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由遠而近,初時有些虛浮,但一進了門,便立即從容淡定起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往內殿而來,隨即,用金色絲線繡了如意吉祥紋的軟緞簾子被猛地掀起,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出現。端坐在榻沿的紀婉青聞聲望去,正正好對上一雙黑亮有神的眼眸。高煦無半分醉意,此刻眼神銳利而幽深,一絲溫潤和熙也不見,與先前所見判若兩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紀婉青立即了然,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所謂溫文和熙,不過就是表象罷了。瞬間眼神交匯之后,紀婉青已微垂眼瞼,起身領著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迎接問安。“妾見過殿下,殿下萬安。”高煦“嗯”了一聲,叫起后,隨手揮退諸仆。何嬤嬤見狀,立即領著梨花一眾人無聲退下。這一點,紀婉青在出門子前,曾經與乳母等人商議過,主仆一致認為,若無異常情況,太子揮退眾人的話,她們不必猶豫,應立即退下。畢竟,進了東宮后,這位才是大老板。須臾,殿內便僅剩下紀婉青與高煦二人,他們對彼此不熟悉,一時沒作聲,室內陡然安靜下來。殿內落針可聞,紀婉青感官格外敏銳,偏她距離高煦很近,那陌生而醇厚的男性立即濃烈起來,她心跳微微加快,忽覺地龍燒得有些熱。這寂靜不能持久,不然肯定得演變成尷尬,大老板沒有說話的意思,紀婉青只得自己打破僵局,剛好她余光瞥見小方幾上的茶壺,便道:“殿下喝了酒,妾去倒杯茶。”說著,她已經舉步往小方幾而去,提起暖籠里的白瓷茶壺,倒了一杯釅釅的溫茶。回身之時,高煦已于紫檀木太師椅上落座,紀婉青款步上前,遞上茶水。高煦接過,卻并沒有喝,只拿在手里,用大拇指微微摩挲茶盅外壁的青花紋樣。他在宴上喝了酒水,剛才又飲了一盞解酒湯才進門,此刻完全沒有喝茶的欲望,端詳青花紋茶盅片刻,視線再次落在面前女子身上。紀婉青并不了解情況,不過他這個行為,卻給了她一個臺階,她靈機一動,立即福身道:“殿下,茶水是宮人送來的,很干凈。”“妾身對殿下并無絲毫歹意。”這話夸張了,太子是一國儲君,誰敢明目張膽往他飲食里下藥?畢竟太醫署不是吃素的,一旦查出來,這等嚴重侵犯王朝威嚴的事,千刀萬剮再誅滅九族也是輕的。這只是紀婉青坦白心跡的一個階梯。這三個月以來,她一直反復思慮日后該如何處事,紀婉青認為,進了東宮后的首要任務,必是向太子表明自己絕無二心。她是太子妃,要在東宮立穩腳跟,不說完全得到太子信任,最起碼也不能讓他反感。此事越早越好,紀婉青在大婚當夜窺得機會,也不遲疑,立即深生一福,懇切道:“妾身萬望殿下明鑒。”她這般開門見山,倒讓高煦難得詫異,他抬目,對上一雙萬分認真的美眸。這確實是一個很聰敏的女子。高煦眸底閃過一絲欣賞,也好,他亦借機表明態度。“孤希望你說的是真話。”他抬手,扶起紀婉青,讓她在方幾另一邊的太師椅坐下,方緩聲道:“你本是忠良之后,靖北侯紀宗慶鐵骨錚錚,為人所欽佩之,孤不愿為難他遺下之女,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這清寧宮并非沒有你一席之地。”“假若,你反而行之,那……”高煦眸中厲芒一閃,剩下那半截子話并沒說下去。紀婉青已聽得萬分明白,她心中放下一顆大石,太子明理,實屬大幸。高煦聲音一頓下,她毫不猶豫,立即舉起左手,“我紀氏婉青在此立誓,此刻及日后,對殿下與東宮不起絲毫歹意,若有違者,當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打鐵趁熱,表忠心一事,一貫需要及時與力道足夠。時人敬畏天地,對起誓一事萬分看重,紀婉青誓言擲地有聲,強勢地表現了她的決心。果然,高煦眼神有了些許變化,銳利已收斂不少,染上溫和,他滿意頷首,“這般極好,也算不墮你父親威名。”高煦執起茶盅,低頭淺啜了一口,表示了對紀婉青的初步信任。第一階段的接觸,取得了讓二人都滿意的成果,紀婉青大松了一口氣。這開局很不錯,后方穩定,她便能全神貫注應對紀皇后了。紀婉青略略分神思索間,高煦卻已放下茶盅,站起往殿門方向而去。她瞬間回神,大驚失色,他這是不留在新房睡?這可不得了。古代洞房,是要驗證新娘子貞潔的,方法就是在喜床上放一張干凈的大絲帕,新婚夫妻敦倫之后,落紅便會留在帕子處,這絲帕稱元帕,隔日婆家是要派人取走驗看的。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況皇家?紀婉青學習的大婚禮儀流程中,其中便有這一項,嬤嬤反復告訴她,說敦倫時要在元帕之上,否則落紅留在其他地方,會很麻煩。落錯了地方,都這般麻煩,更何況是沒落?要是高煦真走了,恐怕事后即便真能證明自己清白,她也顏面掃地,淪為笑柄了。這規矩對女子很苛刻,讓人極為厭惡,但世情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改變,若無法與之抗衡,和光同塵方是上策。紀婉青既然被賜婚,又進了東宮,她對夫妻之事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不就是一層膜嗎?太子乃人中之龍,這般一想,也很容易過去的。但問題是太子好像不大配合。紀婉青一急之下,緊趕兩步拉住高煦的手,“殿下,你……”高煦回頭,對上一雙滿是急色的美眸,他轉頭瞥一眼內殿門簾,明悟,他挑眉,“孤先去洗漱。”在太師椅這邊望去,內屋門簾與洗漱隔間是同一方向,紀婉青這是會錯意了,高煦并沒讓新娘子獨守喜房的意思。紀婉青緊繃的心弦立即一松,危機解決,她臉上火辣辣的,手里拽住的大掌瞬感灼熱萬分,她忙不迭松了手,吶吶道:“呃,妾這是,這是想伺候殿下梳洗。”擺了一個大烏龍,她其實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鉆,可惜并沒有,于是她只得佯作鎮定。紀婉青面子功夫挺過關的,反應又快,聽著確實挺像這回事,不過,粉頰上的緋紅還是出賣了她。頭頂傳來一聲輕笑,高煦微微挑唇,“不必了,孤自個就好。”他轉身邁開大步,進了隔間。不多時,里面便響了水聲,紀婉青頹然坐回太師椅上,用手捂住發燒的臉。她該不該苦中作樂地想,這插曲雖尷尬,但卻意外讓氣氛輕松起來,空氣中的陌生與緊繃已不再。時間仿佛過得極慢,又似極快,紀婉青胡思亂想一陣,隔間的門簾子便一掀,洗漱妥當,換了一身暗紅常服的高煦便回了屋。紀婉青“騰”一聲站起,袖擺碰到小幾上的茶盅,發出“咯”一聲輕響。室內很寂靜,這響聲頗為突兀,高煦聞聲看過來,她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殿下,我伺候您寬衣。”將要與一個陌生男人那啥啥,紀婉青其實還是有些緊張的,上嘴沒幾次的新自稱“妾”,倒是給忘得一干二凈了。高煦沒在意,頷首道:“好。”說話間,他已行至透雕螭紋的座屏風前幾步位置,站定。紀婉青微吁一口氣,定了定神,款步上前。高煦微微俯身,低下頭,她抬手替他取下頭頂束發的嵌寶紫金冠。這個男人很高,即使他已經頗為將就她,但紀婉青仍需要踮起腳跟才好繼續手上動作,兩人距離十分近,醇厚的剛陽氣息再次嚴絲合縫圍繞她。紀婉青余光瞥見他的眉眼,這男人眼線格外深濃,斜斜往上挑了開去,為他清雋的五官增添逼人英氣,卸去偽裝,這雙黑眸看著總是格外犀利,仿佛一切在他眼前都無所遁形。不知何時,這雙幽深的眼眸已經盯著她,靜靜的,深深的,燭光映照在他的眼睛上,熠熠生輝。剛與紫金冠結束斗爭的紀婉青唬了一跳,她猛地收回手,剛取下的紫金冠沒拿穩,“啪”一聲落在花開富貴紋厚絨地毯上。“殿下,我……”紀婉青要告罪,但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高煦一雙手臂已經圈住她。她身體反應思維更快,嬌軀瞬間緊繃,她仰頭,纖手抬起,抵住他的胸膛。地龍燃燒著,屋里暖烘烘的,高煦只隨意披了件單薄袍子,紀婉青隔著薄薄兩層布料,能清晰感覺到他胸膛結實肌肉。她沒空分神去想,為何一個久病之人,身軀會這般健康結實。她此刻心跳加速,“砰砰砰”的響聲仿佛就在耳邊,只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高煦早已發現,他的太子妃有一雙極美的眼睛,只是他不知道,這雙眸子還能這般觸動人心。她一雙美眸黑白分明,專注盯著人時,仿佛盛滿了星光,點漆瞳仁清晰倒映著他的身影,仿似目中只有他一人。高煦眸色暗了暗,他緩緩收緊手臂,鼻端幽幽清香愈發明顯,掌下柔軟觸感讓他目中波濤漸起。他是個生理正常的男子,雖一貫排斥女性太過接近,但賜婚三個月時間,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調整心態,接受了紀婉青將是他的妻子一事。一旦心里接受了,后面的事就簡單多了。高煦手臂一動,紀婉青便回過神來,她深深呼吸兩下,放松撐住他胸膛雙臂的力道,緩緩俯身,側臉靠在他的肩膀處。高煦垂目看她,見她美眸微微閉合,乖巧地偎依在他的肩窩上。他俯身展臂,將她橫抱而起,幾步行至喜榻邊,將懷中佳人置于大紅鴛鴦錦被之上,覆身而上。新婚妻子在懷,溫香柔軟,高煦一貫的從容淡定終于出現裂縫,他垂目凝視眼前如玉嬌顏,緩緩俯身,薄唇輕觸兩瓣淡粉櫻唇。殿內溫度逐漸攀升。燈火搖曳,疾風急雨,待平息紀婉青已乏力動彈。她閉目,急急喘著。高煦的手無意中擦過她的背部,紀婉青舒服輕哼兩聲,他側頭凝視她片刻,緩緩將她摟進懷里,修長大手輕撫她的背部。這般安撫良久,紀婉青呼吸終于平靜下來,不過她依舊乏得很,身子也不太舒適,只懶懶閉著眼。其實,按照規矩,紀婉青此刻該起來伺候太子殿下穿衣梳洗的,但高煦明顯不以為意,她就不為難自己了。“喚人進來伺候?”高煦垂目,入目是柔軟的發頂,以及她帶有紅暈的側臉。他聲音微帶暗啞,卻很溫和,不是平時那種無可挑剔的溫潤,而是真正的和顏悅色。兩人經歷了初次,不得不說,這種極致的親密,很能有效拉近新婚夫妻的距離,即便從前素未謀面也一樣。此刻高煦對懷里人的感覺,與之前有了些許差別。“好。”紀婉青輕輕應了一聲,他的詢問,表示了尊重,她不會傻得破壞此刻和諧,依舊靜靜偎依著他。兩人略說幾句,高煦松開她,翻身下了榻,披上寢衣,并揚聲喚人進來伺候。外面廊下,以張德海何嬤嬤為首的兩群人,早已提著熱水巾子等物事等候良久,一聽里頭主子傳喚,忙上前輕輕推門,準備進殿伺候。“輕著些手腳。”張德海伴隨太子長大,對主子日常習慣頗為了解,他一聽高煦聲音,便知道主子非但沒有不喜,心情反倒不錯。這顯然是新任太子妃的功勞,張德海本來對紀婉青觀感就不錯,此時又添上一筆,他舉步時,不忘囑咐后面的小太監,唯恐驚擾了里頭的主子們。里面高煦聞聲,卻蹙了蹙眉,他掃了一眼喜床上,紀婉青美眸微閉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大紅錦被,香肩半露。他很清楚,錦被下的嬌軀,是一絲不掛的。“張德海,你等在外面候著即可,無需進來。”張德海聞言傻了眼,不過好在他反應極快,堪堪將已跨入門檻的左腳收了回來。都站住,都給咱家站住。”張德海雖不明所以,但執行力還是很強的,他立即低聲喝住身后一眾太監,命他們就熱水等物事一并交給何嬤嬤等人,一同拿進去伺候。何嬤嬤沒留意太多,她惦記著自家姑娘,匆匆進了門,按捺住性子給太子行了禮,便往急急喜床方向奔去。“嬤嬤,我不疼的。”何嬤嬤抖開一件簇新寢衣,小心掀了錦被,忙給紀婉青披上,就這么瞬間功夫,她就看見主子身上或深或淺的斑斑痕跡。高煦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積攢已久,初次上陣不免難以自控,急風驟雨折騰兩回,才堪堪住了手。紀婉青肌膚白皙細嫩,他動作重了些,點點紅梅難免就留下了。自家姑娘被千嬌萬寵呵護著長大,幼時調皮磕破點兒油皮,侯爺都要心疼半天,何嬤嬤雖知男女情事難免會如此,但一時也心疼萬分。她甚至暗暗責怪高煦不知輕重。乳母的心思,紀婉青一眼便知,她忙低聲安慰道:“嬤嬤,我一點不疼。”她這句話,該安慰的人沒安慰到,倒是一直站在床前的男人聽了,眸色深了深。他看向她,她剛好波光一轉,也對上他的視線。這男人目光有些深意,紀婉青熱血往頭上涌,粉頰發燒,險些脫口而出“我其實很疼的”,好在最后關頭,理智制止了她。高煦視線在她緋紅的粉頰定了定,隨即下滑,落在她微微敞開的凌亂襟口上。紀婉青順勢垂目一瞥,點點紅痕,或深或淺,往下蜿蜒而去,沒入匆匆掩上的衣襟處。腦海中忽地浮現方才的親密纏綿,她面上火熱更甚,就著何嬤嬤等人攙扶,落荒而逃,急急進了隔間浴房。她某處仍有些刺痛,落地時秀眉微蹙,動作頓了頓,高煦見了,便吩咐道:“把榻旁的匣子拿進去。”喜床邊放著一個黃花梨小匣子,里面裝著一些藥物。皇宮里頭有各種良藥,其中就包括床底上的,女主子們承了雨露后,若是身體不適,正好能消腫止痛。梨花應了一聲,忙命人把匣子一同捧進去,自己則留在內屋,打算伺候高煦。太子殿下貼身伺候的人沒進門,梨花也不打算讓其他人上,畢竟太子身份尊貴,她唯恐其他人浮動了心思,因此哪怕心中犯怵,也硬著頭皮上前。只是高煦卻拒絕了,“不必。”自從七年前起,他便將貼身伺候的全換成太監,紀婉青是他必須接受的,他便督促自己調整心態,如今換了其他人,他仍下意識排斥。天潢貴胄如高煦,不喜便罷,沒必要勉強自己。話罷,他轉身出了內殿,喚張德海等人進來,到另一邊的次間梳洗。梨花懵了片刻,不過她很快拋在腦后,急急趕進隔間,伺候她家姑娘去了。何嬤嬤已經在伺候紀婉青沐浴了,她輕手輕腳撩水,忍了又忍,終究心疼道:“殿下太不憐香惜玉了些。”雖高煦沒見進來,但她的聲音依舊壓得極低。熱水蒸騰,紀婉青身子疲乏,本已歪著腦袋昏昏欲睡,聞言睜眼道:“嬤嬤,其實太子殿下已經不錯了。”她說的是老實話,現在這情況,比她大婚前預料的好上太多,太子明理,態度也算不錯了,紀婉青是滿意的。畢竟賜婚之事齷齪重重,要求實在不能太高。紀婉青捫心自問,易地而處,她最多也就能做到他這般而已,更好是不可能了,畢竟這防備之心,不可能一照面便盡去了。她拍了拍何嬤嬤的手,笑道:“以后會好的。”只要能把紀皇后應付妥當了,以后必然會更好。這點挺難的,但紀婉青很樂觀,畢竟集中炮火應對一個,比兩面開戰好上太多。沐浴完畢后,紀婉青擦干身子,何嬤嬤打開那個黃花梨匣子,從里面撿出一個白玉盒子打開,挑出里面淺綠色半透明的藥膏子,給主子細細抹在身上紅痕上。其實這類型藥膏子,紀婉青陪嫁也有,不過功勛世家肯定及不上宮里的好,淡綠膏子一抹上去,立即一陣清涼,微微的痛意全消。這膏子全身可用,抹了一遍,她吁了一口氣,身子終于輕快起來了。回到內殿,高煦也洗漱結束剛進了屋,紀婉青便揮退何嬤嬤等人。“歇了罷。”高煦率先往床榻行去。紀婉青本來以為自己會難以入睡的,因為她有點兒認床,但實際上,情事后的疲乏,讓她沾枕即睡。高煦卻暫無睡意,酣暢情事過后,他精神有些亢奮,加上一貫獨眠,身伴突然多了一個人,他頗為不習慣。身伴人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他側頭,龍鳳喜燭昏黃的光透過帳幔,朦朦朧朧在她的臉上撒了一層,眉眼如畫,美人如玉。視線在兩瓣紅唇處微微一凝,他收回目光,希望她言出必行。一切古代貴女應有的技能,紀婉青多年來已掌握得爐火純青,行走舉止,優雅形容。只是唯獨還有一樣,仍有所欠缺。這便是她的睡姿。古代世家連睡覺也有要求,平躺臥在床榻上,雙手置于胸腹之前,從睡下到晨起,姿勢毫無變化。不拘男女,要求都是一樣的。紀婉青沒做到,不過她估摸著,應該很多人都這般,畢竟小時候她早早奔到父母屋里時,有時會碰到二人摟抱在一起睡。本來這點無傷大雅,畢竟外人不知,不過現在大婚后,問題就來了。高煦睡姿很標準,天未亮睜眼后,他卻發現他的太子妃并非如此。紀婉青蜷縮成一個蝦米狀,她睡夢中察覺右邊溫度更高一些,便努力往熱源靠近,這般挪著挪著,便偎依在高煦身側酣睡了。高煦沒有推開她,他靜靜躺著,這種感覺很陌生很奇妙,從來未有過,一時不知該怎形容。他驟然憶起幼時母后所解釋的妻子之義,說是他的家人。這念頭一閃而逝,瞬間被高煦揮去,畢竟紀婉青還要面對皇后,日后發生何種變化亦未可知,家人一詞,不可輕易予之。高煦很理智,不過,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卻到底留下些許異樣痕跡。他靜靜垂目,注視紀婉青恬靜的睡顏,眸光莫名。殿門“咿呀”一聲輕響,張德海輕手輕腳往里行來,“殿下,殿下,您該起了。”平日,張德海都是往榻前去的,不過有了昨日一事,機靈如他卻不再往里面湊,只隔著帳幔低頭輕喚。半響,里面傳來高煦低沉的聲音,“孤知道了。”他話語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顯然早已清醒。兩人說話并沒有吵醒紀婉青,倒是高煦一動,她就醒轉過來。睜眼一片火紅,她有些懵,眨了眨眼睛緩了半響,她才想起,自己已經大婚了,現在正身處東宮。稍一抬頭,正好對上高煦一雙漆黑銳目,紀婉青眨巴眨巴眼睛,輕聲喚道:“殿下。”她認為,適當軟和一下態度,有利于陌生的新婚夫妻相處。果然,高煦態度也溫和了些,他輕“嗯”了一聲,道:“時候不早,該起了。”今天是大婚后頭一天,該做的事情很多,一大早要先隨高煦去拜見帝后,接著還要謁太廟,最后還得接受群臣命婦朝賀。一連串事情妥當以后,她這太子妃才算正式走馬上任。紀婉青腦仁兒有些疼,不過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緊時間著裝整理。今天她要穿的是大禮服,也就是翟衣,深青色,繡有栩栩如生的翟紋,足有一百多對。這禮服與婚服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一樣繁復沉重,天未亮起折騰許久,她才算穿戴妥當。今日紀婉青上了濃妝,力求端莊威儀,最后戴上九龍四鳳冠,才算堪堪打理停當。同樣沉重一身,紀婉青今天比昨天吃力多了,一來已勞累過一天,二來昨夜經了人事,雖用了宮制藥膏子,但仍有些許不適。邁出后殿高大門檻時,她有些吃力,領先一個身位的高煦停下,回身站定略等。他目光平和,神態溫熙,已恢復平日溫文太子形象,紀婉青昨夜今晨之見仿若幻覺。對于太子體貼,紀婉青美眸閃過一抹喜意,抬眼往他處一瞥后,又微有羞意垂首,將一個剛進門的年少新媳婦演繹得恰到好處。她心中卻清明,波瀾不興。高煦將她的表現盡收眼底,若非關注她一段時間,又經過昨夜深入接觸,他未必不可能信以為真。他目光在她發頂停留一瞬,表面不動聲色,溫聲道:“走罷。”話畢,高煦轉身繼續前行。小夫妻二人分別登上轎輿,轎簾閉合,將昨夜又起的飄雪擋在外頭,前呼后擁往交泰殿而去。到了交泰殿,高煦攜紀婉青入,里面皇家宗室成員已經到齊了,二人身份最高,剛受了禮,便聽見傳唱太監高聲道:“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紀婉青謹守內務府嬤嬤教導的規矩,垂首低目,立即俯身見禮,眼觀鼻鼻觀心,絕不四處亂瞥。一陣衣擺微微摩挲的悉率聲過后,上首傳來粗渾的男中音,“諸位免禮。”紀婉青微微挑眉,這皇帝的聲音,聽著倒與溫文沾不上邊。事實上她猜測得不錯,等屬于她的一連串朝見拜禮結束后,趁著皇后笑語:“陛下,太子妃端莊賢淑,陛下英明,選了個好兒媳。”紀婉青余光便往上首瞥去。只見一身明黃龍袍的昌平帝生得廣額闊面,燕頷深目,蓄了短須,天生微有卷曲,長相頗具侵略性。他腰粗膀圓,身材高大,本來是個偉岸中年男子形象,只可惜他雙眸有些渾濁,神態難掩傲睨,將這一切破壞了個殆盡。昔日高傲的紀皇后,此刻放低姿態,笑語晏晏地湊趣著,昌平帝哈哈大笑,顯然對皇后恭維頗為受用,他斜倚在寶座上,捻了捻頷下短須,“皇后也有功勞。”這顯然是個頗剛愎自用的皇帝,看著與優柔寡斷絲毫不沾邊。紀婉青瞬間了然,在這么一位皇父底下當太子,頗為不易,難怪高煦多年來一直披著和熙溫潤的外衣,盡量降低自己外表的攻擊性。她不動聲色瞥一眼身邊的高煦,上面兩位談起這敏感話題,他雖未見笑意,但神色亦無不悅慍怒。這位也是厲害人物,偽裝十多年不見破綻,并且成功在這么一位皇父手底下發展出勢力,并茁壯成長,到如今已根深蒂固。她自認本領不大,大老板態度看著還行,她還是好好干好本職工作吧。這時候,紀婉青敏感地發現對面有人緊盯著自己,她循著望過去,見是個親王妃服飾的年輕女子。她挑眉,能站在皇子妃位置的,又是這個年紀,除了紀皇后親兒媳魏王妃以外,別無他人。因太子妃人選遲遲未能定下,排行第二、第三的魏王陳王都先一步賜了婚,魏王妃去年進了門,而陳王的婚期則在明年。這位魏王妃是個杏臉桃腮的美人兒,她顯然不大將紀婉青這太子妃放在心上,與她對視片刻,方若無其事移開視線。紀婉青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在紀氏特別紀皇后一黨眼中,她就是一個家族棄子,功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位置,不讓東宮增添勢力,然后再發展成為一顆大釘子,必要時發揮功用,如此而已。“……,你日后要好生照應太子起居飲食,打理好清寧宮內務,讓太子可以專心朝政,輔助陛下,無為內務分神。”最后步驟,身為皇后應訓懈一番,但紀皇后面帶微笑,神態親昵,無一不宣示她對新“兒媳婦”的滿意。所有目光落在紀婉青身上,她未見親熱,也不顯生疏,只恭謹應道:“臣妾謹遵皇后娘娘教誨。”她余光瞥見高煦,他神色依舊不變,紀婉青心下平靜,昨夜開局不錯,她堅定認為,一時的困境,不代表長久。“看來皇后對太子妃很是滿意,日后必能好生相處。”昌平帝對暗潮洶涌恍若不覺,捋須一笑,還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顯然對賜婚很是滿意。“這是自然,陛下慧眼如炬,給尋了個好兒媳。”逢迎皇帝,紀皇后是一把好手,她立即轉移視線,側頭附和,妙語連珠幾句,再次成功讓昌平帝開懷大笑。下面很安靜,大殿中唯聽見帝后兩人聲音,這時候,卻有人插話道:“陛下,太子殿下與太子妃該去謁見太廟了,誤了吉時便不大妥當。”說話是個四十歲上下的貴婦,坐在公主席位最上首位置,她打斷了帝后交談,依舊一臉自然。紀婉青微一思索,對方應是先帝的小妹妹,安樂大長公主。先帝為皇子時,因機緣巧合養在皇后宮中,皇后多年無子,對先帝視若己出,母子感情頗佳,而這經歷出身,也是先帝能最終登頂的重要原因。皇后本以為此生無子女緣,不想在剛登上太后寶座時,竟發現自己老蚌生珠,懷了遺腹子,她不顧身體,堅持要生下腹中骨肉。這就是安樂大長公主了,太后年紀不小,產子損傷很大,沒兩年就薨了。先帝很疼惜自己的小妹妹,安樂大長公主地位超然,一直延續至今。也就是她了,否則以昌平帝平日秉性,無人敢在他興頭上插話打斷。因太子同樣年幼喪母,安樂大長公主物傷其類,頗為憐惜,自幼時起便常照拂一二,如今又出言相幫。她實在不怎么瞧得上紀皇后的行徑,說話時,甚至把對方給忽略了。不過對于這位大長公主,紀皇后吃點癟也只能認了,因為昌平帝相當給小姑母面子,他聞言已收了笑,贊同頷首,“確應如此。”他又呵斥身邊的總管太監孫進忠,“你這奴才,也不知道提醒朕。”平日頗為倨傲的孫大總管,如今點頭哈腰,“奴才有罪,請陛下責罰。”實際上,作為貼身伺候的人,孫進忠更了解皇帝,誰敢在他興頭時打斷?大約除了安樂大長公主,也沒其他了。當然,昌平帝肯定不會沒注意謁太廟吉時的,這鍋只能是“疏忽”的孫進忠背上。“好了,煦兒趕緊領紀氏過去罷,莫要耽誤吉時。”昌平帝站起,“今日便散了罷。”交泰殿散了以后,高煦二人立即趕去謁太廟,等一連串繁復跪拜結束,紀婉青之名最終被記上皇家玉牒,為太子嫡妻。匆匆從太廟回來后,緊接著又接受了群臣命婦朝拜。折騰了一整天,到了暮色初現之時,好不容易完事了,小夫妻終于能折返清寧宮,好生歇一歇。這一整天體力勞動不間斷,高煦還好,雖表面“因疲憊略感不適”,但實際并無大礙;而紀婉青卻累得頗為厲害,愛潔的她連妝也沒有卸,一進門就歪在軟塌上。歇了約摸一刻鐘,紀婉青才緩過氣來,高煦看向她,“卸了梳洗一番,先用膳罷。”紀婉青立即點了點頭,她中午基本沒吃什么,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