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響。
宗關將書放進抽屜,抬頭看到了林東跟井輝。
“郝格她不在。”這十天的信息反饋,讓宗關下意識排斥警察。
林東看著散發生人勿近氣場的宗關,上下打量,了解過后,才知道眼前這個身形挺拔,肌肉跟體態都很好的男人,已經四十二了。
“我們是來找你的。”井輝開口,這些天把郝格的初中高中同學查了個遍,只要是在克圖市的,他們都問過了。
把宗關放在最后,是計劃好的。
宗關推了下眼鏡,回應道:“輪到我了?”
沒想著讓兩位警察給反應,直接走出了吧臺,路過林東跟井輝,將店門上的牌子轉成了“close”,關好門,便帶著兩人走到了最里面的座位坐下。
掏出錄音筆,打開,掏出本子,打開,然后開始詢問。
“你跟郝格是什么關系?”林東盯著宗關的臉問道,這個男人,究竟知道什么,他一定要挖出來。
“我們不要這么問,”宗關伸出手指著吧臺,“如果您二位后面沒有別的行程,我就去做三杯茶飲,我們邊喝邊聊。因為我覺得,我會講很久。”
林東愣了一下,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同意了。
三杯蜜桃烏龍被端了上來,一人一杯擺好,宗關將托盤放回吧臺,走回來坐下,翹起二郎腿,清了下嗓子。
“現在可以開始了嗎?”宗關問道。
井輝是真的渴了,中午跟東哥在路邊館子吃的面太咸了。
林東點頭,也端起杯子喝了起來。
“好,我從我跟郝格剛認識開始講,不知您二位是否介意?”宗關又推了下眼鏡。
“你隨意,我們愿意聽。”林東抿抿嘴,味道不錯。
宗關微笑著點了點頭,將時間一下子撥回了十三年前。
“我跟郝格剛認識的時候,她才十九歲。
其實那次很偶然,恰好我去奉先區談生意,在辦公室等外出的客戶,無聊拿出手機打開交友軟件隨意翻動,想找美女聊會兒天。
就那樣,我給她發送了好友添加申請,她同意了。
兩個人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我看了她的照片,不算是好看,但氣質很特別。
我也沒想到,那一下午我會跟她越聊越投機,那一下午我都沒等到我的客戶回來。
轉眼就是下午六點了,我打心里想見她,我太好奇現實生活中我們兩個會不會也聊的這么爽快。斗膽給她發了晚飯的邀約,沒想到她痛快地答應了。
在她校門口等她的時候,心里都在慶幸自己今天來談客戶穿的沒有那么隨意,還算過得去。
她從校門口走出來,走路速度挺快,我告訴她在學校前面灌木叢旁邊等她,她是路癡,這樣最顯眼,也最好找。
第一眼看到她,白白胖胖,還有酒窩,不是照騙。
跟她一起去找飯館,本來想讓她決定吃哪家吃什么,但她一個隨意讓我有些手足無措,她解釋,是真的不會選,也是真的不挑。
聊天的時候知道她愛吃辣,就點了幾個辣一點的菜,她吃的很開心,臉紅撲撲的,穿一件類似學生裝的上衣,真的很可愛。
吃完飯送她回學校的路上,我訂了回浦新區的出租車,一陣風吹過來,穿著大衣的她抖著說好冷。
我拉住她,用背擋住風,她在我的懷里,我覺得可能這種親密太突兀,但她沒有表現出排斥。
她陪我在校門口等到我訂的車來,才跟我揮手說再見。
說實話,那個時候,是想把她帶走的。
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我就在心里決定一定要再見到她,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你那個時候…好像已經結婚了吧?”井輝翻著找到了關于宗關的調查信息。
“是的,那個時候我的孩子都已經三歲了。”宗關坦然的說著,“但我覺得沒什么問題,她在滬東,前妻跟孩子在老家,不可能碰的到,而且,我有保護好她的信心。”
井輝從鼻子里發出冷冷的一聲哼,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人。
林東卻習以為常,他示意宗關繼續。
“第二次見面是因為她學校的咖啡社團組織了一個到浦新區看展覽的活動,她跟我提了一嘴,我就定下了去找她請她吃飯的事宜。
她看完展覽出來,我已經在附近的商場逛了一個多小時了,想給她買點見面禮,卻又拿不準她的喜好。我跟她說我就在她對面的商場里,往出走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在原地轉圈找我的小傻子。”宗關笑了起來,喝了口茶,繼續說道,“我走過去她有些尷尬的停下來看著我,我一把攬過她帶她去吃了火鍋。
我跟她說我比她大十歲,她反而笑笑說與年紀大的男人相處不累;
我跟她說我是處女座,她開心的說她是金牛座;
我跟她說我喜歡健身,她理所當然的接受我的身材;
我跟她說我以前很胖,她會敬佩的贊嘆我的堅持;
我跟她說我們在一起吧,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后來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見面,幾乎都是她從奉先區打一個多小時的車到浦新,當然,是我買單。
我跟她在一起,不會讓她出一分錢,出一點力。
她很聽話,可也有些小執拗,我讓她多泡腳多吃水果,都必須得我幫她都弄好才肯做。
可我還是很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我在考慮要不要離婚。
那段時間,我是真的在掙扎,她不只是新鮮,還有著讓人沉迷的吸引力。她總是默默的在包容著你,盡管看起來像是我一直在照顧她,但其實,她給我的認可恰恰就是我最需要的寵愛。
在一起兩個月以后,我的公司開始出現第一次股東的問題,那段時間,我全身心的處理公司的事情,對她疏忽了很多,她是生氣的,可她不表達出來,一直都說沒事,明明說話的語氣都不對了。
終于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用微信跟我說了分手。我從來沒告訴她,當我看到微信上的消息時,整個人都垮了。
其實如果不是分開過,我也不知道她對我那么重要。我朋友都跟我說這只是一時興起,我也以為是這樣,可后來她從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才明白,我栽在了一個十九歲的小丫頭手里。”
宗關閉了下眼睛,在郝格這里,他認栽。
“我一直都記得,我倆剛在一起第一次送她回奉先,我陪她坐在廣場草坪的大石頭上,一塊很大的石頭,所以我們倆之間還是有點距離。夕陽照著我們兩個人,我剛開始在發呆,轉頭看向她時,微風吹起她的發梢,她靜靜的望著馬路,側臉因為挺拔的鼻梁而異常好看,心動的一瞬,我對她表白了,也是唯一的一次表白。
我對她說,郝格,我真的好喜歡你。
說完這句話,風從我們中間吹過,她轉過臉,懵懵的看著我,夕陽打在她的頭發上,我喜歡的她,發著光。
我以為她會笑,以為她會哭,以為她會害羞,以為她會同樣的回應我。
可我沒想到,從她的嘴里只蹦出了一個哦。
說實話,聽到只有一個哦的時候,我很失落,但我安撫自己,可能是太突然的表白,她沒有反應過來,以后還是用行動證明吧。
后來我也用那次失敗的表白跟她開玩笑,她給的解釋是,聽到的時候是心動的,但正因為心動,讓她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可我終究是失敗的…”因為覺得心痛,所以做了個深呼吸,宗關扶下眼鏡,前些天跟郝格的通話,讓他真的意識到,自己已經沒了那個對她說愛的資格。
“她跟你說分手你就同意了?”井輝冷不防的問了一句,林東瞟了一眼井輝。
“當然,雖然我想跟她在一起,但如果她不愿意,那我就不會強求。”宗關平復著情緒答道,“我沒有那個死拽著她不放的資格。”
“后來呢?”林東問道,聽了這么多天的故事,他已經習慣問這三個字了。
“分手后我有想過再去找她,但隨即就是回家過年,回到家看到孩子,看到前妻跟父母,也就在心里說服了自己,就這么過吧,誰不是這樣呢。”宗關又喝了口茶,“后面的幾年我們都是零散式的聯系,偶爾問一下她的近況,知道還好,我也就放心了。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她是好的。”最后幾個字,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
林東對語氣突然的變化來了興致,他靠近宗關,音調偏低的問道:“怎么了?”
宗關猛然抬起頭,看向了天花板,喉結上下動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井輝想讓宗關喝水冷靜一下,但被林東伸手攔住,不能讓他咽下去,后面的事他必須要知道。
宗關緩緩低下頭,但卻一直咬著后槽牙,他拿起杯子,卻又放下,看向林東,開了口:“八年前,我的公司又出現了股東問題,我去問她,她說如果有需要的話還是見面談比較好,隔了將近五年,我又見到了她。
依舊溫和的聲音,依舊可愛的酒窩,依舊愛笑的她,但是,眼睛里的神情不一樣了。她一定經歷了什么,而且是傷害了她的,我剛開始以為是五年前我的行為影響的,可后來我們一起吃了飯喝了酒,我才知道,我沒有參與的那五年,是她經歷了痛苦最多的五年,她開始精神恍惚,深夜痛哭,失眠成癮,甚至自殘。”宗關的拳頭落在了桌子上,他的憤怒,他的懊悔,他的不甘心。
“后來她在工作的時候會莫名的發脾氣,被領導約談了好幾次,然后我就讓她別繼續干了。畢竟再這樣下去,有可能傷害到別人,也有可能會徹底毀了她在這個行業的路。她辭職后,我不敢讓她自己在家,我需要出去辦事的時候,就會讓我朋友過來照顧她,想過要請保姆,但最終還覺得陌生的人不好而放棄。她曾經有過半年一句話都不說,每天就是拼拼樂高或者拼圖,看書學習,或者坐在陽臺搖椅上發呆。我也不勉強她,只要能陪著她,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兩年的時間,我才看到了她眼里重新有了光。”宗關慢慢松開拳頭,似乎放開了什么,用左手食指推了下眼鏡,頭卻又低了一些,難過從語氣里都讀的出來:“可我…卻沒能再瞞得住她。她終究是知道了,知道我從一開始就騙了她。
我忘不了那天我回到家,看見她迎過來笑著跟我說有件事想跟我聊聊,然后將我兒子的照片推到了我的面前,將我藏起來的所有照片信件都一下子灑在了茶幾上。
她站在那里,就那么看著我,我無力辯駁,只能承認,她冷笑著,瞇著眼看我,我想抱她,被一個耳光扇了回來。我捂著臉看到她發紅發抖的手,跪下求她原諒,她卻冷冷的丟了一句:你不應該給我跪,你應該給你的老婆孩子跪。
然后,我就再也聯系不上她了。
因為兩年的時間她都跟我住在一起,所以她沒有單獨的住處,也沒有別的還在聯系的本地朋友,走的時候她只帶了一個小包,里面應該只裝了錢包跟手機還有充電器,就那么,一去不回頭。
我讓朋友們幫忙打聽,可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她才剛好一些,就面臨了我這邊全方位的崩盤,我一度害怕她自殺。
直到大半年后她給我發了條短信,問我兩年期間照顧她用了多少錢,她可以轉給我。我趕忙回復她問她現在怎么樣,都去了哪里,可沒有得到回音。”
宗關講完,抬起頭,舉起杯,喝光了里面的茶,將最后一口咽下,他終于讓自己的情緒得到了釋放。
看到桌上其他的兩個杯子也快空了,宗關從吧臺里又把托盤拿了出來,然后重新做了三杯茶端回來。
“你知道傷害郝格的都有誰嗎?”在井輝還因為剛才的故事而震撼時,林東卻一直保持著詢問的狀態。
“我不是很清楚,郝格她不跟我說。只有她在夜里做噩夢哭的時候,我能聽到一個名字。”情緒的釋放讓宗關回到了平靜的狀態。
“誰?”
“楚震。”宗關吐出兩個字,又追了一句,“還不如叫畜牲。”
“我并不知道他具體對郝格做了什么,但是郝格身上多了一些不可能是自殘造成的疤痕。而且每次做噩夢,必有他的名字。”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逐漸有了殺氣。
林東捕捉到了這危險的信號,引導著問:“那你沒有去查過這個人是誰嗎?”
“查過。”宗關冷漠的回應,“我想去找他,想揍他,想告訴他把郝格害成了什么樣。但是,有什么意義呢?如果這樣做,郝格能好,那我殺了他都可以。但問題是不會,所以我沒有采取行動,那個時候照顧好郝格是我唯一的任務。”
“你不想給郝格報仇嗎?”林東追問。
“我不想再用這些過去傷害她,她既然已經決定放下,走出來,我沒有必要再把她推回去。”宗關用手指摸著杯子,淡然的回答。
“那如果她其實一直都背著這些傷從沒有逃出來呢?”林東緊盯著宗關的神情。
宗關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眼睛看向林東,勾起嘴角,輕聲說道:“警官,你想聽什么呢?”
林東的胳膊往后退了一點,他沒有接話,任何的接話都只會是蒼白無力的解釋。
“我之所以又來找郝格是因為我真的沒她不可,我離了婚,放棄了財產跟孩子,只為了現在能陪在她身邊。哪怕她與別人在一起,我也不會打擾,這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眾叛親離。”宗關的眼神看向了店外慢慢亮起的霓虹。
“其他傷害過郝格的人,是不是也應該付出代價?”林東絕對不會松口。
“是,他們的死,都是活該。”眼神移回林東,宗關坦然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可我殺不了他們,你們可以去查。跟郝格分開后,我就關了公司回老家了,直到去年我才去過一次滬東尋找機會,然后今年五月十二日才來克圖找郝格。”
林東收回緊盯的目光,滬東市的警察之所以沒有將宗關列為嫌疑人排查就是這個原因,他不具備時間條件。
可是林東總覺得奇怪,宗關這個時候的突然出現不可能只是那么簡單。
井輝看向林東,又看了眼時間,已是傍晚六點了。
“今天打擾了,感謝你的配合,如果后面有什么問題我們會再來找你,近期還請不要離開本市。”井輝收起錄音筆,戳了戳林東,示意該走了。
林東跟宗關同時起身,握了握手,宗關又推了下眼鏡,微笑著說道:“希望我的敘述可以為案件帶來點用處。”
“很有用,謝謝你。”林東也微笑著回應,他怎么可能在氣勢上被壓倒。
“那就好。”宗關走到店門口,拉開門,“二位慢走,我覺得,還會再見的。”
林東跟井輝走出了門,林東卻停在了門口的第二節臺階上,他回身問了今天的最后一個問題:“哎?步天你聽說過嗎?”
宗關的表情瞬間凝固,又瞬間開化,他點了點頭,松開了拉著門的手。
門在林東跟宗關之間晃動,幅度慢慢變小,直到停下。
林東隔著折射燈光的玻璃門已看不太清宗關的表情,不過,他也不需要看清了,走下臺階,不好的預感從他心底升起:步天,還活著嗎?
看著林東跟井輝離開,宗關徹底鎖住了門,轉身下到地下室,推開郝格的房間,一下子躺在床上擺了個大字。
還好自己收集了信息,捋了捋時間線,才能在警察面前做個假的遮掩。
郝格還有五天就回來了,如果跟郝格說了自己的表現,會不會得到表揚?
“咚。”宗關側過頭看著書柜的方向,隔壁那家店每天在地下室搞什么,總是會發出這種聲響。
郝格揉揉長時間戴耳機而酸疼的耳朵,對正在臺上排練的明亮笑了笑,然后關掉了播放軟件,把竊聽錄音打開,看了眼監控:這十天,進程都還蠻快的嘛。
將手機關掉,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抬起手撐著自己的腦袋,用右食指按著太陽穴,臺上的人正好在排練晚上散場時的歌曲,閉上眼,享受的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