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盛十七年,當年的稚氣終于褪作如今的風發意氣。又是一年中秋,京城的繁華至夜晚都久久不能褪去。少年的心事卻如盈盈滿月一般沉甸甸的。許久,他終于開口:“你以后嫁給我好不好?”
“不,不行。”
似乎是未曾料到會被回絕的如此干脆,祁藜顫抖著聲音,不甘心地問道:“為什么?”
“我還有想要去追逐的夢想啊,等以后不用再提槍了,我還要走遍天下,看那些世間美好的風景。”清秀姣好的臉龐轉向他,嘴角輕揚的樣子,在祁藜心中似乎比天空中綻開的煙花要美極了。
“我可以陪你一起的!”少年仍不死心。
“你還有你爹要照顧,他年紀大了,身子總不大好。”
他剛要反駁,她卻嘆了口氣,沒機會了。
“你爹沒有跟你說嗎?皇上要為你賜婚,相府的千金,孟舒妤。
“她是個閨閣里養出的女子,和我不同,在外怕是受不得氣。
“她是相府的千金,必然要做你正室。雖我也不在乎當個妾,只是后宮的明爭暗斗,你知道我最煩這些,她若當了夫人,如何受得了自己還沒有一個妾室受寵?”
喬蕁略微慘淡地笑笑:“你的性子,我還不清楚嗎?”
原來,天意如此。什么相府千金,一個身份,竟然就能分開他們嗎?武將之身的祁藜從來不愿受外物的阻礙。
此時,喬蕁突然冷肅道:“皇上賜婚時,萬不可拒婚。答應我,娶了她,待她好些。”
被喬蕁看出心事的少年低落地說道:“那我辦喜宴那天你還是別來了。”
“為什么?”
“我怕我一不小心看到你會把新娘推開,拉著你拜堂。”
“嗯……這倒也是。說不定我一個不小心把你的婚宴鬧翻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相府千金出嫁那日,紅燈高懸,炮聲時響,甚是熱鬧。
他果真答應了自己,將這十里紅妝許給了她。
那日的喜宴,她還是去了,看他和那位女子拜堂。
今天的他,很俊俏;那新娘子,想必也甚美。
她淡然一笑,將身旁的酒壺執過,斟上一杯,抬首飲盡。起身離去,再未回頭。
祁將軍娶親一年內,未發生什么戰事,各自相安無事。
可那相府千金不知從何處得知他身旁有個女子,便試著問了幾次。而每次問起時,他都是一副冷淡樣子。她記得他平常是要溫柔一些的,不會是這個樣子,便有些許安心。
然邊境遭患,她非要他帶自己同去。他無法,只好將她帶了去。卻不想因此而失去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戰場上,她注意著眼前的對手,根本沒有心思留心后面還有個敵人。他奔過去,將那一刀險險擋下,那刀卻偏鋒一走,砍向他肩頭。
喬蕁帳內。
“我聽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是么?這么多年,你們定然放不下彼此吧。”說到這里,孟舒妤突然睜大眼睛:“倒不如我一死成全你們可好?可是這一年我也付出了很多,我不甘心!我以為他對我確然不錯,如今想來竟都不過是表象。你們……不能,不能這么騙我!”
“將軍素來是個冷情的人你可知曉?他自失了母親便愈發與人冷淡,起初與我也甚少言語。我出身貧寒,本又是配不上他的。”喬蕁冷靜地說道。
“你看不出來嗎?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刀尖上磨出來的,更多的不過是兄弟并肩的那種情義,將軍對你,卻是真正用過心的。”
這一番話,倒是真把這位千金唬住了。此時,祁藜掀簾入帳。
喬蕁轉身背對二人,不動聲色地說道:“將軍,家事就是家事,公事再急也不能把家事拋下不管。你們現在鬧到我這里算什么事呢?”
祁藜看向孟舒妤,語氣也有些不善地問道:“你同她說了什么?”
孟舒妤一時語塞:“我……”
“你剛剛問我你這一年的真心相待換得了什么,我告訴你。
“我娶你那日,她被一匹受驚的馬踢傷,我到第二日都未曾知曉,卻怕你住不慣將軍府,找你的貼身婢女幫忙添置。
“赴往邊境時,因你鬧著要跟來誤了皇上既定的時辰,她代我領受了刑罰,未跟皇上提你半個字,我連一句安慰都沒來得及說。
“邊境環境惡劣,因怕你不習慣,特意帶了府上的廚師,還派人每日去你帳中查看。她身子不適了半個月我前日才知曉。你是覺得,我該怎么待你才算是好?
“是,其間三次我是想過要去看看她,可她不許,她怕你有所誤會,都是一個人撐著,如今你又何苦將事情鬧到她這里?”
見祁藜失態,喬蕁竟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從何勸起。當初是她要他娶了這相府千金,想不到竟也是自己將這千金送到如此地步。祁藜發這樣大的脾氣,連喬蕁都是頭一回見。
“怎么,”祁藜冷笑一聲,“你是當真以為我不敢休了你嗎?來人,備紙筆!”
“將軍不可,便是你不愿接受她也該以大局為重!”
祁藜回頭望向喬蕁,此刻她的神色悲憫,不知是為那什么相府千金,還是為他?大局。如今的朝堂上,丞相的勢力越發壯大,能拜到他門下成為女婿,將軍府也能少些爭端。但若是將他女兒休了,恐是整個府上的人都保不住。到時自身難保,又怎么保得了心愛之人?
是以,這封休書沒寫成。
可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在戰場上也總是失神。
仿佛錯付紅妝的結果,和戰爭一樣,都要兩敗俱傷。
她便出了條下策。
被敵軍重重圍住時,她心道敵軍沒了將領必然自亂陣腳,到時候他自能將他們趕出這里。想到此,她又釋然地笑了笑,覺得刀刺入身體的時候也沒有那么疼了。
白雪彌漫天地,一塵不染的白中夾了刺目的紅,似是天地的述說,又似是悲情的呼喚。
長盛十九年,春節剛至,西北邊境傳來捷報,這場戰,大獲全勝。
“記起來了?”說書人問道。
“嗯。”
“記起來了就好,記得了就不會迷路了。”說書人依舊晃著手中的扇子,眼眸中笑意不減。
這里是因凡人的執念而化生的。心有執念的人會受他們的引導,忘了前塵,再由他們點撥逐漸記起,若此時能放下執念,便不至于化作怨魂,還可入輪回。若還是放不下,他們也無能為力了。
她的執念,是執著于他的后世,他的結果。
說書人問道:“那你如今可放得下?”
“嗯。他擊退了敵軍,那很好。他去幫我完成我未實現的夢想,那也很好。他沒有棄家于不顧,那也很好。”
她站起身,向說書人道謝:“謝謝,我想我該走了。”
掌柜笑道:“姑娘,來,留個名字。”
“喬蕁,蕁麻的蕁。”
掌柜又說道:“出了客棧前面就是陰司,姑娘好運。”
“嗯。”
出了客棧,風小了很多,但雪還是很大,如絨球一般灑下,看上去竟會覺得很暖和的樣子。她走了幾步,回頭又望了一眼,忽然發現門上有匾額,先前進去時,竟未曾注意。
匾額上題著四字:紅塵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