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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每一個在我生命中戛然而止的人。
一
小滿約我去校門口的鄉村基吃飯,我說沒錢,她說請客。
那時是冬天,不知為何那一年重慶特別冷,走進餐廳的時候我們的臉都凍得通紅,我說小滿,你的臉好紅,是不是喜歡我害羞了,她翻了個白眼說你的臉也好紅,那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鄉村基里好多和我們穿著同樣校服的學生,我對著面前的炸雞排大快朵頤,聽著小滿眼淚汪汪地講述她和隔壁班的那個漂亮男孩的故事。
吃飽喝足,我用手擦擦油光光的嘴巴說,情書是你遞的,生日禮物只有你在買,看電影他也和她們班花出去看,你這戀愛談得太沒尊嚴,不如省點錢多請我吃幾頓飯。
然后我從書包里掏出揉的皺巴巴的數學試卷,“幫我簽個字吧姐,我可不想回家挨揍。”小滿瞇著眼睛看我,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半晌,才氣鼓鼓地扯過我那張96分的試卷,龍飛鳳舞地寫上了我爸的名字。我笑嘻嘻地拿回試卷,一邊對她說,分手吧,人家又帥成績又好,你就是送他的巧克力是進口的他才和你在一起的。
走出餐廳天幾乎黑了,晚自習還有二十分鐘,我陪她在操場上轉圈圈。
校園里的黃桷樹是夏天種下的,也只會在夏天落葉,它們在南方的冬夜里生長得郁郁蔥蔥,不時有小指頭大小的種子落下來,經過一株剛種半年的小樹時我叫她看天空有飛機,她乖巧地抬起頭,我用力地踢了一腳樹干,像下雨一樣,種子嘩啦啦地落了下來,砸在她的臉上,她在我身后大叫一聲,“李源,你混蛋!”而我早已跑開了,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沒注意,因為上課鈴已經響了。
那年我們初二,在城里有名的重點中學讀書,她是考上的,我是爸媽低頭哈腰四處求人又交了一大筆贊助費才讀上的,陰差陽錯竟然分到了同一個班。
中學的第二個秋天,我們站在食堂門口頂著夏天的余光,她說那個她送情書的男生同意和她在一起了時,我正把一根棒冰掰成兩半,準備分給她半支。
聽她說完我趕緊把棒冰一邊舔了一大口,冰的舌頭疼。我說成,那這棒冰不能給你吃了,人家要誤會,她像個大人一樣搖搖頭,說我是幼稚鬼。
我沒理她,一邊一口地舔著冰棍往教室走。
二
小學時,小滿和我當了四年同桌,四年我每天都會送這個胖乎乎的女孩兒回家,倒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跟著她回家我可以坐一次電梯。
我們家隔了一條馬路,我住老房子,每天要走五層昏暗的樓梯;她住新小區,每天乘坐干凈又明亮電梯上十二樓,那時候每次生日家里人問我要什么禮物時,我都說想要一臺小滿家的電梯。
不知道為什么,我爸媽總是很喜歡小滿,每次都給我雙份的零花錢,讓我給小滿也買一根冰棍或者買一包辣條。
后來長大我才知道,他們這么做并不完全是因為喜歡胖乎乎的小滿,而是因為小滿的父親是我老爸部門的部長。
小學時代,小滿一直是班長,成績好又遵守紀律,老師讓她坐在我旁邊,管著我,她也很盡責,我的漫畫書和玩具被她沒收了好多。
后來我學聰明了,把漫畫書隔期的往學校帶。
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問我中間那期怎么沒了,我狡猾地笑了,我說你把你沒收的那些書還給我,我就借你看中間的那期。
我們的革命友誼至此才正式開始。
那時候,每天放學回家我都會小跑著奔向小滿的小區,然后早早按下電梯,上升的鐵盒子在減速的時候給人失重的快感,我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假裝自己會飛,她總會罵我,說我是個幼稚鬼,過了很久以后我才開始反駁她,我說人類追求飛翔的過程也是探索真理的過程,從地球到太空,我們才漸漸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宇宙的廣闊與偉大,我在七歲那年就在你家的電梯里參透了這樣高深的道理,而你呢,只知道讓我把冰棍分你一半。
說完我看她,她笑得花枝亂顫,然后我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我居然把“花枝亂顫”這樣妖嬈的詞語用在了她的身上,我有點被自己嚇到了,沒理她向前快速走開,她在后面一邊笑一邊大聲問“源源你要喝什么。”
“零度。”我大聲回答。
所有飲料里我一向都只喜歡冰鎮的零度可樂。
三
我和小滿有很多合影,從初三畢業的時候開始,按年份分布在她的微博,QQ空間,朋友圈里。
初三畢業的時候我們那個自然卷的班主任哭了,他說舍不得我們,雖然三年又三年送走很多人,但他總是舍不得。
小滿也哭了,那時候她還喜歡著那個隔壁班的漂亮男生,她淚汪汪的扯著我的手臂叫我合影,她說也不知道我們以后會去哪里讀高中,她會想我的,于是她掏出那年最流行的LG翻蓋手機,粉紅色的,留下了我倆的第一張自拍照。
其實那天我很著急,想早點放學回家看《軍火女王》第一季的最終集。
小滿一語成讖,高一入學的第一天,我們又重新成為了同桌。
那時候她在數學上的白癡屬性終于開始吞噬她一直以來的優秀學生人設了,經常她會花上一整節晚自習解一道并不復雜的題目,我說不會你就問哥哥我啊,于是她把題目丟給我,有氣無力的說,你講唄。
我賤兮兮地笑了,非常認真地告訴她我也不會。
那時的我不愛學習,胡亂扒拉完老師布置的作業以后就側著頭看小滿寫作業,她喜歡側著頭看書寫字,劉海有些零亂的垂在額頭一側,她的眼鏡買大了,一直從鼻梁上往下滑,我太無聊了,伸手幫她把眼鏡扶正,我說我看著難受,她說她也沒讓我看啊。
她是個很認真的人,筆記本上大概有四種顏色,一道數學題會纏著老師問出所有的解法。高中三年我無數次在考試前翻看她的筆記本,那些娟秀的色彩斑斕的文字在我并不好使的腦袋里形成了某種力場,讓我竟然可以有條理地整理各種知識脈絡與重點,那些彩色的幾何線條從她的筆記本上一直衍生到我的記憶深處。
我很感謝她,但總是把本子扔給她然后說一句記些流水賬,浪費時間,諸如此類的喪氣話。
她捏緊拳頭,眼睛瞪得像兩顆銅鈴,咬牙切齒的說:“李源兒,你真嘴臭。”
誠如小滿所說,十六七歲的我是個嘴很臭的人,她越是幫我,我越是不領情。她越是對我好,我越是喜歡說風涼話。
學校離家很近,那時候她開始決心減肥,每天晚上繞著操場跑五圈,我百無聊賴地蹲在主席臺邊上等她跑完回家,看她微胖的身軀艱難地一次又一次路過我面前,然后和汗流浹背的她一起往家里走。
當然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執著于電梯了,我們在馬路牙子上告別,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她總是背著裝了很多資料的重重的書包,我總是空著手。
四
跑了大概一學期,小滿真的瘦下來了,她也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情書,送信的是班里的數學學霸,黑瘦,但是很精神也很溫柔。
她沒給我看情書內容,她說她超級感動,但現在首要任務是學習,不應該想那些兒女情長的事。
說了這句話一周以后,她就找各種理由調到和那個男生同桌了,我氣呼呼地說你重色輕友,她吐吐舌頭說下次請我吃飯。
她沒有跑步了,也不再跟我一起回家了,有時候晚自習放學我也會在路上看到他們手牽著手很慢很慢地往馬路的那一頭走過去。
馬路兩邊是銀杏樹,在南方有些水土不服地持續性落葉,我踩著落葉回家一邊踩一邊數葉子,也突然會蹦出一個念頭:我是有多少年沒有坐過小滿家的電梯了啊?
在她和數學學霸出雙入對的同時,我也偷偷喜歡上文科班一個文靜嬌小的女生,每天下課我都站在走廊上扶著欄桿看遠處,其實是在等她走出教室去衛生間時,從我身邊經過。
心里幻想著她捧著一大沓資料雪花般在我身邊散開,我蹲下身幫她撿起來,抬頭的時候四目相對目光溫柔如水。
幻想當然沒有成真,小滿也和男友分手了。
暑假來臨,重慶的夏天持續著四十度的崩潰氣候,蟬一直叫,父母在家里吵架,接著冷戰,我偷偷溜出家門,口干舌燥地坐在樓下的長椅上,銀杏樹營養不良,不能很好地遮擋日光,我瞇著眼睛戴著耳機。
耳機里播放的是李宗盛的《山丘》:
也許我們從未成熟
還沒能曉得
就快要老了
我就要哭出來,突然感覺脖子好冰,回頭看是小滿,她遞給我一瓶冰得特別好的零度可樂。
我好像在做夢,夢里我在翻越山丘,結果剛爬到山頂沒站穩又滾下去了,滾了好久好久才停下來,然后我一睜眼,她就出現了。
五
小滿又約我吃飯。
重慶的夏天,大學女生們青春靚麗穿著清涼,那陣子流行jk制服,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來往的短裙下粉白纖細的大腿我的肩膀突然一陣劇痛,小滿用一瓶很冰的零度可樂用力地擊打我。
那時候我們大三,陰差陽錯,高考超常發揮的我又和她進了城北這所還不錯的工科大學,當然,高三畢業的時候我們都喝了不少,抱頭痛哭,一邊說不管去哪兒一定要保持聯系,結果又在大學里遇到,甚至加入了同一個社團。
大學第一年我們整天鬼混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在高數課打瞌睡,一起拉上各自的室友一起聚會喝酒,我們管這叫資源共享,我給她分享身邊的優質男生,她向我介紹認識的漂亮妹妹,大半年過去,我的室友和她的閨蜜成為了戀人,在我們身上還是無事發生。
備受打擊的我們又恢復了二人行動組,我們都很喜歡看電影,也總愛買情侶座的票,因為又便宜又寬敞,我們一起看了很多爛片,在廣場上的幾個電影院的情侶座位靠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嘴臭,爆米花和可樂的氣味在我們大學起始的時間里一直擴散蔓延。
北門外那家餐廳的香辣土豆片和紅燒肉我們都很愛吃,一起在里面消磨了不少時光。
小滿燙了發,卷曲的長發在傍晚的陽光下泛金色。她給我夾了一塊紅燒肉,說她戀愛了,戀愛對象是她在美國交換時認識的一個中國學長,那個學長我在她朋友圈看過,胖乎乎的,長得有點著急,但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來,他很溫柔也很愛小滿。
我喝了口可樂說,“我知道你有感情生活了,但你不說他是學長我還以為你是被哪個海外企業家大叔包養了。”
她把才擦了嘴的餐巾紙丟到我身上,像多年以來一樣咬牙切齒地罵:“李源兒,你這臭嘴就是不消停。”
那天我們在餐廳一直坐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從柏拉圖聊到弗洛伊德,探討愛情到底是理性的還是肉欲的,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懂,只是讀了幾本沒讀懂的書故弄玄虛而已。走出餐廳沒幾步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嘩啦啦地落在人行道邊上那些茂盛高大的黃桷樹的葉子上。我把我臭烘烘的襯衫外套脫下來套在她的頭上,小跑著躲進街邊的羅森。
那時候羅森在做活動,會員積分3666可以兌換一只毛絨公仔,好像是寶可夢聯動,小滿很喜歡那只暖黃色的皮卡丘。
我們把手機打開,小滿有1200積分,我有2900分,很遺憾都不夠,我們跑過去問那個梳著雙馬尾的可愛店員能不能把我倆的積分加起來換一只,店員像看二傻子一樣看著濕漉漉的我們,冷漠又可愛的搖頭。
雨已經停了,我和小滿在沒什么人的街道上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肆意走動,一片樹葉落到小滿的肩膀上,停下。我伸手想幫她把樹葉拍掉,伸出一半又把手收回來了。
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她的宿舍門口,她對我說再見。
我停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愛情第一,友誼第二;現在你找到真愛了,我們肯定也不能這樣天天在一起鬼混,以后我們就保持距離,相敬如賓吧。”
她笑著罵我用詞不當。
六
愛情第一,友誼第二
這是我們高中時代的一個約定。
那年暑假結束,黑黑瘦瘦的數學學霸申請調動座位和英語最好同學做了同桌,我費盡心思打聽到文科班女孩兒的愛好與習慣,送了她喜歡的CD和酒心巧克力,那女孩真是溫柔,甜甜地對我笑,說謝謝。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們所有聊天的結尾都是晚安,前一句是她說“我睡啦。”
那時候的我嘴臭又傻逼,喜歡一個人只知道無條件地對她好。
小滿非常的幸災樂禍,總是搖搖頭說我不懂女人,我也笑她不懂男人。我們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睡大覺,分享一對耳機,我們各自受了情傷,那時候山丘很火,我們一邊聽一邊在圖書館哼哼唧唧,也不管周圍的人對我們很是不滿。
7
然后我倆各自一端
望著大河彎彎
終于敢放膽
嘻皮笑臉面對
人生的難
我們越聽越傷心,咒罵歌詞,我們一致認為面對難題時嬉皮笑臉是寫歌人的矯情,畢竟考數學時整個考場也只有那些數學學霸是做得嬉皮笑臉的。
大概是因為年輕,那時候的我們大多數時間都是真心實意地嬉皮笑臉,不知道再長大一點,生活里就只剩下一個“難”字了。
小滿的生日是十二月,我們一起去必勝客吃披薩,吃飽喝足我們走出店里的暖氣,冬天的風呼呼地刮著,銀杏樹葉也沒剩幾片,她打了個哆嗦,我把寬大的羽絨服脫下披在小滿身上,她突然嗚嗚的哭了起來,她哽咽著對我說那個黑黑瘦瘦的數學學霸也是這樣給她披上羽絨服的。
我想說句混賬話活躍一下氣氛,但看到她淚眼婆娑楚楚可憐的樣子才意識到,她畢竟也是個女孩子,但我的詞典里只有各種嘴臭和段子,想了很久我終于憋出了一句話,我自顧自地說:
“小滿啊,你看我們認識這么多年,親密無間,但我們畢竟只是好朋友,你長得不漂亮,我也是個歪瓜爛棗,所以真的很難遇到愛情,不如這樣,我們約好了,如果我們倆有一個人戀愛了,就保持點距離,不讓人家誤會,愛情第一友誼第二,愛情面前不講義氣。”
說完這話的時候她哭的更厲害了,她抬頭看我說李源兒你這話說的太好了你真夠哥們兒。
離高考還有半年,我們都變得努力而刻苦起來,那時我們沒有料到半年以后我們都考出了不錯的成績,雙雙進入城北最好的那所大學。
那時我們也沒有料到,即使相識多年,我們總是謊話連篇,詞不達意。
七
大一下學期我交了一個女朋友,文靜又嬌小,說起話來聲音細軟,我也開始重色輕友,那兩個月我幾乎沒和小滿聯系過,畢竟我們都知道,愛情面前不講義氣。
兩個月后就分手了,那女孩對我永遠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態度讓我明白我可能就是一個工具人。
我去找小滿訴苦,我們在校園的操場上轉圈,春夜溫柔,我掏出人生的第一支香煙猛吸一口嗆得眼淚直流,我說小滿,為啥我們總是找不到真愛呢?
她沒說話,走過來踮腳給了我一個擁抱她說乖不哭了,我說我沒哭,香煙好嗆人。
那一年我剛滿十九歲,想去愛也想被愛,分手以后我去理發店把頭發染成了綠色,周圍的人都叫我綠毛水怪。
我和小滿重新三天兩頭混在一起,家離學校不遠,我們周末總是坐地鐵一起回家,周五或者周四的夜晚,我們順著稀疏的人流走進車廂,她睡眠很好,總是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呼大睡,到站的時候我就拍拍她的腦袋,她睡眼惺忪的吸一口口水,像一個幽靈一樣跟在我身后混入人群中,往家走。
我打趣說我和小滿是“睡友”,小學時一起趴在課桌上午睡,中學時在圖書館瞌睡,在電影院,在地鐵上,在暑期實習的設計院躺椅上,我們從小睡到大。
她說我是臭流氓。
學期末我們一起去上自習,其實我們都不太想學習,我在電腦里下載了一部電視劇,07年的老劇,《求婚大作戰》,我們坐在自習室的最后一排一人帶一只耳機,那部劇我們一致很喜歡,講的是從小認識的一對男女互相喜歡又互相隱藏直到有一方結婚了才后悔莫及,我們都看得淚眼婆娑,但我們也一致認定,人家這么感人是因為男帥女靚,我們雖然從小認識但介于都是歪瓜裂棗,所以沒那么浪漫,說完我們就笑,像倆傻子。
我沒有告訴她我看這部劇的時候其實有點傷感,我也很想像男主角一樣奔跑一次,盡管小滿不是長澤雅美,我也不是因為喜歡小滿,而是想用盡全力的去喜歡一個人。
看完電視劇大結局的那天我們約好要好好復習了,到了教室以后我們還是在教室充足的冷氣里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小滿還趴在桌上,我走出教室,月明星稀,晚風裹挾著暑氣,我突然很期待一場煙火。
我在夜里點了兩支黃鶴樓,讓頭腦清醒了一下,走回教室小滿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在她身旁坐下,她很久沒剪頭發,劉海松軟的垂在臉上,我輕輕的撥開她的頭發,露出光滑潔白的額頭,這樣的鏡頭在我和她認識的十幾年里無數次的出現過,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我很想吻她。
也許是才看的電視劇作祟,也許是洗發水的香氣太溫柔,我慢慢地慢慢地湊近她的臉。
然后我停住了,我把她輕輕拍醒,對她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寢室吧,她睡眼朦朧,乖巧地點頭。
夏夜,即使到了夜晚,禪還在叫,盡管走得很慢,我們都流了些汗水。我猶豫了叫住她,她回頭看我。
我躲開她明亮清澈沾著眼屎的眼睛說:“你給我介紹個個女朋友吧。”
她說好,眼睛里的光亮閃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了下去。
很久以后我都一直記得那天她的眼神,我很確信那個夏天夜晚我是看到了煙火的,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煙火。
我太年輕了,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和小滿只是好兄弟,我們太熟悉了以至于無法相愛。
我也太害怕了,我無法用十幾年的友情為一段未知的愛情做賭注。
八
后來我才漸漸明白,我們倆,在認真對話的時候,都會變成謊話精。
大四的時間過得很快,我每天忙著畢業設計以及狐朋狗友的酒局,小滿在準備出國的材料,她要去美國深造,去和那個溫柔的學長匯合。
告別的那天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她約了好些朋友在KTV唱歌,酒喝了兩輪,大家都有些微醺,小滿在我身邊坐下,她說:“源兒,我要走啦。”
我喝了口酒,笑著說走就走唄,爸爸會在大洋彼岸想念你的。
小滿沒好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但那天她沒有罵我,她叫我注意身體,她說看到我前段時間天天吃便利店便當,那些東西又貴又沒營養又難吃,應該找她出去下館子的。
我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完,笑嘻嘻地湊近她開始扯淡:
“你不懂,羅森的便當可好吃了。
小滿,你知道羅森每周的便當會有細微的差別嗎?
周一是咖喱炸雞,周二是唐揚雞塊,周三是香辣雞塊,周四黑椒孜然。
而且每周四在羅森消費,會員積分雙倍,仔細算算,700分很快就到了。”
她笑著說我蠢,要那么多積分干嘛又不能幫我完成畢業設計。
我沒忍住,自顧自地說,積滿3666分,才能換一個皮卡丘公仔啊。
小滿剛把一顆雞米花放進嘴里,她咀嚼的動作有些不太自然。
我看了她很久,她已經不胖了,我家買了新房子,也有電梯了,十六七年過去,我們一起放學上學,又各自經歷了好些人,廢話說了一大堆,都不知道真心有幾句。
我一直是個膽小的慫貨。但那天喝了不少酒,酒壯慫人膽。
我搶過話筒關掉音樂,裝作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開始發表演講
我說:
“小滿,羅森的便當真的很不好吃,周一是唐揚雞塊,周二是咖喱炸雞,周三是香辣漢堡肉,周四是炭燒雞肉串,3666分,我也湊的很難受啊。
但是那個活動十一月就結束了小滿,動畫完結了活動就截至了,對不起啊。”
我不顧四周的安靜與空氣中流動的尷尬繼續說:
“小滿,你要聽好了,以前在學校,你學習很好,讓我好辛苦。
因為為了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學,我真的每天很晚才能睡覺。
后來你又要去加入什么吉他社,搞得我不知道有多煩,我花了一個月時間每天練三小時吉他,手指都出血了。
雖然很辛苦,但我還是一直追著你跑。
只是,花了大半輩子追著你跑,我卻不知道,我那樣追著你跑;
到底是因為習慣,還是因為愛情。
我從來不和你說這些,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更喜歡和你當朋友還是戀人,如果我們貿然交往,那么聰明的你又會不會因為我的懶惰和愚蠢而最終分手。
我很怕...我們...連朋友都做不了。”
她沒有說話,把一片西瓜塞進我嘴里,盡量把語氣平靜下來,“李源,你喝多了。”
我們在說謊這一點上一向有默契,我安靜地倒在KTV的皮沙發上,乖巧地不省人事。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微信有一條消息,是小滿發的:
“走啦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班機是中午十二點,我努力地去想她現在飛到哪里,太平洋還是大西洋,我地理太差了,根本不知道。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我回了一條消息:
“嗯,你也是。”
空調溫度有些太低了,我開始想像我是微信訊息里面的那些字符,網絡序號順著光纖流動,被發射成電波在空中孤獨的漂流,在衛星基站之間穿梭,八個小時或者十個小時以后,在美國的時區里叫醒另一顆心。
恍惚間時間流動回到十六歲,黑黑瘦瘦的數學學霸拜托我寫一封情書,代價十五根烤腸,過了太久我已經記不得寫了些什么了。
只記得有一句話:
“小滿,夏天的第二個節氣,夏天將至未至,陽光燦爛,喜歡也應該溫柔又燦爛地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