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林立,棺蓋大開,內燃熊熊烈火,陰森的氣氛籠罩著偽善者、阿諛者、教唆犯、出賣恩主者……他們有的穿著鍍金的大袍,大袍里裝滿了鉛塊,邊走邊哭;有的被凍在冰湖,冰凍把兩眼封住。
在惡臭的泥地里躺著生前縱情于酗酒宴樂之人,惡溝沿著石壁綿延無盡,欲望的靈魂在寒風中飄蕩,沖撞在崖壁上哭號……
夕琺驚醒,睜大眼睛,仰面朝天,只看到漆黑一片。
也許是因為睡前讀了《神曲》。
《神曲》是一場噩夢,是但丁的徒勞。
★☆
叮咚——
門打開,老陸帶著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進了屋。
一番寒暄之后,一個高二女生在小女孩身前蹲下,把一只雪白色的貓頭鷹玩偶塞到她的懷中:“妹妹,這是「海德薇」,有魔力的雪鸮,就當見面禮咯。”
“快謝謝姐姐。”年輕女人輕輕拍了一下小女孩。
“謝謝……”
“夕琺,這位以后就是你的媽媽了。”說話的是老陸。
夕琺剛要起身,小女孩將她重重一推,雪鸮往地上一扔,昂然嚷道:“她是我媽媽!不許你叫媽媽!!”轉身抱住了媽媽的大腿。
“瑰瑰!”媽媽慌了,她挪步上前扶著夕琺站起身來,面帶愧色:“真是抱歉啊,不要緊吧……”
相比被一個小學生推倒,被年輕后媽近距離接觸更讓夕琺上火。她沒有說話,縮了縮肩,后媽知趣地放下了手。
她俯下身把腿上小小的瑰扯了下來,按住她窄窄的肩膀細聲勸道:
“媽媽之前跟你說的又忘了?要和姐姐和睦相處,這是媽媽最大的心愿!記住了沒有?”
瑰低著頭,含糊不清地答道,記住了。
“不要緊,瑰瑰也是正常反應,真可愛,哈哈。”老陸忙不迭地上前打圓場,他撿起地上的雪鸮,拍了兩下肉眼看不到的灰塵,放回到瑰的手上。
客氣的贊美給瑰添了幾分底氣,她一手抱著雪鸮,一手又重新繞上了媽媽的腿,躲在她的身后偷偷看夕琺,小眼神透露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但在夕琺的眼里,這僅僅是笨頭笨腦的桀驁。
瑰瑰、是嗎?一個不識規矩的小鬼!等我學農回來,好好管教管教。
★☆
高二學農,最愜意的是晚上大家躺在草坪上,仰面朝天,滿眼繁星,周圍靜穆柔和。
天一亮,男生女生被迅速地分配了農務。夕琺將長發扎起馬尾,原本也沒預計到會真刀實槍地下地——對于高中生來說,高考難道不才是重點么?為何要浪費精神體力于此?幸好一直有男生主動幫自己挑糞和抗鋤頭。
這個男生陶醉于成為大家的話題,雖然干著雙倍的臟活苦活,心里倒也樂滋滋的。對一個人心動的起源往往是缺什么而向往什么,夕琺從不挑明的態度讓文藝的學渣始終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最后一天,艷陽高照,男女分成兩堆聚坐在樹蔭下摘棉花。一個角落開始騷動,緊接著口哨聲此起彼伏,原來有人拿出了吉他,從人堆中緩緩起身,煞有介事地向同學們深鞠一躬,清了清嗓子,坐下邊彈邊唱起來:
后來
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
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后來
終于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
一旦錯過就不再
……
大家熱情地配合著幫他cue夕琺。
文藝青年的心,敏感又脆弱,讓他們深陷的,總是浮光掠影般的感情。而有強大精神力度的人需索取更大強度的藥劑和能量,他們不想施舍,而想要被征服,他們的青睞也不是每個人能消受得起,青澀的戀愛游戲激不起內心一絲漣漪,她也完全沒有必要為了這點兒純真的好感而放棄變得優秀的可能。
滿堂人語,夕琺只感到被示眾侵犯的不快,暗暗腹誹這群不識相的小屁孩。
隨著起哄的聲浪越來越低,他隔下了吉他,神情落寞。于是,單戀之于花季少男,成為了從渴望到放棄的過程,蒼白而又無力。
后來,她不會記得他的名字,他也不會,再對她相思成災。
……
學農一周后回到家,夕琺看到陽臺上養了一只兔子,再一看,自己的搖搖椅未經她本人的同意,已經被擅自放進了客廳,當下怒氣沖沖地跑去質問自己的父親,得知兔子是老陸買給瑰的十歲生日禮物——是大人們討小鬼開心的蠢主意!
“偌大的一個陽臺全部用來供養這只小畜生,臭氣熏天……”
“別那么小氣,做姐姐的難道不希望妹妹開心嗎?還是不希望老父親開心?!”
老陸略帶憂愁的大眼瞪著女兒。
“……”
交涉無果,夕琺暗自生著悶氣。因為有了兔子的陪伴,瑰對夕琺、對這個新家敵意幾乎消失了。
看到瑰抱著兔子在自己面前得意地走來走去,夕琺心中生恨。趁他們不在,她對瑰說:“姐姐也有一件生日禮物要給你。”
她滿懷期盼地問:“姐姐要給我什么?”天真地以為十周歲生日可以過上一周。
夕琺轉身撩起上衣,纖細嬌嫩的腰椎上部呈現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獅紋身,異常鮮艷。
“江湖上拜把子都有儀式,古代人要撮土焚香,歃血為盟,祭告天地,現代人則是靠紋身來彰顯之間親密的紐帶關系。”
才滿十歲的瑰聽得似懂非懂:“是在身體上畫畫嗎?”
“……對,想要嗎?”
“嗯!什么都可以畫嗎?”
夕琺挑了挑眉,“你想畫什么?”
“紅玫瑰。”一雙眼睛精光瀲滟。
“那我們就不能湊成一對了!怎么相處?”
“畫什么能湊成姐妹?”
“你看我這是什么?”
瑰湊近,“這是獅子。”
“對,所以你要畫老虎才行。”
瑰不喜歡老虎,但想到了媽媽的心愿,于是問:“畫在哪里呢?”
如果是古代,那就是臉上咯……邪惡的想法一閃而過。
“手腕怎么樣。”夕琺的嘴角微微上翹。
瑰舉起手腕,想象著上面有一張老虎的臉,百爪撓心……
“好。”說出來后,整個人都在僵硬。
夕琺把瑰帶到一家幽暗的小店,讓她靠門口坐著,自己走進里屋和一個花臂壯漢商量起來。
“哎,你還是別給那么小的孩子紋身。哎呀呀,不符合規定啊!”
“你他媽膽子跟個姑娘似的?!”
“手腕絕對不行……肩?背?屁股?”
美人冷眉一擰,“不行!必須顯眼,我要讓她知道,她是我的奴,永遠身份下賤!”
“孩子太小了,會痛暈過去的。再說……多大仇多大恨吶,別和小孩子過不去嘛。”
生來就是個離經叛道的人,道德幫不上忙。
夕琺垂目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捏起了拳頭,“拇指指背……怎么樣?”呵呵,這是自己低頭就能看到、別人輕易看不到的地方。
“面積是不大,但對小女孩來說,還是會很痛。”
夕琺狠狠白了他一眼,痛痛痛!Who他媽cares!
瑰獨自端坐著,環顧這家刺青小店,到處掛滿了牛鬼蛇神的圖案,心中忐忑,幸好沒等多久,夕琺就招手示意她過去。
“你現在小,只能畫個小虎紋,我和大哥哥商量了一下,最合適的是拇指的指背上。”
壯漢的表情還有些不情不愿。
拇指?瑰舉起手看著,好小啊,比手腕小多了,暗自松了口氣。
“小妹妹,你要勇敢呵!”壯漢憐愛地看著跟前這張粉嘟嘟的小臉。
“哦!”
——
很快整個紋身店仿佛被她尖銳的哭嚎聲震得傾斜了。壯漢額頭不停地冒汗,求助地看看冷眼旁觀的夕琺,她始終沒有要安慰或幫忙的意思。只好中途停下幾次,抽幾口煙緩解壓力。
末了,夕琺領著滿臉淚痕的瑰回家,嗔怪了幾句:“哭成那樣真丟人!如此軟弱怎么做我的妹妹?”
“紋身是長大成人的標志,你以后和我一樣,也是個大人了。只有成為真正的老虎才能對抗他人的敵意,不然照貓畫虎一捅就破,只會給自己招致禍害!懂嗎?”
瑰只顧哼哼唧唧地抽泣,夕琺又警告說:“不準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媽媽,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怯怯地回應道:“………知道了。”
“還有,這兩天皮膚會癢,別去抓撓。”
“……好。”
夕琺交待完畢,不再言語,心中滿意。
在她的眼里,后媽和小鬼的人生不過是被金錢、世俗地位操控,而她卻不同,她具有作為主宰者的潛質。
17歲的她是剛成年的路西法——
天界所有天使中最美麗、最有權柄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