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男子的話,小幺不再多問。其實她不怕,從亂墳崗上趟過來的人,怎么會怕聽關于死人的話呢?她只是覺得惡心,想起那只碰過自己下巴的手,就止不住地惡心。
“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過了一段時間,男子再次出聲。
小幺許久沒有回應,直到看見前方出現一個不甚起眼的小路口,才抬手指著那個路口道:“從這里過去會走到一個叫做王后河的村子,我家就在那里。”
“傳令下去,今晚在村子里修整。”男子對著旁邊另一個騎馬的人吩咐道。
“是,少將軍。”
命令很快傳遍數百人的隊伍,以這位少將軍為首,一條長龍進入兩旁生滿野草的小路。
進村之時已至亥時初,莊戶人家睡得早,整個村子已經陷入靜謐之中。軍隊的到來,仿佛一股冷水澆進熱油,整個村子瞬間沸騰起來。
而住在村尾的王姓人家,今日睡得極晚。為了節省油錢,一家六口圍在堂屋中一張點著油燈的四角方桌旁。
“阿娘,你怎么能把小幺丟了呢?”說話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健壯男子,皮膚和所有莊戶人一樣黝黑發亮。
“我……當時那種情況,我能怎么辦?總不能從土匪手里搶人吧?”應聲之人,正是今日傍晚那個被稱作王家嬸子的中年婦人,也是這家的媳婦劉氏。而方才說話的男子,是他的兒子王武。
“那你也不能不管小幺啊。”王武繼續抱怨道:“你把小幺丟了,阿枝要怎么辦?她如今可是懷了咱們王家的骨肉,難道要眼看著她被楚家要回去?”
聽到兒子的抱怨,又看了看肚子已經鼓起來的兒媳,劉氏再也說不出辯駁的話。
“好了!難道要你阿娘去死不成?”見兒子又要抱怨,劉氏的丈夫也是王武的父親王回開口道:“如今人已經沒了,只能再想別的法子。”
“想法子想法子,還能有啥法子?”王武雖然不滿,也不敢當著父親的面發泄,只能低聲嘀咕。
“都這么晚了,先睡吧,明天再說。”王回說道,接著看向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的老翁老嫗:“爹娘,我扶你們回去休息。”
“不必了,我們還能動。”王家老爺子擺擺手,和老妻互相攙扶著走出屋門。
“王老爺子,你們家來貴人了。”剛走到屋門口,這王后河村長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隨即,便看到兩個人影出現在半人高的木門外。
“村長,您怎么過來了?”首先迎上去開門的是王回:“這都這么晚了,有啥事兒嗎?”
“軍爺來村中投宿,各家都要接待幾位,這位少將軍指明要住在你們家。”村長向王回解釋緣由后,又看向身旁一身甲胄的男子:“這位將軍,這就是王家,您好生歇息,小的就先告退了。”
“有勞。”男子對村長道了一句。
“哪里哪里。能為軍爺效勞,是榮幸,榮幸。”
看著村長離開,王回才上前詢問。但是還沒等他看清這位將軍的面容,首先被他身旁一個瘦小的身影驚住:“小幺?”
站在院中的王老爺子聽到這句話,立即快步走到門口。見真是小幺,當即將人拉到身前:“小幺,可傷到了哪里?有沒有受到驚嚇?”
“阿翁,我沒事。”
“那便好,那便好。”王老爺子摸了摸小幺的頭,后又看向還站在門外的男子:“是這位將軍救了小幺?”
“阿翁,是將軍救了我。”小幺搶先回答道。
“多謝這位將軍。”王老爺子躬身,隨即喝道:“還不請人家進來。”
王回這才反應過來,側身讓著男子進入。
……
聽小幺敘述完事情的經過,王老爺子再次向男子道謝,隨后又將人安排在家中最好的一間房。
男子進入房中之后,王武對著老爺子抱怨道:“阿翁,你把我們的房子讓給別人住,我和阿枝要怎么住?”
“和你爹娘先擠擠。”王老爺子看著不識好歹的孫子和一臉窩囊的兒子,一絲好臉色都沒有。訓完王武之后,拉著小幺和老妻走回自己的屋子。
“小幺,你受委屈了。”老嫗牽著小幺的手,輕輕地摩挲。
“阿翁,阿婆,我不委屈。”小幺乖巧地說道。只要能活著,活著見到父親過來接她回家,她就不委屈。
三年前,她是從死人堆里醒過來的,扒開壓在身上的尸體,才見到了溫和的光亮。她將周圍的尸體翻了個遍,沒有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站起身向四周望去,除了不時出現的尸體和數不清的墳頭,什么也沒有。
后來,是過路的王家夫妻將她帶了回來,給了她一個安身之所。她一直在等著父親過來接她,卻等了三年都沒有音訊。
王家夫妻一個看似強硬實則窩囊,一個心胸狹隘尖酸刻薄,他們的兒子王武也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但是除了這里可以收留,她沒有別的去處。
好在這家的老爺子和妻子是兩個明事理的人,對小幺也很和善。不然,即使對王家夫妻來說她還有很大的用處,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翌日一早,蕭穆被村中的雞鳴聲叫醒。起身出門,便看到朦朧夜色之中的忙碌身影。
明明整個身子看起來還沒有那厚重的木桶有分量,卻在笨拙地提著裝滿水的木桶往一旁的石槽中倒水。
小幺的胳膊還沒有水桶把手粗,因為使勁太大面頰有些泛紅。突然,提在手中的重量變得極輕。
她轉頭,看見了昨日救她的將軍。和她想的一樣,聲音那么好聽,人也果真好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居然已經成為了一位將軍。
“夠了。”小幺話落,蕭穆將水桶提到一旁。
“多謝將軍。”小幺道謝,同時下意識地曲腿頷首,但做到一半又立即停下。
“你這是在做什么?”蕭穆開口問道。
“洗衣。”少女轉身離開,片刻后抱來一堆沾滿泥土的衣物。去都是粗布麻衣,做工也粗糙,大多上面還有補丁。
“晨起水涼,為何不等到天暖些再洗。”蕭穆看著小幺將所有衣服全部放進石槽,然后伸手按到水中。
“現在先泡上,待會兒洗的時候更容易。”等全部衣物都浸濕之后,小幺轉身離開石槽,去做旁的家務。
蕭穆就這么站在石槽旁,看著她在院中走來走去。直到夜色完全褪去,這家的其他人才陸續從屋內走出。
“小幺,飯做好了嗎?你嫂子餓了。”王武伸了一個懶腰,哈欠連天地走進應該被當作廚房的一座棚子,似乎沒有看見站在院中的蕭穆。
“這位軍爺怎地起這么早?”王武之后,王回從屋內走出。見到蕭穆站在院中,連忙搬來一個木墩:“軍爺您先坐,飯一會兒就好。”
“不必準備我的飯菜了。”蕭穆聲音清冷,說完之后轉身走出王家的院門。
……
“軍爺,您看這片地方給您練兵用如何?”王后河村頭的一片荒地上,村長點頭哈腰地詢問蕭穆。
如今這年頭,最不能得罪的一個是土匪,另一個就是當兵的。這些人可以成為他們的保護傘,也能變成催命符。
稍不留神得罪了他們,那可是比遇上土匪還要可怕。
“有勞村長。”蕭穆回答道:“我們只是在此修整幾天,不會停留過多時日。”
“沒事,沒事,軍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多久我們都歡迎。”
蕭穆側首,一旁隨侍的副將來到他近旁。
“你將命令傳達下去,半個時辰后就在此處集合操練。”
“是,少將軍。”副將領命,轉身跑走。
“村長不用再此處陪著,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沒事,沒事。”村長剛想說他沒有旁的事,又怕蕭穆嫌他礙眼,先忙轉了口氣:“好好,小的這就下去。”
“等等。”
剛剛轉身沒走兩步的村長險些因為停得急趴倒在地:“軍爺還有什么吩咐?”
“想向村長詢問一些事。”蕭穆說道:“王家的那個女郎,村長可知道什么關于她的事情?”
“軍爺說的可是王家小幺?”
蕭穆點頭。
“她呀,不是王家親生的閨女,是王武夫婦從外面撿來的。”
聞言,蕭穆眉頭微皺。
村長繼續說道:“軍爺一定是疑惑,為什么自己家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要撿回一個女娃子。
那是因為王家要她有用,是用來換婚的。如今王武的媳婦楚家姑娘,就是用小幺換來的。”
貧苦人家因為沒錢娶妻,便漸漸有了交換婚的例子。
雙方男子均以自己的姐妹或者親族中的女子和對方相互交換為妻。因為雙方均以一個女子為代價進行交換,所以無需另外準備聘禮或者嫁妝。
稱“小姑換嫂”或者“姐妹換妻”。
村長道:“王家窮得準備不起聘禮,所以只能通過換婚來娶媳婦。
但是他們家沒有女孩兒,本來是連交換都換不成的。
誰料到王武夫妻運道好,三年前就剛好從外面撿回來一個女孩兒。而且那孩子生的白凈漂亮,一看就招人喜歡。
所以,才能和本來不需要換婚的楚家成了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