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念空抱著我起身。然而這么一動,我又是一股血潮涌上喉間,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整個喉管都是火辣辣的疼。
凌念空見狀,臉色更加陰沉。下了車,還不待踏進府門,他被便對薛讓道:“去請顧先生。”
“是。”薛讓應聲去了。
凌念空口中的顧先生是凌府的大夫,先前我生病便是他替我醫治的。
凌念空抱著我一路疾行,這樣的顛簸令我極是難受,好幾次都差點再次噴出血來,于是手不自覺地環住了他的脖子,將行進帶來的顛簸減輕了些許。
看方向他應該是要抱我去冷園,我有絲無奈。如果可以,我希望盡可能不與他呆在一處,但卻總是事與愿違。
剛一進院,青黛便迎了上來。“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話中盡是急切。
我朝她勉強一笑,啟唇剛想讓她別擔心,卻被凌念空截去了話頭:“你在門外守著,顧先生到了,直接請他進來。”他的聲音有絲緊繃。
說話間,已行至臥房門前。青黛推開門。“小姐她……”還不待她把話說完,凌念空抬步進屋,略施內力,房門便咣當一聲關上了。
房內無人,進入內間,他將我放在床榻上,為我脫掉了鞋子。
我不知為何,心中有絲不安。“凌念空……”
他不理我,轉身去了外間,片刻又折返回來,遞給我一個暗紅色藥丸。
“吃了。”他的聲音有些冷。
我伸手接過,心想這應是解藥,也不遲疑便將藥含在了口中。他將茶盞遞給我,我連喝了兩三口才徹底將藥丸吞下。只片刻,胸臆間的痛楚便逐漸消散,但那種憋悶感卻仍是揮之不去。
“統領。”顧先生的聲音在外間響起。
“進來。”凌念空起身將茶盞放回桌上。
顧先生進屋為我診了脈,悠悠地道:“姑娘身上的冰蕖已解,但肺氣依舊郁結,需得疏解,其他的并無大礙。”
“好,顧先生下去歇息吧。”凌念空的語氣終是緩和了些。
顧先生離開,房中又只剩下我兩人。他替我卸下面具,將房內的燈燭熄滅,只留了榻幾上的一盞。
他墨發披散,燭火的光暈映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幾分。
我在床榻上靠墻坐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傾身過來,拉開被子將我裹了個嚴實。
“方才想說什么?說吧。”他的語氣很隨意,像是談天一般。
“嗯?”我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房內碳火燃燒發出噼啪的響聲。他在床邊坐下,頗有耐心地道:“沒聽顧先生說嗎?你胸中郁結,需得疏解。”
聞言,我“哦”了一聲。
顧先生說得不錯,我體內的毒雖解了,但自喝下那杯酒后胸中便升起的憋悶之感卻依然存在。原來他說的疏解,就是把我中毒時想說的話說出來。
“你說吧,我聽著。”他的聲音有絲疲憊。
也是,他今日雖是大獲全勝,但長久以來的各種謀劃定也耗費了他不少心神。
“我……”我腦中回憶著,緩緩道:“我本來有好多話想說,但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想起那問題,我的心忍不住戰栗起來。
“問吧。”他邊說邊脫了靴,將被子拉過一半蓋在自己身上,與我一同靠墻坐著。
“凌念空……”我望著他的眼睛,他毫不躲避地迎視著我。
我吸了口氣,提出了那個令我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的問題:“袁載道對我用刑、將我同程鋒的侄子關在一起,這兩件事不是太子授意的,而是你,對不對?”
我說這話時不帶一絲情緒。我只是想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他的心到底有多狠,或者說,他到底有沒有心。
聞言,他好不容易柔和下來的表情再次緊繃起來,沉默片刻才出聲:“你如何得知?太子告訴你的?”
“不是。”我沖他笑了笑。“太子只告訴我天選之子可能在你手上,其他的都是我猜的。”
他蹙眉,眸中閃過意外之色。“其他的?除了這個,你還猜到了什么?”
“全部。”
聞言,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但他的眸中竟沒有我預想中的殺意。
我繼續道:“我猜到你為了對付太子藏了兩份物證、猜到你近日來對我的溫柔照料都是虛情假意、猜到我不過是你用來吸引太子進攻的靶子。”
語畢我望向他,只見他眸色陰沉,額角的青筋若隱若現。我輕笑道:“你放心,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向你炫耀什么,更不是想要要挾你。我不過是想要提醒你,你的這些謀劃,我猜得到,旁人也能猜得到。”
“哦?那你倒是說說,你是如何猜到的。”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
“你的這盤棋局應是從昭元節那日便布下了吧?那天薛讓告訴你,太子在尋找你的弱點,于是你便想,與其被太子抓住短處,不如你自己主動送給他一個,由此一來太子接下來的每一步都盡在你的掌控之中了。但你不傻,怎會真的自覺主動地暴露自己的弱點,被動挨打?所以你便想到了我,對不對?”
我不待他回答,繼續道:“昭元節那晚,你的一舉一動都是提前設計好的吧?你先是帶我去了纖云坊,為我戴上了你為冷晴淺準備的發簪。而后又帶我去了過去你們常去的千雅客。
你破天荒地要在大堂用餐,說是要沾沾節日氣氛。但其實你如此招搖過市,不過是為了向眾人傳遞一個信息:我取代了冷晴淺成為了你心上之人。
整個晚上你對我無微不至的溫柔相待,為的不過是讓旁人更加確信這一點,尤其是時刻盯著你的太子暗裝。
后來你帶我進了包房,掀翻桌子制造一片狼藉,也是為了借千雅客伙計之口,散布你我發生親密關系的消息。這一點你做得很成功,因為第二日我在宮中碰到岳鸞漪,就連她這個深宮女子都已得知你我同寢而眠的事。
至于那晚你假意讓我離開、告訴我那日是冷晴淺跳崖的日子、向我展示你脆弱的一面,不過都是攻心之計,為的就是要我乖乖留下來陪你唱完這出戲。我說的可對?”
其實若不是后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我只會單純地以為他那日真的是因為思念原主才有的種種反常之舉。但現在仔細想想,我那時還是太天真了。
像他那種自幼年起便被沉湮百般蹂躪以致內心無比強大之人,怎會那般脆弱?即便是他那日真的心情郁郁,又怎會對我這個欺騙了他的人展現他脆弱的一面?
他聞言,面上終是顯出怒色,但卻隱忍不發。
我知道他是想繼續聽我說下去,便接著道:“太子本就急著要除掉你。聽聞了昭元節你的一舉一動,以為我便是你的弱點,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或許你并不知道太子具體的計劃是什么,但是你很清楚他一定會從我下手。所以當你聽說我被關入刑部大牢的時候,你便知道,太子動手了。得到消息,你便聯絡了袁載道,授意他對我用刑,將我和程鋒的侄子關在一起……”
“既然你自己都說太子要拿你開刀,憑何斷定是我令袁載道做的那些事,而不是太子或是程鋒?”
凌念空面上不動聲色,但眸色卻又是陰沉了幾分。
我笑了笑。“表面上看,太子急切地想要扳倒你,以為我是你在意之人,做出那些傷害我的事,逼你認罪,自是理所應當。
但若真是太子授意,他是不會令程鋒的侄子牽扯其中的。畢竟太子之所以對付你,正是因為他希望程鋒成為主帥,好為他所用,而你卻也是主帥的有力人選。所以太子才會拼命拉攏程鋒,同時想方設法對付你。
至于程鋒,他則更不會坑害自己的親侄子。于是我才想這兩件事應是你授意的。”
我頓了頓繼續道:“其實起初我也不是很確定,不明白你為何如此,但案子審到一半我便想明白了:
雖然你在解釋為何當初隱瞞程鋒通敵之嫌時,搬出了彼時邊疆異動的理由。可這樣的理由雖能糊弄得了皇帝,卻糊弄不了滿朝文武。
我與你相處不過月余就看得出,你不是會為保國家安定而甘擔風險的忠義之士。朝中官員又豈會看不破?他們定會懷疑你當初隱瞞不報,是因為你與程鋒有所勾連,怕若是如實上報牽連到自己。
所以你要堵住他們的嘴,還需得另施一計。
我聽說袁載道與程鋒其實是沾了些親的,所以眾人皆理所應當地認為袁載道是暗中聽命于程鋒的。
于是你便令袁載道對我做了那兩件事,而后還砍了程鋒侄子的手。
由于程袁兩人的親緣關系,眾臣只會認為是程鋒令袁載道做了那些事。畢竟袁載道自己是沒有膽子刑訊逼供,貿然觸犯新律的。
由此眾臣便會覺得你與程鋒是水火不容的關系,當初不可能與他勾連。這樣一來眾臣便不會揪著你不放了。”
凌念空聽完我這番話一言不發,臉色變了幾變,似是有些掙扎。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這般神色。
沉默片刻,我苦笑一聲,語帶蒼涼:“凌念空,你的心真狠!我本以為你沖著這副身子也不會真的傷我,卻不想你還真下得去手。”
聞言凌念空的眸中閃過一絲狼狽。
“也是,只要這身子落不下終身的毛病便可,至于經歷過什么樣的痛苦你都不會在意。”
我越說語氣越冷,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眸中狼狽之色更重。
“冰刑……”我喃喃,輕嘲一笑。
“你這刑罰也選得極好,若是選了別的會留下傷痕的刑罰,未免太過刻意,會惹人懷疑。畢竟南離新律嚴禁刑訊逼供。而冰刑則恰到好處,嚴酷程度不輸其他刑罰,卻又不留痕跡。而且時間也是掌握得極好。若我在冰上再多呆兩刻,這腿怕是就要徹底廢了。”
我越說,心中越是悲涼,語氣中嘲諷的意味也越重。
“你趕到得更是及時,正趕在程鋒侄子快要得手之前,呵呵呵……”我低笑起來。
凌念空強自壓抑著什么,只等我笑完。
待笑聲散去,他雙手一把鉗住我的肩,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獄飄來一般:“既然你全都知道,為何還要……”他似是有些說不下去,卻還是咬牙繼續:“為何還要……”
他終還是沒有說下去,雙眼卻是死死地盯著我,赤紅的眸中盛滿了疑惑。
是啊,我明知道自己所受的一切傷害都是他提前設計好的、都是他有意為之,可為何今晚還是替他飲了那杯毒酒呢?
是因為我喜歡他嗎?他如此傷我,我竟還是喜歡他?
我對他的這份情,莫名其妙地產生,莫名其妙地難以磨滅,即便他如此狠心待我……
我苦笑,燕林宣,你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他的情緒平復了幾分,沉聲道:“你想要什么?”
我愣了愣,心中更是悲涼,卻不受控制地開口:“難道我需得是想要什么,才會這么做嗎?也是,像你這種毫無真心可言的人,只有通過交易才能換得別人為你做事……”
我雖嘴上這么說,可心里卻清楚:他不是沒有真心,只是他的真心只會交給那一人。而對旁人,不管那人是誰,他只有算計、只有利用、只有狠心……
我或許明白我當初是如何喜歡上他的了。我喜歡的或許就是他這種對一人濃情,而對世人寡義的處世態度。
只因當時他錯將我當成了她,對我付上了一腔濃情,所以我便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而在得知我不是她之后,他只是將我當做了無關緊要之人。他利用我、傷害我,不過是他一貫所為罷了。
虧我還一直以為他是記恨我,有意折磨我,卻不知他只不過一向便是這樣的人。
他忽略我語中的嘲諷,眼中閃現驚異之色,聲音有絲不穩:“你……什么都不要?”
我冷笑:“是,我什么都不要。”
聽到我的回話,他攝人的瞳眸不自覺睜大,就連瞳孔也跟著微微收縮。
望著他無比震驚的表情,我補充道:“很難接受嗎?那不如我換一種說法。”
他聞言眉頭蹙了蹙。
我繼續道:“我不是什么都不要,而是我要的,你給不起。”
最后四個字我說得極慢,一字一頓。
“你不問,怎知我給不起?”他的聲音帶上一絲沙啞。
“不需問,我也知你給不起。”我的話中帶上了幾分決絕。
他的眸中的華彩漸失,身子也像是失去力氣一般,雙手從我的肩頭有氣無力地滑下,表情有些恍惚。
我挪到床邊,穿好鞋,站起身,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卻不理會,朝門口走去。
本以為他會攔我,卻不想他竟沒有。
不攔正好!我可不想再在這冷園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