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第一個走進我店里的是洛北,這在情理之中,因為只有物質富裕的人才會大肆夸張自己心靈的缺失。
他趴在我的吧臺,說:“越哥,我可能需要十杯威士忌。”
我一邊擦杯子一邊回答他:“威士忌沒有,貴州茅臺倒有兩罐。”
他面如死灰:“茅臺太嗆人了,喝不了。”
我說:“酒都嗆人,你不如趁機戒了。”
他說:“我才二十一歲,等到你這個年紀再說吧。”
我笑,心想,你到我這年紀,酒就不是一種生活的必需品了,而是生活本身了。
他不甘心,非要去我的酒窖看一眼,最后失落而歸,風骨傲然地拍在吧臺上,說:“給爺來八罐青島啤酒。”
我伸手:“老規矩,先給錢。”
他一邊掏錢一邊罵道:“陳余在你賒了多少帳了,也沒見你舔著一張臉要錢,你們這些人對資本家就是有偏見。”
我一邊收錢一邊糾正他:“你算哪門子資本家,頂多算個暴發戶。”
洛北瞪眼:“男人是不是上了年紀,嘴就特欠?”
我說:“這個倒不是很清楚,要不我替你問一下令尊?”
他撇了撇嘴,拉開啤酒罐子,咕嚕咕嚕幾口下肚。
洛北喝到第四瓶的時候,康康進來了,一把揪住洛北的連衫帽,罵道:“洛北你混蛋。”
說完,連帽帶人一把推翻在地。
康康坐在洛北剛才坐的位置上,看著吧臺上的啤酒罐,說:“喲,洛少爺興致不錯嘛,課也不上,教案也不備,不天天忙著拯救世界,怎么還有時間來喝點小酒?”
洛北從地上爬起來,抱著自己剩余的酒往沙發邊走,邊走邊嘀咕:“煩煩煩。”
我倒了一杯白開水給康康,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康康瞥了一眼洛北,說:“你看看他那個樣子,怎么教學生?”
我說:“洛北他不是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老師才來的。”
康康說:“可是他既然來了,就必須合格。”
我繼續擦我的杯子,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康康突然抬頭看我,說:“你什么時候換風格了?這歌真難聽。”
康康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好看到徐冕站在樓梯口。
或許這種注視有些赤裸,康康順著我的目光回頭看,然后轉過頭跟我說:“你朋友是吧?今早上我們見過。”
徐冕走了過來,坐在康康旁邊的椅子上,隔著吧臺看著我。
我遞了一杯白開水給她,“睡醒了?”
她點頭,然后偏頭看向康康,說:“我們早上是見過,對了,你借的繩子什么時候還?”
康康說:“啊,忘了,急著要么?要不我現在回去拿?”
徐冕說:“好啊。”
我突然覺得徐冕的聲音慵懶得性感,而且透著無法拒絕的冷淡,那樣的冷淡,即便熱情如康康,也不敢再去試探。
然而,只有我,那一刻知道她只是在鬧小孩子脾氣。
康康轉頭看向我,問道:“真的急嗎?”
我點頭。
看著康康拉開門離開后,我才問徐冕:“真的睡醒了嗎?”
她趴在吧臺,說:“沒有,頭還是很暈。”
我說:“暈也不要去睡了,不然晚上就睡不著了。”
洛北走過來,說:“真新鮮,林大叔糙漢子一個,對女人竟然也是百轉柔腸。”
徐冕捧著水杯,笑得狡黠。
我說:“你對百轉柔腸這個詞有誤解。”
洛北湊近了,眼睛又黑又亮,“可我對你沒誤解呀。”
說完,洛北就偏頭看向了徐冕,而兩秒之后,視線落在了她無名指的戒指上。
我是什么樣的人,洛北清楚,因為清楚,所以向來點到為止。
而他的“向來”遠不及歲月的厚重,以至于,此時此刻,生出了一種他無法化解的尷尬。
門邊的鈴鐺適時響起,陳余推門進來,洛北回頭招手示意他過來。
“孩子都送走了?”
我選了一個非常無趣的開場白。
陳余坐下來,從兜里抽出一支煙,然后問我要火。
“別,這里有未成年。”我指著洛北。
陳余笑了笑,眼光卻落在徐冕身上,然后收起了煙。
我跟洛北和陳余介紹徐冕,言簡意賅,“徐冕,我朋友。”
洛北首先伸出了右手,說:“我是洛北,林越的大侄子。”
徐冕跟他握手,笑說:“大侄子你好。”
洛北轉頭鼓圓了眼睛看著我,說:“我可以翻她白眼嗎?”
陳余的手越過洛北的頭握上了徐冕的手,“你好,徐小妹,我是陳余,教語文的。”
洛北說:“小妹太客氣了,叫她小姐吧。”
我把洛北面前的酒一收,說:“好的,從今以后你都沒有酒喝了。”
洛北叫道:“我開個玩笑,你老年人不懂我們年輕人的尺度,人家一點都不介意好不好。”
我看向徐冕,徐冕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玩笑太客氣了,他真的是你侄子?不是孫子之類的物種?”
我表示很無辜:“我跟他爸忘年之交平白得了個侄子,實屬無奈。”
洛北說:“你跟我爸不是忘年之戀嗎?”
我正準備擼袖子,陳余就一腳把洛北踹在了地上,“吵死了。”
洛北從地上爬起來,在我面前低頭認錯:“對不起,大爺,我錯了,我是孫子,把酒還給我吧,沒有它我可怎么活。”
話至動情處,還微有哽咽。
這是很平常的青城山的黃昏,雪霧縹緲,人世散漫。我追求了半生的寧靜,都被這白雪皚皚渲染得更加孤獨。幾個月前,當我收到周先生郵件的時候,我反反復復念叨徐冕這個名字,不知道是抱以憤懣或是哀怨,那個時候,楓葉零落,寂寥無比,卻是酒吧客人最多的時候。洛北陳余他們來店里,沒有空位,在我的酒窖里斗了一個月的地主。
那些聞著酒香才能入睡的夜晚,尚不知酒為何物。
而冬天那么漫長,想著,沒有酒要如何度過。
徐冕啊,我看著面前這個姑娘,周先生極盡了贊譽之詞,用來渲染她之前的人生,卻只字未提他們的愛情。
這是我想把徐冕灌醉的原因,可惜,她太容易斷片,而不是胡言亂語。
陳余突然說:“這歌以前沒聽你放過,叫什么,還挺好聽的。”
我避開徐冕的目光,說:“迷霧水珠,我經常放,你可能沒仔細聽。”
陳余皺眉:“真的?”
我說:“真的,對了,今天不喝點什么?”
陳余拽住我的胳膊:“你以前真的放過?!!!”
我說:“真的,不信你問洛北。”
陳余看了一眼洛北,終于不繼續問下去了。
洛北趴著,嘀咕著:“寶寶怎么還沒有來,我都快餓死了。”
洛北口中的寶寶,是個絕世大美女,或許還應該加個形容詞,男人眼中的絕世大美女。
原名李迦佑,籍貫山西永濟,和楊貴妃的祖籍是一處,是徐冕口中所說的故事很多的女人。而這個女人的故事以一言蔽之——余生搖搖,天命昭昭。
大概是因為古往今來,那些美得出奇的人,命都不太好。
約莫過了一刻鐘,迦佑和康康一起提著飯盒子來了,洛北向來行事夸張,贊譽也都是涇渭分明:“康康你跟寶寶一起進來,像個丫鬟似的。”
康康放下飯盒,就擼袖子,洛北馬上就把陳余拖著擋在了他面前。
從一進屋,迦佑就徑直看向了徐冕,然后對我說:“你說你有朋友要來,沒想到是個姑娘。”
徐冕緩緩抬眼,然后她們視線交接,并未有什么火花,徐冕很快就低下了頭,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她喜歡你。”
我驚訝于徐冕的敏感和聰慧,我想有這樣的姑娘在身邊對于男人來說是異常危險的。
迦佑走過來,向徐冕示好:“你的眉毛真好看。”
我不知道徐冕在想什么,迦佑夸完她后,她顯得異常遲鈍,這讓氣氛變得尷尬,迦佑只好繼續說道:“餓了吧,我做了一些家常菜,不介意的話一起吃?”
吃飯的過程中,除了洛北和康康時不時說話,其他人都很沉默,陳余本來話就不多,在飯桌上也向來不愛說話,這倒是正常。徐冕畢竟和他們不熟,沒有話搭也可以理解。而唯一讓我覺得不正常的是迦佑。
收拾碗筷的時候,剛好剩我和她,我輕聲問她:“怎么了?感覺你不是很開心。”
迦佑冷眼看我,說:“你縱容她?”
我說:“是的。”
迦佑說:“我以為你對女人都一樣。”
我說:“徐冕不一樣,她嫁人了。”
迦佑說:“你對已婚婦女的關懷會不會太多了些?”
我說:“她不會待太久,迦佑,等雪化了,我就送她走。”
迦佑說:“我擔心你,周遠沒有做到的事情,不應該由你來完成。”
她提到周遠這個名字,真是會心一擊,我回頭看坐在沙發上發呆的徐冕,說:“徐冕,過來和迦佑一起收拾碗筷,然后拿去廚房洗了可以嗎?”
徐冕站起身,點頭說好。
我走過了,拍了拍陳余的肩膀,輕聲說:“門口,抽煙。”
陳余輕輕扣上門,在冰天雪地里,立馬縮著脖子把手藏在了棉襖兜里。
我把煙放在他嘴里,然后用身體擋著風,點燃了煙。
“真冷啊。”我嘆氣。
“你剛跟迦佑說了什么,不歡而散。”
“我們經常不歡而散,原因都類似,不用我跟你解釋了吧。”
“叫我出來抽煙,你只給我點,不給自己點是什么意思?”
“太冷了,一吸都是冷風還有雪渣,難受。”
“因為家里有個未成年吧?”
“跟她沒關系,況且,她比你大一歲。”
“一歲?不止吧。”
“其實是九個月。”
“當我沒說。”
“明年暑假,你的學生就初中畢業了,你有什么打算?”
“一年級新生不是又要來嗎?”
“我是說,你不準備畢業嗎?”
“在山區做志愿者,可以向學校申請,晚一年畢業。”
“可是你不能一直都只做這一件事。”
“都是跟你學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小子。”
突然,屋內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音,我愣了愣,然后推門進去,就看到徐冕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地上的碎碗,而迦佑正蹲著撿地上的碎渣。
洛北跳過來,發出驚嘆的聲音,對我說:“哇哦,徐冕真的超酷。”
我找出在這個空間里唯一會嚴肅地闡述事實的人——康康,我問她:“發生什么事了?”
康康說:“你自己問徐冕,我先走了。”
陳余在墻角找到掃帚,然后過去,把迦佑拉起來,將地上的殘渣都掃進垃圾桶。
迦佑看了看我,我無法分辨她眼中的神情,然后她就拿起自己的棉襖,沒穿上就拉門出去了。
陳余說:“我去看看她,先走了。”
洛北隨后也要走,我一把拽住了他,問道:“發生了什么?碗是誰打碎的?”
洛北說:“等一下我要外帶兩瓶酒,你不許跟我爸說。”
我松開他的胳膊,“慢走,不送。”
洛北嘟囔:“小氣鬼。”
我看著徐冕上了樓,正想往上走,洛北就拉住我,說:“是這樣的,迦迦跟徐冕說‘你猜我敢不敢把碗摔了’,徐冕說‘地毯上摔不碎,要摔得去樓梯口’,然后迦迦就去樓梯口把碗摔了。”
我實在搞不清楚這前后的邏輯在哪里,“就這樣?”
洛北說:“摔了之后,迦迦就說‘真好,不用洗碗了’,然后徐冕就給了迦迦一張卡,說‘你這輩子都不用洗碗了’。”
“然后呢?”
“然后,迦迦說‘你這是要包養我?’徐冕就說‘不是包養,是收買,收買你永遠不再林越面前提起周遠這個名字。’”
“迦佑接受了?”
“接受了啊,徐冕說卡上有8位數。8位數啊,你說她年紀輕輕哪來的那么多存款,難道都是她老公的?她到底嫁了個怎樣的老公啊?還有,周遠是誰?為什么不能再你面前提?我現在提了,我會不會暴斃啊?”
“你可以走了,洛北,再晚天就黑了。”
“我這么坦白,你就不賞我點啥?”
“酒窖鑰匙在吧臺抽屜第二格,自己去拿。”
“小叔,我愛你。”
重光寺的鐘聲響了,在山林間來回地蕩漾,昨天這個時候,徐冕攜帶著滿身的風雪推門而入,把我的過往生生撕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我一直在想,徐冕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姑娘,能擁有我想都不敢去想的東西。
而此時此刻,卻突然有些明了。
她像極暗處潛藏的光,并不明亮,她的存在不是為了照亮黑暗,而是證明黑暗的存在。因為黑暗存在,所以光才存在。
我走上樓,看到徐冕正在擦火柴點香薰燈,昏黃的燈光,照著她的臉,溫和而安謐。
我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我知道假象才是我想抓住的東西。
既而,徐冕回身,看著我,說:“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吧,告訴我,剛離開周先生的那些時間,你都是怎么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