳳；一個是金佳嬸的女兒敏菊；再一個就是白芷童年時的小伙伴丹鳳。丹鳳是因為姑媽沒有孩子，父母把她送給姑媽當養女的。
丹鳳長得非常標致，中等身材五官勻稱皮膚白皙，一條烏黑的流水辮子直拖后背，無論穿什么顏色什么式樣的衣裳都好看。她比白芷大兩歲，已經許配了人家。那是下游二十里的崔家。小時候白芷總想和丹鳳多玩一會兒，可是她娘偏印說：“丹鳳說話嬌滴滴的，人也妖冶，別跟她學壞了?！卑总婆履?，以后就不敢跟丹鳳一起玩了。自從丹鳳進了短工幫，兩人就形影不離，無話不談。丹鳳說：“我是親上加親的養女，比你自由幸運。娘家父母周全又有眾多兄弟姐妹，正月里回去探親熱鬧得很呢。我想你父親一定還在人世，有朝一日回來了，別忘記捎信給我，我要看看你父親長個什么樣兒呢。”
短工們這天是到一處叫五里嶺的地方去給棚戶挖茶園。什么叫棚戶？棚戶就是外地人因躲禍或是躲債來此地租墾山場種茶葉和油茶，種多了反而要雇人干活，因為住的是茅棚，所以叫棚戶。五里嶺有多家棚戶，分布在各個山凹里。這家棚戶姓李，是盛老頭的朋友，所以白監工就委托盛老頭幫他監一天工，自己躲在家里享一天清福了。
五里嶺上下嶺有十里路，所以大家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天亮了就趕路。丹鳳和白芷走到半路就遇到盛老頭和妙鳳。盛老頭盤算著收工時要扛一根毛竹回家，又考慮那把鋤頭是個累贅。他見了白芷就靈機一動，說：‘‘白芷，我早上給你扛鋤頭，收工時你給我扛鋤頭好不好？”白芷說可以，于是就把鋤頭遞給盛老頭，背著中飯袋子兩手空擺起來。盛老頭朝前走了。她們三個就邊走邊聊。因為是上嶺，大家都喘著粗氣。丹鳳說：“妙鳳嫂是個眼睛都會說話的人。我羨慕你好福氣，遇到好男人好婆婆，自己又會算計?！泵铠P說:“這些都是真的。每逢孩子生病，我男人就一夜到天亮都不睡覺，他抱著孩子在房間里踱步。讓我睡安穩覺。要說能干也不是吹的。我一個雨天能打九雙結實的草鞋。背上背著一個孩子，能挑一百八十斤稻子去磨坊舂米。我娘家茶葉也很多，我從小就能干。十四歲就帶隊挖茶園。這挖茶園也是有訣竅的。挖峽谷的時候，千萬不能站在中間的位置；出了力反而不討好。無論是左邊或是右邊，特別是酷熱的七月，都是靠邊的第一第二個位置最好。因為兩邊有灌木叢遮陰，有時候一上午都曬不到太陽。所以奶奶輩們都夸我聰明：如果一個年輕人一到工地就搶好位置，人家準說你作奸偷懶。所以我每次搶到好位置，不是讓給姑媽就是讓給杏奶奶。要說會算計也不是吹的。那次婆婆扭傷了腳，接郎中來醫治。燒中飯的時候，我發現豆腐不夠一碗，就在碗底墊了面條。我想斯文的郎中是不會翻到碗底的。還有一次，正月里來了客人，家中只有兩個熟雞蛋，雖然客人一般只吃兩個雞蛋；如果用兩個熟雞蛋招待客人，就顯得不禮貌。于是我把兩個熟的放在盤子里端出來，手心里攥著兩個生的，然后做出要給客人剝雞蛋的樣子：‘我給你剝?！腿苏f：‘我自己來?！谑强腿税驯P子里的兩個熟的吃了。我說：‘再吃個添，我這里還有呢?！腿苏f；‘足夠了，不用客氣?！@不，我既沒得罪人，又少浪費了兩個雞蛋，生的留著以后有用呢?！钡P說：“妙鳳嫂是變戲法出身的，人說巧婦難做無米之炊，你能做省米之炊呢?！彼齻儾恢挥X到了嶺頭。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下嶺。人說“上山背纖，下山如箭”，不一會兒就到了工地。
她們到時，大家已經到齊了。云松和春寶正準備分梨子。原來李棚戶額外賞了大家一樹梨解渇。云松兩人把梨子按人分了一個，唯獨不給白芷。菜花姨心中不平，就說；“云松，也該給白芷一個?！痹扑刹焕聿?，而且和春寶兩個人把剩下的梨子當作皮球拋來拋去地玩。這時丹鳳把自己的梨子切成兩半，遞一半給白芷，白芷死活也不肯要。盛老頭喊吃中飯的時候，白芷就一本正經地對云松說：“對面的山塢里張棚戶家，屋后種了許多七月桃，正成熟呢。”云松說；“你怎不去偷呢?’’白芷說：“我怕棚戶家的狗?！痹扑陕犃司皖櫜簧铣灾酗垼s了春寶一同去摘七月桃。
白芷和丹鳳正準備坐下吃中飯，對面樹蔭下的貴菊嬸朝她們招手，她們會意，知道美嬌嬸要講故事，就提了中飯袋子走過去。只見美嬌嬸席地而坐，擺出要講故事的架勢。她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玉米粑，開始講《扳竹子的故事》說:“從前有個寡母娘帶著一個兒子，全靠寡母娘給人家上門工做鞋度日。寡母娘十分疼愛兒子，每天餐桌上屬于自己的三塊豬肉舍不得吃，而是用荷葉包起帶回家給兒子吃。有一天兒子放學在外面玩癡了，天黑了還沒回家，寡母娘就把三塊豬肉吃了。兒子每天吃慣了嘴，這天沒吃上豬肉，就起了殺心，要殺娘。晚上寡母娘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和尚對她說‘你兒子要殺你，你趕快躲一躲?！诙旃涯改锞投懔似饋恚氵^了這一劫。后來兒子氣消了，也醒悟了。有一天，兒子把娘帶到竹園里，指著一根不粗不細的竹子說；“娘，你把這根竹子扳成彎弓的樣子?！惫涯改镉帽M了力氣也扳不動這根竹子。于是兒子對娘說：“娘，教育孩子就像扳竹子，應該從筍扳起，等到長成竹子就扳不動了?！泵铠P說：“有個伶俐女人，嫁了一個傻子老公。有一天因岳母做壽，女兒女婿都要去賀壽。老公就問女人，去賀壽該穿什么樣的衣服送什么樣的禮物。女人說：“應該戴上卷沿禮帽，禮是越重越好。”于是老公就把新寬沿馬桶戴在頭上，肩上挑了兩片重重的磨盤去做客。女人見了大吃一驚，說：“我的天啦！”傻子說：“還說天呢，我連地也看不見了！”于是大家捧腹大笑，正好丹鳳嘴里含了一口茶，禁不住把茶也噴了出來。春霞嬸說：‘‘我也有個女人嫁傻子的故事。有個女人嫁了個傻子老公，有一次丈母娘病了。女人就叫老公帶了一籃棗子去看望。傻子到了丈母娘家門口就大聲叫嚷：“丈母娘，女婿看您來啦！”誰知堂前沒人，丈母娘正在房里洗澡，房門也沒關嚴實，聽見女婿的聲音，慌忙鉆進了被窩?？墒潜蛔記]蓋嚴實，屁股露在外面。女婿見堂前沒人就往房里闖，見丈母娘躺在床上，慌忙抓了一粒棗子往屁股眼里塞。說：“丈母娘病得可不輕，臉腫得這么大！”于是大家又笑得死去活來。
回頭再說云松兩人去摘桃子，跑遍了茶山也沒見到一棵桃樹。原來這家棚戶種的是枇杷樹，早已下市了?；貋頃r云松還差點讓狗咬了。等他們到了工地，工地早已開工。他們顧不上吃飯，拿起鋤頭就上陣。盛老頭說：“我們拿了人家一天的工錢，就得實實在在干一天，你們遲到了就算半個工回家吧?！痹扑蓛扇寺犃酥缓棉抢X袋扛著鋤頭回家了。這時丹鳳悄悄問白芷：“他們怎么連一個桃子也沒摘到呢？”白芷說：“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不治治他們才怪呢?！钡P說：“看不出你也會說謊；看來老實人說謊最能使人相信。”
收工的時候，白芷把盛老頭的鋤頭捆在自己的鋤頭一起，扛在肩上。盛老頭扛著一根大毛竹，一路上格格地笑：“白芷這孩子真有意思，有意思……”白芷就想：盛老頭不知是笑我老實還是笑我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