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沉郁,雨漸漸停歇。雨后的窄巷寂靜無人,半圓瓦當淌著未流干的雨水,存著積水的青磚路面光可鑒人,花盆、瓦罐、院墻、青草倒映在水中,清澈而寧靜。
忽然,兩黑一白三個身影闖入這片倒影中,匆匆的腳步濺起一片水花,打破水面倒影,也打破這條暗巷的寧靜。
來路不明的黑衣人掩護著晏傲雪三人甩掉追兵突然消失在一個巷口,晏傲雪與虞蒼架著受傷的庸霖在巷子中左轉右拐,來到晏傲雪下雨時落腳的館舍后巷。
晏傲雪示意兩人停下來,放下庸霖的胳膊,讓庸霖靠在虞蒼高大的軀體上,也不看庸霖,直接沖虞蒼道:“虞大哥,你跟他換一下衣服,我去去就回。”不等對方回答,腳步敏捷地離開。
庸霖坐在臺階上喘著粗氣,他失血過多,行動不便,血水順著胳膊直淌,滴到青磚上,幸虧今日有雨,流動的雨水沖刷掉血跡。
虞蒼扶庸霖坐下后,二話不說,脫了外袍遞給他。
一股濃濃的汗酸撲鼻,庸霖皺了皺眉,卻不去接,抬頭看他,“她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就不問問她想做什么?”
虞蒼咧嘴一笑,“整個軍營再找不出第二個比晏丫頭點子多的人了,從計劃、行動到撤退,向來都是她幫我們謀劃,我不聽她的聽誰的?再說,”他兩邊嘴角向上揚,虬髯抖動,“晏老將軍救了我全家人的命,我還沒報恩他老人家就走了,就剩下這么一個小姑娘,太苦啦!我不幫她誰幫她?別說她讓我換件衣裳,就是讓我去送命,我也二話不說!”
庸霖皺起眉,隱約覺得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目的就是讓他自責、難受。虞蒼的話確實起了作用,庸霖勉強等那股難過勁兒過去,仔細想了想他說的話,猜出了他是誰:“你姓虞。”
這下虞蒼倒訝異了,“你知道我?”
“十三年前,齊侯與鄭伯一同求見紀國,紀國先君知兩個大國來者不善,婉言拒絕,但深恐有奸細混入,對邊境進行清理。晏伯父當年從戰場上救回一家老小七口人,那家人的大孫子十六七歲,人高馬大,體格健壯,這家人的父親當天就讓他入了伍,跟著晏將軍進了探子營……看你相貌,再算算年齡,想必這個人就是你了。”
虞蒼捋著絡腮胡子,朗聲一笑,“庸將軍好記性!”既然庸霖知道自己是誰,也沒必要再跟他套話,提醒道:“你最好將這身衣服換上,晏丫頭的躁脾氣想必你是最了解不過,待會兒回來看你還是老樣子,說不定親自動手幫你把外袍扯了!”
庸霖的臉色變了又變。他家世代清雅榮貴,他雖打小生長在軍營,卻自小有單獨的營帳臥房、下人伺候、每日沐浴,他長這么大什么時候穿過別人的衣裳?還是滿身臭汗的大男人的臟衣?
但庸霖也深知晏傲雪脾性,若不依她,按她年少時的脾性,絕對會毫不留情地用刀把他的衣服劃個稀爛,再摁著他穿上——當年讓他換女裝的時候,他抵死不從,她就這么整治他的。
庸霖無可奈何地接過虞蒼濕漉漉的外衣。刺鼻的汗臭撲面而來,他皺起鼻子,臉都綠了。
虞蒼知他金貴,也不介意,哈哈大笑道:“別看同樣是將軍之后,你們這些天之驕子跟晏丫頭可差遠了!當初為了獲取情報,我跟晏丫頭扒在糞池邊上呆了三天三夜,餓極了,困極了,對著一池糞便照樣吃得下、睡得香。根本沒一個追兵敢搜索那片區域,結果叫我倆在上千追兵的鼻子底下全身而退,那叫一個痛快,后輩早都奉為傳奇了!噢,這點子還是晏傲雪想出來的。”
庸霖的表情僵硬,想想都胃中翻滾,虞蒼更是笑得沒遮沒攔。
片刻功夫,晏傲雪匆匆折回來,手上多了個不知道從哪里摸來的黑瓷瓶,看到庸霖換過裝扮,滿意地點頭,嘲弄道:“依你那潔癖的臭毛病,我以為還得多費一番功夫呢!”
庸霖的面上紅了紅,與她令人嘆為觀止的經歷相比,他的那些愛干凈的習慣確實丟人現眼,故而被她說得頗不自在。
她拔出黑瓷瓶的塞子,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向庸霖揚了揚頭,問道:“喝不喝?”
庸霖一瞬間想起被她灌酒的經歷,雙手突然抓住外袍,警惕地看著黑瓷瓶,果斷地拒絕,“不喝。”
晏傲雪撇了下嘴角,“既然你不喝,那只能這樣了……”她揚起酒瓶,冷不防潑向他。
“……你!”
庸霖只以為她要給他灌酒,一時躲避不及,胸前衣襟被潑了一大片,原本黑色的衣服沾水顏色更深了幾分,猛烈的酒氣掩蓋了他一身血腥。
虞蒼在一旁啞然失笑地看好戲,晏傲雪的一貫作派虞蒼再了解不過,她這是明擺著整他呢。
晏傲雪臉不紅氣不喘,“我這人一向講道理,剛才不問過你了嗎?來來來,別浪費,權當消毒了。”
她揚起手,將瓶里剩下的酒底子盡數倒在他受傷的肩膀上。
“嗯……”庸霖疼得悶哼一聲,劍眉緊皺,臉色煞白,咬緊牙關。
晏傲雪的腦中忽然閃過子奕那張平靜如水沉靜的臉,即使她拔箭、上藥,他都紋絲不動,面不改色,莫非他沒有痛覺?唉,別想了,他要知道她又胡作非為,指不定要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怎么罵死她呢。
晏傲雪因使壞而發亮的雙眸近在庸霖眼前,唇角噙著壞笑,一瞬間,熟悉的感覺跨過十年的漫長歲月撲面而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刁蠻的姑娘腦子里裝了多少機靈古怪的歪點子,從他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見她,就為這個聰慧狡黠的小丫頭著迷,無法移開雙眼。
“會裝醉嗎?還是我打暈你背你上樓,選一個……你臉紅什么,又不是沒背過,要丟臉早就丟了,不差這會兒。”晏傲雪看他出神,在他面前晃晃手,語出驚人。
庸霖又羞又囧,有一瞬間真恨不得自己暈過去不省人事,一了百了。
他咬了咬牙,道:“不用背,我……裝醉。”
晏傲雪揚了下眉,拉起他的胳膊搭著他的背,架著他站起來,道:“虞大哥,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有事我再通知你!”
虞蒼看庸霖不情愿地掛在晏傲雪肩上,忍住笑,道:“行,你小心些!老辦法,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他動作敏捷,在屋脊上幾個跳躍,龐大的身軀消失在暮色之中。
晏傲雪扶著庸霖上了正街,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庸霖扎著頭,長發垂下來遮著面,走路跌跌撞撞,渾身酒氣熏天,路人紛紛掩鼻避讓。
店小二見她回來,忙喜笑顏開地迎上來,“夫人你們可回來了,外面到處都在搜索拿人,剛有一波士兵來過咱們店里,說是要挨個查證生面孔,你們沒遇到什么麻煩吧?”
晏傲雪攙扶著庸霖停下來,正要答話,店小二卻被這沖天的酒氣熏得往后一跳,驚叫道:“嚯!這還沒黑天呢,這么大酒興!君子這是喝了多少,怎么就醉成這樣?”
庸霖的大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拍,店小二的腿立馬抖了三抖,那身又酸又攙著酒氣的衣服熏得店小二差點背過氣去。
庸霖仿佛眼神不濟,晃晃悠悠地對準他的臉,不悅道:“誰說我醉了!誰……敢說我醉了!再拿.....再拿酒來!上好酒!”
店小二直往后躲,卻被他的大掌制住不能動,看他醉得一搖三晃,生怕這位爺一張口吐他一身,哪敢再去看他模樣,忙不迭地點頭,“有有有!君子麻煩您先上樓,好酒隨后就到!”
晏傲雪憋著笑扶著庸霖,這戲還得往后演,二人踉踉蹌蹌地往樓上走,庸霖還在那朝店小二擺手呢,“快……快點拿酒來!”。
晏傲雪架著他坐到床上,可別說,這醉酒的人還挺沉,她甩了甩胳膊,還沒忘了調侃他,“行啊!長本事了,裝醉學得還挺像,知道酒滋味了吧?不是當年讓你不喝你不喝,非得讓我灌你酒的時候了。這些年醉過不少回吧?”
庸霖抿了抿唇,神色不自然道:“醉過五六回……”
那時她騎馬來求父親發兵,他掙扎著從窗口看到她走出三議堂,離去的背影決絕。
后來他找遍避世村山上山下,再也不見她的身影。悔恨、自責、痛苦撕扯著他的肝腸,不會喝酒,偏要借酒澆愁。大醉過幾回,吐到渾身脫力,站都站不穩,頭腦卻依舊清醒得嚇人,滿心滿眼滿腦子都是她,想起她,便又哭又笑。
想起她八歲起就跟晏將軍常年住在軍營,晏夫人久居避世村無暇管教,晏將軍本就喜歡她灑脫的性格,索性將她當兒子養,她也渾不在意將自己弄得跟假小子似的。
九歲時的她,騎馬爬樹、捕山雀逮野豬的本領在軍中子弟中數第一,常常頂著眾人驚掉下巴的目光背回一頭野豬。
十歲時的她,偷桃摸瓜、摘柿子打栗子的本事無人能及,因為力大將人家十幾棵樹都給硬生生掰斷了。
十一歲時的她,敢獨自一人拎著單刀在街上打群架,為東家老翁、西家阿婆、孤兒寡婦抱打不平,她再上街混混都躲著她走。
十二歲時她,威脅他一起踩自家的盤子,成功盜出她老爹晏老將軍的大印,不過這次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主謀。
十三歲時的她……偷酒喝,還灌了他足足一壇,他人雖醉了頭卻清醒,她卻竟然是個酒后瘋,醉得稀里糊涂,捧著他的頭,好奇兩個人親吻會是什么感覺……
而她搗蛋的后果,想起來能讓他醉酒后的頭更疼幾倍——每次她灰頭土臉地回來,挨罵的總是他;回回她被園子主人拎著棍子追,受連累逃命跑了兩個山頭的也是他;她打架受傷,她偷大印,替她挨一百軍棍、罰跪祠堂的還是他……
在父親眼里,他回回受罰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比她大四歲,他沒擔起保護好她的責任,就是他的錯,只有這一個原因就夠了,講其他的都是白搭。
以至于到后來,但凡人家一說起晏如雪,就有軍中弟兄大笑著喊他:“庸霖,快做好受罰的準備!你們家晏姑娘又犯錯了!”非常好笑,但也非常管用。因為她不怕疼不怕罰,卻十分重情義,看他代自己受過,比她自己挨板子還難受。
他也曾感到不服,憑什么她犯錯要他他無緣無故遭受打罵。不過后來找到了答案——讓他心甘情愿代她受罰的意義——她,晏如雪,與他互換庚帖與信物,成了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她嬉笑道:“你看,庸伯父多有先見之明,我是雪,你是久下不停的雨,名字的上半邊都一樣,巧不巧?”
她一句俏皮話解了他與她獨處時的尷尬。
沒人能知道他當初有多開心!他想,若是早知道她會是那個與自己白頭偕老的女子,他會不會對她更好?他將潔白的暖玉掛在她雪白的脖頸時,信誓旦旦向她承諾:“自此以往,我,子霖……都聽你的。”
她努嘴道:“你叫庸霖,我阿爹便在你的名前加個‘子’給你當字,真夠懶的,不行,我要回去讓我阿爹給你重新取一個!”
他忙拉住她,“我覺得挺好,子霖,溫潤如玉、德才兼備之意,伯父這是對我的期許。”
“我覺得不好!不若我給你取一個,我要叫你……叫你子木,像一棵參天大樹,一輩子為我遮風擋雨!”她嬌蠻道。
他臉紅了,“好,一輩子,以后你便叫我子木。”
可是,沒有以后。
十三歲的她將玉佩摔碎在大帳中,一走了之,十年杳無音信。若不是她,他不會受罰,她走后,他也再沒受過罰。可他卻無比懷念三天兩頭替她挨打挨罰的日子,無比想念她,那時他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
醉了,身上不痛了,往事歷歷在目,心卻更痛。醉過幾回后,他也就不再做借酒澆愁的蠢事了。
晏傲雪為他的傷口擦拭血水的手一頓,驚訝道:“你還真是刻板,都已經成年了,不用偷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喝酒了。看我阿爹在世時,喝得多痛快,若軍中無事,恨不得一天醉他個兩三回才好!”
想起她父親晏移海,嗜酒如命,他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嗯,晏伯父還醉哪兒就睡哪兒,我們大半夜去雪地里或陰溝里把你父親扛回來。”那些年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們把晏移海醉醺醺、死沉死沉的龐大身軀,艱難地挪回將軍府。
庸霖又想起她酒醉后的瘋言瘋語,心有余悸,“倒是你,千萬別再喝酒了。”
“怎么著,我還耍酒瘋不成?”晏傲雪給他纏緊傷口,聞言一揚眉,拿眼神威脅他。
誰知他不買賬,誠實地點了點頭,“嗯,瘋得厲害。”
“瞎說!我就醉過那一回,你也喝醉了,你能知道什么?”晏傲雪不樂意了,將擦過手上血跡的白布朝案上一甩,“我阿爹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千杯不倒——雖說千杯之后醉哪兒睡哪兒的壞習慣比較丟人,但我也不至于一壇桃花釀就醉得耍酒瘋!”
他靜靜地盯著她,“喝酒之后的事,你可還記得?”
晏傲雪大腦中仔細搜索,可怎么也想不起來后面的事,臉上一片茫然,怎么也不信,一壇沒什么酒勁的桃花釀真給她喝斷片兒了!
他心道:果然,不愧是晏如雪。醉了的時候撒嬌撒潑、多愁善感,惹人憐愛,醒來后刁蠻任性、沒心沒肺,讓人牙疼。
她一擺手,嘴硬道:“十年前的事我怎么還能記得請,我對我的人品還是很有信心的,你少哄騙我。”
其實她心知,庸霖為人正直穩重,只會說實話或者選擇不說,從不誆騙人,心底隱約承認,她或許真的是醉后會發酒瘋的那種人。
他嘆道:“你日后莫要飲酒就好。”
“不勞你操心,我在父親墳前發過誓,報仇前都不會飲酒——報仇后我要跟父親好好地喝一場,一醉方休……”
他很慶幸,后面事他也很難啟齒,幸好她沒追問問,他也提醒過她了,沒必要抓著此事糾纏下去。
庸霖困難地穿上袖子,將解開的外袍穿好,遮住他精壯的前胸后背。
晏傲雪突然神色一凜,指著他脖子上的銀鑲玉,怒道:“這是什么!”
那塊玉佩分明是被摔成碎片,又勉強用純銀拼湊在一起的,幾十條銀線絲絲扣入縫隙,可見當時碎得多么徹底,將他拼湊起來的人又是多么執拗。
她方才沒仔細看,現在這塊玉襯在他黑色的衣袍上特別扎眼,她一眼就將它認了出來。
庸霖一手握住玉佩,臉色局促起來。
“我說過,不能共患難做不成一家人,這樁婚約就此作罷!我都將它摔個粉碎,你還留它做什么!還不將它扔了?”
晏傲雪想起庸霖的父親庸寅見死不救,三百余口命喪屠刀之下,她心頭的火“騰”地一下點燃,恨恨地伸手去奪。
庸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仰頭看她,眼中閃過痛楚。
“這個是我的……你要,我給你另一塊。”他從衣襟暗袋里掏出一枚完好無缺的白玉地給她。
沒想到他命懸一線,還將一對白玉帶在身上。晏傲雪怒氣未消,大聲道:“給我做什么!這種毫無信義的信物我見一個摔一個,見一對我扔一雙!”她揚起手,就要將它也摔個粉碎。
他急道:“上面有晏伯父刻的字!你摔了……連他最后的遺物也沒了。”
晏傲雪的胸口深深地起伏幾次,才慢慢放下手,攤開手掌,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璧靜靜地躺在她掌心。
白璧透雕玉蘭花開,飛鳳翱翔,正反兩面雄勁疏闊的八個大字:佳偶天成,白首成約。
她記得,庸伯父突然送來一對上好的白玉,父親沒事就藏著掖著、偷偷摸摸地在上面刻字,足足花了半個月。直到庸霖將這塊玉作為信物掛在她脖子上,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父親已經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
掛在她脖子上的玉佩與他的玉佩上的一樣,上刻雄勁恢闊的八個大字,:佳偶天成,白首成約。
父親的這句吉言,令她心頭一喜,抬頭看看眼前豐神俊朗卻又惜字如金的男子,眼神卻迷茫。她一直將他當成可以包容她任性胡為的玩伴,一個無話不談的小哥哥,從未想過會成為她的情郎,甚至夫婿。
可這輩子若總要有一個夫婿,那就是子木也是很不錯的,從兩小無猜到相依垂暮,白首偕老,可是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
就是這塊成雙成對的玉佩,讓她懵懵懂懂開始曉得男女有別,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兩家人親得好似一家人。信物這種東西,好像真的有巨大的魔力。
可到了那年冬天,這位親家就從相親相愛變成了袖手旁觀。原來有魔力的不是信物,而是人心罷了。
父親……
她的手撫摸過父親用心雕刻過的筆跡,來自親情的溫度讓她遲遲不忍將它扔出去。
良久,她抬起頭,將黑色的繩子掛到脖子上,將玉佩收入衣襟內,義正言辭道。
“你我的婚約早已作廢,從今往后,這塊玉佩只是我父親的遺物,我佩戴它只當作個念想,再沒有其他意義,明白嗎?”
庸霖點點頭,聲音艱澀,道。
“我聽說你……你嫁人了。”
晏傲雪一怔,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掛名的夫婿——雖然只是假扮的夫妻。解釋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又忍了回來,她與庸霖以后都不會再有瓜葛,提這個做什么?
“我嫁了。今生與你有緣無分,來世也不會與你再有緣分。你找個好姑娘成家吧,也老大不小了。”
庸霖偏過頭去,臉色一片灰敗,抿著唇一言不發,心道: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姑娘了。
“今天的事因我而起,我盜了你的大印,才令你招來殺身之禍,我救你也無需你感激,咱們二人算扯平了。”
她平靜地道:“至于我父親,他當年悉心教你武功,教你兵法,毫無保留,我就當你算他半個徒弟,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現在殺害我父親的兇手找到了,我只問你,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殺了他。”
他一驚,眼中流露出擔憂,“你知道了?”
晏傲雪楞了一下,突然自嘲地笑了,“殺害避世村三百多戶村民的兇手,草菅人命的劊子手,你不問此人是誰,卻問我是否知道,原來你早知道是誰。”
庸霖的臉上流露出虧欠與痛苦。
她悲戚道:“我早該想到。庸寅與我父親結拜為兄弟,事出突然他卻不敢派一兵一卒,兇手必然是出自尊貴的公族之人,公子敖、公子恪、紀君的幾位兄弟,乃至紀君,能有幾人能動用上千兵馬,他怎么會不知道兇手是誰。只我一個傻子,這些年被蒙在鼓里,天南海北地找!”
她忽地眼神狠厲起來,盯著他,一字一頓,說得清清楚楚,“我且問你,我若要殺了公子敖這個兇手,你待如何?”
他一下站起來,蹙眉喝止,“不可!”
“我只殺他一人,又不是殺他全家,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牽連旁人,為何不可?”她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冷。
“不可動念!”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公子敖乃紀國長公子,按先祖立嫡立長的規矩,他雖未封世子也有世子之實,你,你要殺他,就是殺紀國儲君,紀國上下豈會放過你?”
晏傲雪哼道:“笑話!他是儲君就了不起、動不得嗎?這紀國的公子又不是只有公子敖一人,少他一個,還有公子恪,難道紀國還會少個君主不成?”
“立嫡立長乃祖制,公子敖死于非命,公子恪就是登上君位也會遭世人詬病,你這是在動搖紀國根本,我不允許你這么做!”他口氣凝重起來。
晏傲雪大力甩開他的手,“要你管!紀國是死是活與我何關?我父母幼弟可曾犯罪?避世村的村民可曾犯罪?他們可都罪無可赦、罪當致死?公子敖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們屠殺殆盡,草菅人命、是非不分,他日可會是個明君?憑什么三百多口無辜百姓死得,一個公子敖就死不得?我不光要公子敖死!我還要好好看著整個紀國亡!”
“住口!你敢詛咒邦國社稷!”庸霖握緊的雙拳發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對她出手,困住她。
火紅的血絲燒上晏傲雪的雙眼,她恨意激涌,大聲道:“邦國社稷何曾憐惜無辜之人!我偏要詛咒它早日淪亡!我還要先殺了公子敖,再殺了公子恪,我要闖進紀宮去問問紀君,為何縱容公子敖殺我全家,為何血洗避世村!我要去質問他,骨肉至親慘死的滋味怎么樣?”
她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直流,“我要讓他親眼看看自己的兒子冷冰冰的尸首,親自感受到這些親人再也不能站起來,無法說、無法笑……我還要讓他親手為自己的兒子挖墳,親手把他們埋葬,再為他們刻碑……我要讓他們感受我的痛苦,千倍、萬倍……”
庸霖呆呆地站著,看她瘋狂,發泄做不到的狠話,心如刀絞。他父母親人健在,無法理解她痛失親人之苦,這些年,她一個人究竟怎么熬過來的?他伸出手,想將她攬在懷里,讓她好好大哭一場,可這手停在半空怎么也無法抬起,他已沒了安慰她的資格。
良久,她收了收眼淚,無所謂道:“虧我父親將你當親生兒子待,原來教了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算我父女看走了眼!沒關系,我一個人照樣可以!這些年沒有你,沒有一個親人朋友,我不照樣活過來了嗎?”
她的模樣令庸霖心中難受至極,顫聲叫她,“如雪!……”
她大怒:“別叫我!自此以后,我與你各走各路,兩不相欠。”她大力拉開門走了出去,灌進一屋子大風。
庸霖站在房門前,眼見她傲然的身影消失在館舍門口,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