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掛在蒼穹,柔光遍照大地,翠竹破開黃土,竹枝直插云霄。
此時,夜的靜謐被我的聲音打斷。
“將軍,逝者不能復生,生者自當節哀,保重身體!”我不自覺地用最溫柔的語氣,勸慰傷心的劉小七。他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座石碑一般,我走上前想攙扶他,用盡力氣卻絲毫挪不動他,只能收回尷尬的手臂。我幾乎忘記了這便是剛才那個身手敏捷并差點掐斷我的咽喉的人。
易永康走了過來,一手將我從劉小七身前拉開,一面對劉小七說:“你莫要傷心了!祁陽公主可不愿看到你這副模樣!眼下該想的,是要知道東胡讓鐘少游潛在我國興風作浪,究竟有何目的?”
劉小七依舊沉浸在悲傷之中,他說道:“師父本是世外之人,奈何收了我們三人,他本可以寄情山水,種梅養鶴,緣何落得如此結果!祁陽她金枝玉葉,原本可以無憂無慮,享世代榮華,卻卷入權利紛爭,卻在這般年華香消玉殞!怪我無用,我護不了他們!”
“人生而群居,哪有什么世外之人!單先生雖然不幸,但是他德高望重,聲名遠揚,早就脫離不開這人世羈絆。而公主她,哪里有什么無憂無慮可言!你也在宮中待過一段時日,那座巍峨皇城,并非人間仙府,而是食人深淵。說到此處,易永康好像不經意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長嘆一聲,“公主她生在皇家,長在皇城,怎么可能與皇權糾紛撇得干凈!”
“莊子曰:‘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已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我瞬間脫口而念出這句話來,“是呀,誰又真正能夠像莊子一般勘破這世間萬事!”
痛失恩師的心情。我們是一樣的。
他口中重復了這句:“萬物一府,死生同狀。”突然又冷笑一聲:“哼!小小女子!你安能體會我這般心情!”
“劉小七你說這話就忒失禮了!”易永康輕斥了劉興泉。
“實不相瞞,小女子也剛痛失恩師不久,恩師在世時,曾與我講過一個故事——
黃昏,夏蟬要去睡覺,它對好朋友蜉蝣說:‘我們明天見!’蜉蝣心想:‘明天是什么?’
秋天,大雁要去南方過冬,它對好友夏蟬說:‘咱們明年見!’夏蟬心想:‘明年是什么?’
此生盡頭,逝者告訴生者:‘咱們來生再見。’生者心想:‘真的有來生嗎?’”
說完這個故事時,我早已淚流滿面,劉興泉泣不成聲,易永康沉默不語。
“啾啾!”不知不覺,林間出現了清脆的鳥啼聲。皎月才西斜,旭日已東升。
“劉小七,今后有何打算?還是遠赴疆場?留在京都吧,與我作伴!”易永康拉起劉小七,二人坐在竹院中的石凳上。而我隨后坐在距離易劉二人兩丈外的石凳上。
“祁陽已然薨逝,京都還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呢?”
“當初祁陽在世時,你非要走,說京都有你不想見的薛承,而現在薛承不在了,你要走的理由卻是沒有你想見的公主!你這人,搞得我都想打你一頓!”易永康頓時又氣又笑,站起來假裝要擼袖子。
“你打不過我。”劉興泉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沒有一絲驕傲的語氣,只是在稱述一個事實。
易永康長嘆一聲,說道:“想起當年咱們倆在皇家校場比試的時候,你非要和我爭,究竟是我易家劍法厲害還是你劉家的槍法更勝一籌!還讓喊來金娘子來當評判,金娘子一個從未習過武之人怎么當得了評判!最終還是金娘子找來了公主為我們評判。我真想再與你痛痛快快比試一次!”
“不用比試了,適才你已經敗給我了!十年前,你我不相上下!十年未見,你竟退步至此!我比你更加想念十年前的日子,那時候,你還不是侍衛,我也還不是將軍!”
“不!從我十二歲入宮伴讀開始,我便是侍衛了。只是以伴讀的身份隱藏起來。不然你以為以我文章詩賦的水平,哪里能夠同你一起在宮中當陛下侍讀?”
我坐在竹院中的石凳靜靜地看著他們,聽著他們暢談往事,眼前視乎浮現出一個和諧的場面來,我似乎可以親眼看到此二人正青春之時,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我瞬間想起公主和駙馬來,若是沒有這一切的變故和無奈,劉小七、易永康、祁陽公主和薛駙馬,他們該是當年多么美好的人兒呀!對了,還有金娘子和張皇后,還有陛下……
經過一夜折騰,我困得不行,便坐在石凳上,背靠著竹墻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隱約聽到劉小七問易永康:“往事不堪再提,說了這么久,這位齊姑娘究竟是什么來頭?”
“她呀!她是一個執拗的家伙。”
我繼續假寐,想知道此二人對我身份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別打岔!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她為何行為舉止如此與公主相像?莫非……”劉小七的聲音里透露著一絲邪魅,逼迫著易永康說出那個他猜想的答案。
“公主的愛徒?不可能。公主何其優秀,你瞧她!這三腳貓功夫說是公主真傳你信嗎?”易永康的語氣明顯虛弱一些。我恨恨地磨了一下牙,心中罵道:“這該死的侍衛,趁我睡著時如此評論我!有朝一日,我要讓你見識我董姝玉的厲害!”
“世人皆知公主門下有一愛徒,公主極其疼愛她,但此人非常神秘,只因公主不愿世人知道她。想必是為了保護她吧。”劉興泉不急不慢地說道,仿佛他已經確定我就是他猜想的那個人一般,自信得就像是一個得知真相的推官已經破案了的那種肯定。
“公主的徒兒早已葬身在行宮中那場大火了!”易永康說謊話不打草稿竟還能夠這般符合邏輯。
“什么!”劉小七的聲音瞬間高亢起來。我偷偷睜開左眼看到他已經激動地站了起來。
“她一直在小果脯身邊充當宮女,那夜大火為了保護公主,葬身火海了。”易永康唯恐劉小七不相信。
“如果她死了,那她又是何人?”他指了指正在假寐的我。
“她是金娘子的人。你知道的,金娘子與公主是一同長大,雖然養成了截然迥異的性子,但二人是閨中知己,金娘子出嫁后碰巧遇見這小姑娘言談舉止與公主十分相似,便留在身邊。”我感覺易永康似乎說得非常吃力。說謊言是一件十分消耗體能的事情,他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
“她為何修的是我靈山門派的功夫。”劉興泉還是不依不饒。
“這個你自己問她嘛,我哪知道這么多!好了,折騰了一夜,我要去休息了,你要么在寒舍將就一日,歇息一番,要么別打攪我歇息,回你的將軍府去!”易永康終于編不下去了,只能下逐客令。這位京城第一美男真是無賴!
“好了,我信我信,你如今也無需誆騙我。既然如此,劉某告辭!”
“喂!劉小七,放下過往,才能過好當下!”
我沒有聽到劉小七有任何回應。這時候,我聽到易永康的腳步攆著地上的黃土聲——他正向我走近。我繼續假寐,心中祈禱可別令他知道我聽了他全程的謊言!
他果然沒發現我正假寐,他抱起了我,輕輕斥道:“竟還能睡著!要是此時有人取你性命,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他慢慢地將我抱到我的竹屋,把我放在竹床上,為我蓋上被子,邊蓋被子邊念叨著:“原來公主將你安排入宮是對的,你這一出宮門便招來各路人士!只是他們為何都要與你為難?你的身上究竟有何秘密?”蓋好被子之后又說了一聲:“昨夜沒睡好,今日便好好睡一覺吧。”
我聽到竹門“吱”的一聲關上了,立馬起身,拿起房中桌上的筆,就著房中本有的熟宣紙寫下一封信:
“蒙君關照,借宿至今。承此大恩,無以為報。今當去也,隱匿江湖。若有其緣,后會有期。”
寫好后,晾干了墨,我小心地將此信封起來,正想找個最顯眼處放好書信。
恰逢易永康突然推開竹門,正好與我四目相對。我沒想到他會突然折返,假寐被發現,頓時心中一顫抖,手中一哆嗦,信件掉到地上,口中一結巴,竟然脫口一句:“你……你吃飯了嗎?”
尷尬的氣氛上升到極點。
他默默地走到我的跟前,眼神就像在審問我此時的行為,突然,他蹲下去將信件拾了起來,看了看心中內容后,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大人,我這只是障眼法,我還是想回宮去的,這封信是留給鐘少游看的。”我擔心他不肯幫助我回宮去,連忙解釋道。
“我知道!”他語氣冰冷,神情淡漠,這幾日的親和熱情瞬間消散在這尷尬的氣氛里。
此人情緒波動太大,陰晴不定,一旦他懷疑我與鐘少游勾結,此刻我性命堪憂。
“你為何這般不坦誠?”他發出一聲嘆息,原本我是覺得叨擾他這么長時間,也擔心鐘少游找他麻煩,但沒想到此次隱瞞被看破,頓時感到愧疚,啞口無言。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又喃喃地說了一句話,我聽不見,心有愧疚,也不敢問。
“走吧!”
他看了看我,突然裂開了嘴,給我一個清風朗月般的微笑。我的心瞬間輕松了不少。
“去哪?”
“回宮。”
“大人適才小聲地說了句話?奴才沒聽清!”
“想知道是什么嗎?”
“嗯!”
“就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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