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學(xué)子們分發(fā)完一天的口糧之后，王狗子在濕冷的被褥中躺了下來，雙目無神地望著上方。
“也不知道綠皮什么時候能走，真的好餓啊...求玄女娘娘顯靈，救救我們吧。”
第十三日夜晚，在睡夢之中，王狗子突然聽到了一陣輕微而又急促的呼喊聲。他睜開眼來望了過去，是夫子在向他招手。
王狗子輕聲輕腳地起身走近，卻被張夫子一把猛地抓住了手腕。
這讓他嚇了一跳，還以為張夫子餓瘋了要吃了自己，其實他自己這幾天在餓的快發(fā)瘋時也有這種想法...
然而張夫子并不是想嘗一嘗他的大腸刺身，他喘著粗氣說道：“狗子，我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這句低聲的話語卻仿佛是一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開。
“夫子他...要死了？”
王狗子當(dāng)然知道張夫子會死，甚至他早就覺得張夫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堅持這么久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但當(dāng)冰冷的現(xiàn)實真的向他砸來的那一刻，他卻只能無力地祈求上天讓這奇跡延續(xù)的久一點。
“老夫一生沒有子嗣留下，留你在身邊本是將你看作半子，想讓你替老夫披麻戴孝的，可眼下似乎沒了這個機會。”
見王狗子跪倒在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默默流淚，張夫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痛楚的神色。
“老夫時間不多了，你先聽老夫說完。”
“等老夫死后，自是去圣人身邊享福了，可就苦了你們這些還留下的孩子。”
王狗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任由鮮血和眼淚腥咸的味道在唇齒間回蕩，靜靜聽夫子繼續(xù)說著。
“老夫死后，唯余這一身皮肉還有些用處。此間過于潮熱，還好老夫這里還有小半包好友所贈的上等雪花鹽，狗子你是廚子，自然知道如何去腌制，這點老夫倒是不擔(dān)心。”
張夫子輕輕咳了一聲繼續(xù)說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老夫不孝，無顏進(jìn)我張家祖墳了。待你們脫身之后，便將老夫的骸骨隨便尋個地方葬了吧。
可憐了我那老妻，在地下孤身等老夫幾十年，老夫卻不能和她死歸同穴，每每想來，心頭便...唉。”
老人突然覺得手上一濕，卻是王狗子豆大的淚水砸了上來，便又使力氣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佯裝生氣道：“哭什么哭，老夫還沒死呢，說不得今晚綠皮蠻子就撤了，老夫這半廢之人還指望著你送終呢。”
說罷語氣又溫和了幾分，“狗子，莫怕，莫慌。你和這些孩子，定都能活下來的。現(xiàn)在快去睡吧，留得幾分力氣，老夫只愿你們能好好活著，出去之后就忘了這些吧。”
王狗子使勁點了點頭，嘴里的血腥味讓他空蕩蕩的胃部不止地抽搐著。
滾燙的淚水卻好似比胃里火燒般的感觸還要更難耐些，直燙得王狗子有些神志不清了，嘴里卻是不住地低聲念叨著：“玄女娘娘保佑，玄女娘娘保佑，夫子一定要活下來...”
這世界終究是沒有奇跡的。
第二日中午，早就流盡了淚水的王狗子麻木地跪在了夫子身邊，取下了夫子手中血跡斑斑的廚刀，將手探入夫子短了半截的血衣之下。
入手之處，皆是用布條包扎著的巨大傷口。
“原來夫子也是惜命的啊”，王狗子解開了一條繃帶，將廚刀移了過去，“夫子也想活的久一點，卻又割了自己的肉...”
腦子里如同亂麻一般，手上的動作卻很快。
片刻之后，王狗子將繃帶重新扎好，拎著大塊的血肉站起身來。
他覺得自己此時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明明心中在悲傷地流著血，但腦海里卻是空空蕩蕩，眼中流不出一滴淚水來。彷佛他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觀眾，冷眼旁觀著在此間發(fā)生的一切人間慘劇。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低聲斥退了一個想向夫子問安的女學(xué)生。
王狗子記得這個學(xué)生，她很聰明，人也很漂亮，往日里夫子說起她時自豪的語氣時常讓他有些嫉妒。
不過那又怎么樣，夫子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在安坐在墻邊的只是一塊不那么新鮮的肉了。
想起了肉，王狗子頓時覺得胃里一陣火燒火燎。
他也已經(jīng)近十天粒米未進(jìn)了，看著手上暗紅的肉塊，王狗子卻只覺得一陣惡心，他將肉分給學(xué)生們后就坐回了夫子的身邊，將頭顱深深埋在了雙膝之間。
老頭想要這些孩子都活下來啊...
“可怎么才能讓這些孩子都活下來呢”，王狗子握緊了手中錦帕，“玄女娘娘保佑，老頭子能讓這群孩子們多活十天，我比他胖了許多，想來總能有二十天吧。”
王狗子有些自豪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隨即混亂的思維卻又將他引到了另一方，“不過肥油可不怎么頂餓，還是油渣好，拌了飯是真的香啊...”
想著想著，王狗子的嘴角突然有口水流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拿帕子擦了擦嘴，隨后又立馬低頭禱告：“玄女娘娘恕罪，玄女娘娘恕罪...”
他尚不自覺，楊楓在一旁冷眼旁觀卻將王狗子眼中一閃而過的綠光看得清清楚楚。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是精神錯亂之后心神為邪魔所趁，入了邪啊...”
昔日的幻影還在繼續(xù)著，已經(jīng)是第二十天了。
此時地窖中的情形頗為詭異，一些學(xué)子們發(fā)現(xiàn)前幾日里生病死去的一名幼齡同窗卻莫名其妙地活了過來，神色如常地繼續(x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而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那人抱著生肉大啖的樣子都讓人覺得不寒而栗。每每看見都好似有一陣陰風(fēng)從背后吹過。
至于為什么這么多天了還有肉吃，許多聰明的學(xué)生早就猜到了真相。
只是他們當(dāng)看向角落里夫子低垂的頭顱和立在他身旁眼中滿是慘綠顏色滿身是血的王廚子來，卻只能低頭垂淚不語。他們沒有任何資格說任何的話。
而王狗子卻覺得這幾日過得暢快不已。
剛開始的疼痛到如今卻變成了無上的歡愉，他的雙腿和雙臂只余下了白森森的骨頭，早就沒有了任何血肉的存在，卻絲毫影響不到他的行動。
仿佛刀鋒割下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而是其他的什么東西，他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這血腥場景的人。
最近每日下刀的時候，他甚至能聽見無上的玄女娘娘在他身邊耳語，要帶他去那極樂的世界，這讓他有些期待每天午餐時刻的到來，甚至暗想要不要多給自己幾刀。
但王狗子還是牢牢記著張夫子的話，要讓孩子們都活下來。
肉有限，得省著點。
又到了吃飯的時間，王狗子再次將一塊塊血淋淋的血肉，分發(fā)給了學(xué)子們。
一個稚童在接過肉塊之后就埋頭大口撕咬起來，他似乎牙口極好，很快地就將一大塊血淋淋的生肉吞入了腹中，然后呲著滿是鮮血的嘴巴沖著王狗子笑了笑。
王狗子突然生出了自夫子去后再也沒有的交談欲望。
他伸手摸了摸孩童的頭，“放心吧，孩子。我答應(yīng)過夫子的，我們都會活下來。”
孩童繼續(xù)沖著他甜甜地笑著，眼里滿是小孩子所特有的天真無邪，但他的臉色卻突然變得烏青，小小的身體上瞬間彌漫著濃厚的腐臭味道：
“可是叔叔啊，我已經(jīng)死了啊。夫子，哥哥姐姐，還有大家，都已經(jīng)死了啊...”
王狗子聞言吃驚地看向了其他學(xué)生，而他們卻好似沒有聽見孩童的話一般，繼續(xù)埋頭大啖著手中的血肉...
“不為惡鬼神所亂，”
“終得無上凈土。”
小院中的胖道士終于誦完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