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太陽從野木山林升起來,山嶺、屋場白霧慢慢消散了,一輛銀色轎車開下山,停在雜貨鋪前土坪上,呱大娘和來相親母子從車上下來,那男子皮膚有點黑,但頭發梳得油光閃亮,穿著一套發亮西裝,皮鞋踩在土路發出咔咔聲在山谷里回蕩著……
幾個人上了禾場,滿秀從屋里迎出來打招呼,她給幾人倒了開水,就去叫在山嶺做事的女兒,梅子不愿回去,她數落女兒道:“你愿不愿是一回事,人家大老遠跑來連面不見,會被人罵我們沒一點禮貌規矩?!?p> 梅子只好跟著她娘回去,她本想穿著身上已經退色爛衣去見客,被滿秀拉進里屋,叫她換一身好看新衣,梅子說她又不是去賣相,只是脫了身上舊外衣,里面那件桃紅色的毛線衣還算順眼,滿秀把女兒頭發捋了捋,按了按。梅子走進堂屋,微笑跟幾個人打了招呼,又泡了三杯糖開水,送到客人身邊。
那個叫黃亮生的男子緊盯著梅子看,糖開水燙了手一點也不曉得痛。呱大娘叫梅子坐下陪大家說說話。
“我娘陪你們,我去煮飯菜。”梅子說完走到那邊灶屋去了。
呱大娘說:“梅子這妹子是我們村里頂好的妹子,以前經常在家幫她娘做事曬得有點黑,現在白了許多比以前更好看啦!她點點大就蠻懂事,村里人都說她尊老愛小,通情達理。”
黃亮生的娘接過話頭說:“梅子這妹子我熟悉的很,她在她舅母那里學車衣我們天天看見,有時還到我家開的超市買東西,街上人都說這妹子規規矩矩,禮禮貌貌,是個蠻好的姑娘?!?p> 滿秀接上話說:“不是我自己說我女兒好,村里人說我屋里丑話的人有蠻多,說我梅子丑話難尋一個,我女兒也沒什么丑話給別人說,不象有的妹子沒有一點規矩,點點大就發騷,跟男人嘻打哈笑,捏捏戳戳,沒結婚就先給男人墊了床板啦!”
黃亮生娘說:“你老說得太好啦!現在妹子都開放的很,跟你老說句老實話,我亮生三十歲的人了,不是找不到老婆,而是在選妹子,我屋里說不上是大財主,可這些年他們父子在緬甸云南做玉石生意掙了不少錢,不是拉天發海,我家就是不開鋪子,我屋里三代人吃幾十年也吃不窮,街上城里好多妹子都想我家亮生,他沒一個看上眼,他心里只喜歡你屋里梅子?!?p> 滿秀說:“我兩個崽在外我管不了,我女兒我一直管得很嚴,這幾年我一直沒叫她去遠地方進廠。一個妹子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會看壞眼想壞心的。農忙時我梅子回屋里幫我做事,屋里事不多就去她舅舅小廠車衣服,她只在這兩個地方走,很少跟外面的男人說話,還從來沒有跟那個男的交個朋友……”
黃亮生沒心思聽婦女們嘮叨,起身走進灶屋,在煮菜的梅子招呼他坐,黃亮生往灶里塞了幾根柴,臉上堆著笑問梅子這里那里,梅子問一句答一句,臉上帶著不得罪人的淺笑,煮好幾樣菜就叫黃亮生過去吃飯。
滿秀拿出收了許多年的老酒招待幾個人,梅子吃了一碗飯,就叫大家慢慢吃,起身去收拾灶臺,呱大娘喝得有幾分醉,來到灶屋里跟梅子說黃亮生家有如何如何的好,說梅子以后嫁過去會享神仙福。
梅子說:“我呢沒這么好命,難為你一片好心,我年紀還小,這幾年還不想找人家。”
“你已經快二十歲人還小嗎!”呱老娘嘻笑道:“我嫁到男人這邊,還不滿十五歲就生崽,女人遲早都要嫁人,早生兒子早得福呀!”
滿秀進屋來,小聲說道:“他母子說了,你如果沒意見,只是先訂個婚,她又沒急著要你嫁過去?!?p> 梅子拿起一個扁擔,說“這兩年我還不想找,過幾年再說吧!”
她擔著水桶走出灶屋,滿秀嘆息道:“這個鬼妹子越大越不聽話啦!”
梅子低頭想著心事,慢慢地走到井邊,在一塊大石頭坐了好一陣子,才擔著水往回走,在屋后面又歇了好一陣子,她等待屋里沒有說話聲,才擔著水進去。她把兩桶水倒進水缸,看見黃亮生母子提來高級酒、高級補品依然堆在裝谷子的大柜子上,她喊道:“娘,你怎么沒有叫他們把禮物拿走?”
滿秀從屋里出來,手里拿了一個大紅包說:“我叫他們拿走,母子兩人死命不肯拿,還霸蠻塞給我一個這么大的紅包,說是給你見面的茶水錢。這屋里人真是個大財主,見面茶水錢就是厚厚兩萬多塊,比一些人家訂婚交易錢還多,這是他給你的錢你收好呀!”
梅子打落她娘遞過來的紅包,大聲嚷道:“娘你是老得沒道沒腦子呀!我沒同意你就亂接人家的錢,你想這樣人家是不是想瘋啦!你當初怎么不多生一個女兒去結親,我是不會答應的!”說完氣沖沖進了里屋。
滿秀呆站一會兒,撿起地上紅包進了里屋,看見梅子坐在床上摸眼淚水,她坐在女兒旁邊說:“做娘沒征求你的意見是不應該收人家的紅包,可這事做娘完全是為了你好呀!你舅舅舅母曉得他家底子為人,去年就提起這樁婚事,你以后跟著他不會吃一點苦,那黃亮生跟我說了真心話,他是真心喜歡你,以后什么都依你。你年青看事看不透,做娘見過世面多,也上過當,吃過虧,只想讓你以后能過上好日子。那后生雖生在街頭市面上,可人是一個忠厚實在的人,這年代這樣好人難得呀!不象真民那個東西,今天對你好,過幾天又對那個妹子好………”
梅子說:“你莫扯到別人身上去啦!反正我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做娘早就幫你想過了,他年紀雖然比你大十來歲,可年紀大有大的好處,當初你外公在世時,把我許給鎮邊一個大我十多歲的有錢男子,我硬是不肯,貪你老畜生爹年輕,有幾分好相,做牛做馬做奴隸累一世,卻討不到他一片真心,這些年他嫌我臉上老得皮打皺,偷了那些年輕的騷貨。世上男人只要會掙錢オ算本事,女人要年輕好看才會討男人喜歡。你找一個家底好年紀大一點,現在會把你當寶貝一樣,等了十多二十年,他老了,你吃得好耍得好打扮得好,依然顯得年輕好看,他心里還依然會痛你喜歡你……”
梅子站起身說:“你莫說這么多啰哩叭嗦煩死人的話啦!這樁婚事我死也不會答應,你收紅包你想辦法去退吧!我不想再在屋里受你擺布啦!過幾天我就去廣東做工!”
“我是不該受別人禮錢,可錯已經犯了,禮已經收下了,退也不好去退,實在要退,還要倒賠人家一個大紅包,我五十多歲人啦!到那里去找這么多錢賠啊……”滿秀哀聲喊道。
“我不管!我不管!”梅子帶著幾分哭腔地說:“你收的禮,你想法子去退,小時候沒把我當人看,長大了又把我當東西賣!”
“梅子你說這樣話太傷娘的心啦…我嘛時候把你當東西賣啦?人家給你的禮錢我不會要一分一毫一厘,你出嫁,做娘再沒能力沒本事也會貼你兩床被,幾個枕頭呀……”滿秀摸著眼淚水,哭著以前舊事,又罵起死去的男人……
太陽偏西時,張云秀裝了幾袋草木灰上山栽種油菜,真民拿起一根扁擔想去擔草木灰,他母親說他身體不好就莫去了。真民說自己感冒已經好了,可以做事。他父親卻從他手里拿去扁擔,輕聲說道:“山上風很大會再受涼的,你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吧!”
真民呆站門口,看著父母擔著重擔走在黃昏的山坡上,倆人的背影一步一步艱難往山上移著,他看著看著,淚水就慢慢地模糊了雙眼……
他在屋里走了幾圏,父親已經擔滿水缸的水,母親已收拾了屋子,他沒什么事可做,有時他站在階基上,呆呆地看著對面枯黃荒涼的山野,有時抬頭看看屋檐,一群燕子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留下幾個空空的褐色泥窩。日頭落下了山,紅色的晚霞映亮了天空,大地一片的燦爛,真民想起了少年時那些美夢,想起這些年來經歷一些事。
天上彩霞很快隱退了,黑幕隨著寒風從東邊籠蓋過來,幾只烏鴉從屋頂上空飛過,發出一陣啞啞地凄叫聲,他的心仿佛慢慢地塞滿了凄涼。
他身上感覺有些冷,進屋加了一件罩衣,走出門時差點跟一個人影相碰,他有些惱火地說:“你怎么像鬼一樣,一聲不響走過來!”
瞬間梅子臉一陣通紅,結巴地說:“我娘不不不知把針線弄到那去啦!想到你家借針線縫、縫一下行李袋子。”
真民陰沉著臉,沒好氣的說:“我又不是女人又沒補過衣服,哪曉得屋里針線在哪里呀!”他想起那天梅子開心燦爛的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心里就塞滿一肚子火。
梅子吃驚看了他幾眼,低頭呆站一會兒,慢慢地走下了禾場,真民一直看著她背影消失在暮色的山彎里。他有點后悔,恨自己不該對她發那么大的火。
初冬早晨帶著七分寒意,真民父母一早上山嶺做事去了,他看見水缸的水不多了,于是擔著桶去山下井里去擔水,走到山彎里,他堂嬸王菊花跟楊玉娥在菜地說著滿秀家的事,王菊花說:“”梅子為婚事跟她娘大吵一架,她怪她娘隨意接那男的茶水錢,剛才背著行李袋沖氣去路口搭車上廣東啦!”
真民心想梅子這幾天好象有意想接近他,昨天她來借針線也許是個借口,好像有什么話跟他說。他回憶昨天一些情景,好象看見她手里拿著紙一樣東西。他又想現在己是冬季月份了,離過年也只有那么幾十天,她此時出遠門,今年一定不會回來,也不曉得她何年何月才會回來?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她的面啦……
他想到這些,快步走過山彎,把水桶丟在路邊,朝野木山那邊大路跑去,半山腰沒有路,他往陡坡上爬上去,摔了幾次跤,刀一樣芭茅草劃破他的手指,針一樣丁丁刺掛傷他的腿腳,他一點也不曉得痛,他只想當面跟梅子說上幾句話,哪怕能遠遠看她幾眼也好。他跑得一身大汗,衣服劃破幾個洞,終于來到通往山外那條白晃晃的大路上,可是他沒看到一部車的影子,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只聽見遠遠的山那邊傳來幾聲汽車的喇叭聲。他無力靠在一棵杉樹上,慢慢滑下去,他閉著眼睛,痛苦地哀嘆著……
過了好一陣子,他順著林中山路往回走,出了野木山林,朝燕子嶺那邊走去。山中野草已經大片大片枯黃了,那些桃樹、梨樹、一些雜木樹光著枝頭等待著更寒冷的冬天,偶爾一些枝頭上殘留幾片枯葉在寒風中輕輕的擺著,象似在呻吟又象似在低聲哭泣。
他下了一個荒坡,來到一片杉樹林中,他看見有幾棵比大菜碗還粗的杉樹倒在枯黃的草地上,其中有一棵被截成幾節。
他想起去年哥哥想砍這里幾蔸大樹做家具,他父親說留著多長幾年,以后給他們做棺材用的。他轉過一道山彎子,看見老父親偏著頭吃力背著一節大樹,向屋后山坡上走去,那里已經堆著一堆杉樹,遠遠看去有點象一個黑色的棺材。真民心頭涌上一陣陣悲涼。他靠在一棵杉樹上,呆看遠處老墳山,想到父親在為自己準備后事,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將長眠在這茫茫的野山里,他眼眶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