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府城之內，楊家在南鄭縣內的別邸里面到處都是人。
楊世祿的長子楊岳臉上掛著謙卑地笑容陪坐在一男一女旁。侍女們捧過各色果子，那兩位一邊品著香茶，嘴上念叨著什么。
“這幾年倒是讓妹妹受苦了。唉，若是給大哥看見，還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樣子。”
說話那人一身員外打扮，外穿護綢罩衫，頭頂烏紗，唇下美髯至于腹部，手中把玩著一件玉佩。
“比不得你在重慶起居八座。”
說話的女子卻是一個半老徐娘，穿著頗為華貴，相貌之間與楊岳以及那個穿著湖綢袍子的男人有些仿佛。
“都是莊戶人家的孩子，現在穿著湖綢袍子，烏紗上面綴著塊玉，儼然也把自己當成老爺了。”婦人哼了一聲：“老大，你可別學他。”
“是是是，”被婦人這奚落，這員外打扮的人不但不惱，反而眉眼里都是笑：“別學我，學你爹，生一群滿地跑的兒子，省得給人這般奚落。”
“就這般還學人家當舅舅，也就是你這件事辦得趁我心意。”婦人嘴角卻是壓不住的笑：“二哥，這次可要謝謝你了。”
婦人便是楊淵的母親，楊世祿的正妻王夫人，而那位富家員外打扮的便是王應熊的弟弟王應熙。
楊岳為人方正，口舌上顯得有些木訥，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應。
王應熊是四川巴縣，家業都置辦在了重慶，如今的重慶一如若干年之后一樣，是這個亂世之中難得的承平之地。
王應熙此番過來一是送妹妹回轉漢中，而是已經得知王應熊準備經由漢中返鄉，所以特別在漢中等候。
“謝我做什么，要謝還是謝大哥。”
王應熙撫摸過胸口的胡須：“若不是大哥記掛潛之，又怎會有這般的好姻緣。”
王夫人笑道：“說起來也是笑話，我家那位平日頗以門第自夸，但是比起丁家，那就是萬萬不如了。”
“嘿嘿，門楣是門楣，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永城丁家，一門顯赫，此番聯姻的雖然不是丁魁楚，可丁啟睿卻是陜西正牌的按察副使。”
王應熙想想這樁安排便覺得絕妙。
“說起來還是我那位妹婿當年在京中結下的好人緣，丁魁楚一聽說是與他結親，那是喜上眉梢，立馬就答應從中說和了。丁啟睿得了信也是立時應諾，還說潛之若是有空，可以去延綏、寧夏那邊看看。”
“恐怕于理不合。”王夫人眉眼之間卻是止不住的笑。“不過既然大哥都已經說好了，我那相公多半也會應下來的。”
王應熊回鄉之前安排好了一門親事，卻是說合如今陜西按察副使兵備道丁啟睿家的姑娘與楊世祿第三子楊淵之間的婚事。
丁家是河南永城人，丁魁楚現任薊遼總督、侄子丁啟睿為陜西延綏兵備道，叔侄兩代并為高官，跟楊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王夫人就兩個親生兒子，能為幼子攀上這么一門好姻緣，王夫人的滿意自然是不必說了。
“這事情總要問問父親的意思吧。”
楊岳小心地提醒道。
王夫人待字閨中的時候脾氣就不小，如今成了夫人，更是養成頤氣指使的性子。聽到長子的言外之意，王夫人自然不滿。
“聽他的？你爹有一千樣好，唯獨一個瞻前顧后，做事混不爽利。要是跟他商量，丁家光都給別家生下孩子了，他還在那舉棋不定呢，此事有你舅父與我說了算。”
楊岳臉上一白，卻也沒說什么。他是楊家長子，生性敦厚，平日里操持家中一應大小事務沒有問題，但要碰見眼前這種棘手的情況，卻是有些無能為力。
婚喪嫁娶這種大事，怎么能不讓楊世祿這個當家人做主？更何況又是被父親給予厚望的弟弟。
楊岳這里貓抓心尖一般坐臥不安，外面的仆役卻是救了他。
“夫人，舅老爺，大少爺，咱家老爺跟三少爺來了，就在門口下馬呢。”
一聽得父親到了，楊岳的頭疼病也就去了八分。
天塌下來自然有個子大的頂上，這樁麻煩事情就拜托給楊世祿頭疼吧。
一聽到楊世祿到了，王夫人與王應熙二人也便去迎，楊淵正好跟著楊世祿走到花廳，大家一時間又是一陣寒暄。
“勞煩舅兄送拙荊歸家。”楊世祿臉上嘻嘻哈哈：“夫人倒是清減了。”
“唉，這一路上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何時能重見當年萬歷時的盛世光景。”王夫人看著楊世祿：“老爺，跟你說個好事，咱家這次算是定下來一門貴親。”
“哦？”楊世祿抬著頭，不知道自家夫人在說什么。
“這也是大哥幫忙，給咱家三兒說了一門好媳婦。”
“哦。”楊世祿習慣性的點著頭忽然反應了過來。
“什么？”
“是咱們陜西按察副使丁啟睿家的閨女，歲數跟咱家三兒正相配，大哥那邊都已經說好了，你啊，趕緊準備聘禮吧。”
楊世祿心頭一陣晴天霹靂，楊淵心頭滾著旱地驚雷。
此時間都是盲婚啞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便可以回去傳宗接代了。
更何況婚姻本身就是非常社會之事，講究一個門當戶對。自由戀愛的“婚姻失序”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是被視為道德淪喪的。
楊淵本來也不對自己的自由戀愛抱什么希望，但是要跟丁啟睿結親，他心里面還是有點過不去。
中國歷史上挖開黃河大堤對敵的沒有幾個。
戰國時期秦國的王賁、先在南宋而后投后金的杜充、明朝的丁啟睿、民國的蔣介石。
一個人在歷史上有什么行為能夠跟杜充、蔣介石并列，那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此事還是大哥跟薊遼總督丁魁楚提的，丁家那邊是立時就應承了下來。”王應熙很開心地看著楊世祿：“所謂水到渠成，也就是如此吧。”
“是啊。”
楊世祿擦著額頭上的汗，這次算是給王應熊給坑死了。
楊家本來就是漢中的豪強，出任漢中兵備道本來就有些犯忌諱，現在又加上另外一個任兵備道的姻親，那陜西還有楊世祿的位置嗎？
楊世祿不信王應熊看不出來這里面的彎彎繞繞，這分明是這個大舅哥在這里耍弄手段。
王應熊這是要干什么？
楊世祿腦子轉得飛快，王應熊擺明了要先斬后奏，眼下生米煮成熟飯，自己若是不同意，同時就要得罪丁家和王應熊。
可若是答應了，心中這口惡氣實在是無從散去。
老楊頭臉上笑容依舊，跟著夫人與二舅子說話，心思卻已經飄向了別處。
又不是娶不上媳婦，王應熊這等人物，覺對不會是閑著無事非要給外甥找門親事這么簡單。
這里面一定有什么更深一層的想法。
楊世祿看了一眼自家的婆姨還有舅子，這兩人是絕對不會知道那位大舅哥到底在想什么的。
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呢？
楊世祿低下頭忽然心中閃過一絲念頭。
“難道說……”
老楊頭看著身后的三兒子，這一次王應熊真是下大棋把自家人都圈進去了。
楊淵正在那里胡思亂想，迎頭便看見老楊頭一雙眼睛瞪了過來。
這是所謂何來？
“母親剛剛回家，眼下還是先休息一番，請舅父賞玩一下漢中的山水，大舅以大學士致仕，圣上命有司護送歸鄉，咱們這里也應該早作計議，不能怠慢。”
楊淵嘴上胡說八道，準備把這一截揭過去。
“還是這老兒子疼人，你說是不是，二哥？”
王夫人看著自家兒子眼角里滿是喜歡：“在路上便聽說咱們漢中有個了不起的秀才領兵殺散了大寇搖天動，卻想不到是我這老兒子有這般本事。”
“這是流寇固有之弊，算不得兒子的本事……”
楊淵說道，但是忽然覺得跟王夫人這等婦道人家說這些沒啥意義。
“倒是那位丁家小姐，也不知道樣貌品性怎樣，嫁妝錢又有多少。”楊淵嘴上念叨著：“若是能有個萬八千兩，那也就……”
正說著卻看到楊世祿刀子一般的眼神，匆忙將那后面半截話吞回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