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迪一踏入公司大門，就看見人事的琳達瞥了自己一眼，然后進了洗手間。

　　趙迪往辦公室的腳一頓，非常自然的拐個彎，去前臺簽個到，前臺小姐姐悄聲說：

　　“周經理還沒來呢。”

　　趙迪點點頭，最近兩個人競爭激烈，最近也不知道周文丹得了什么密詔，一天天朝自己笑的得意。這個禮拜開始，更是頻繁遲到。不過趙迪自然沒那么好心關心競爭對手的出勤率。

　　簽完了道，趙迪非常自然的拐進了洗手間。在衛生間，所有的門都敞開著，琳達正對著鏡子補妝。她笑瞇瞇的說：

　　“大美女夠美了，不用再美了。”

　　“哎呀，這不是我們安迪姐嘛。”琳達正在補口紅，見她進來，言笑晏晏的喊她英文名：“好久不見，氣色好了很多呀，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是中了大獎？”

　　趙迪眉頭一挑，哦，看來琳達提前獲知了什么。琳達長得漂亮，又在人事沒兩年就升級成為經理，人人都揣測琳達是不是某個老總或者合伙人的那啥，琳達從來不care這些，照舊天天不重樣讓自己身上穿滿名牌。趙迪不關心這些，趙迪只關心琳達的個人技能——消息極靈通。

　　這姑娘無論有真憑實績，還是自我揣測，真實性少有失手。因此趙迪格外跟琳達交好，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趙迪算是自我奮斗，當然要四通八達多交朋友。等交上了這位琳達，就知道這位，可真是個妙人。這消息來源廣泛的，她都懷疑琳達是不是會讀心術。

　　“要是真中了大獎，我今天就不會上班還要掐點打卡了，”趙迪走到了洗手池，打開水龍頭，遮掩住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不過我最近真要破個財，客戶喜歡包，你最懂這些了，上次你說那個什么限量款的包來著？我瞧瞧。”

　　琳達嬌笑的說：

　　“你不是不喜歡包嘛！”

　　話雖如此，琳達將手機遞過來。最新款的蘋果手機上展示的根本不是什么包包照片，而是一張任職通知書，一連串的英文下面，趙迪的英文名赫然在列，底下歐洲總部的簽名龍飛鳳舞，還加蓋著中國地區公章。

　　更微妙的是，這上面的日期可是在一周后，看來是這位手能通天的琳達小姐，提前從她的渠道知道了這個好消息，自然早早的賣到這位未來的負責人面前。

　　現在座位上的那個鬼佬因為辦了件蠢事兒，被人拉下馬，上海區總監的位置就空了出來。他倒是想扶持個聽話的，他選出來的周文丹也夠聽話，周文丹上位，這鬼佬跟沒下來沒兩樣。可惜，這事兒不是鬼佬自己說的算。

　　他倒是想霸占的長長久久，卻不懂中國制衡之術。他霸占著上海區卻只往自己身上摟錢，各大股東早就不滿已久。又不是當年的法租界，你外國人一張白臉皮就能做皇上，想自己吃獨食，做當年皇帝夢？

　　醒醒，這都21世紀，是你們求著在中國做生意的。

　　這么大的蛋糕你自己吃，做夢吧。現如今看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場鬼佬和股東的拉鋸戰，是股東們贏了。傀儡周文丹和趙迪這種夠能干又懂規矩的員工一比較，趙迪自然更值得地頭蛇站在她這邊。

　　趙迪一邊想著今晚上要做的事兒，一邊刪掉照片，打開記事本打了幾個字，還給琳達。嘴里念叨著：

　　“哎呀，確實不錯，你眼光是不錯，哪天一起去逛街呀。”

　　琳達低頭一看，發現是個酒店門牌號。眉頭立刻一挑，笑顏如花。

　　趙迪做到現在這個位置，早就有了自己的商務合作酒店和固定房間。這種層次的酒店，就不單純是住店了。只要去各大奢侈品店，報房間號就能結賬。哪怕她把整個店所有的東西都買下來，恐怕也是輕而易舉。不但是奢侈品，這個隱形的商務圈內所有的相關服務都是可以的。

　　這就不單單是錢的問題了。

　　趙迪給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你的眼光確實不錯，哪天一起出去逛街呀。”

　　琳達奉承幾句，款款的走出衛生間。趙迪刻意等了一下，上個廁所才出門。只一出衛生間，就發現前面圍著一圈同事，間或還有幾個物業人員。

　　趙迪是目前的老大，立刻就有人過來說明情況，原來是公司中庭玻璃螺絲松動，幸好阿姨看見了報告給了物業。物業連忙叫人圍住它，以防傷人。這塊玻璃可算是這座大樓最亮眼的設計，每個員工都喜歡在附近放松心情，看看下面的綠意。所以確實有些危險。物業走后，趙迪安排幾個受到波及的同事先坐在別處，又拽著兩把椅子先攔住這一片，防止有人不知道，隨意靠在上面。

　　“阿姨、阿姨你們真的不能進去！！！阿姨！”

　　趙迪正低頭擺弄椅子的時候，忽然聽見前臺的阻攔聲。她一抬眼，就看見前臺方向已經亂了起來。可前臺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根本攔不住人，就在一剎那，公司影壁后就竄出來兩個人。

　　趙迪抬頭，呆立當場。

　　那中年婦女一把推開前臺：

　　“你這個人怎么聽不懂人話！我說了我找我女兒！要什么預約！”

　　一轉眼，看見趙迪，上前一把抓住她，朝著追來的前臺說：

　　“你看看！是不是我女兒！”

　　前臺面有難色的說：

　　“安迪姐…………”

　　趙迪還沒回過神來，那中年婦女立刻舉起手要打她，趙迪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推后了好幾步。王春花沒想到趙迪敢往后退，差點沒摔倒。身后的趙非凡連忙扶住她，王春花頓時一幅哭天喊地的委屈樣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造了什么孽啊！生出你這么一個玩意兒！”

　　趙迪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她說什么，她只恍惚抬頭，看見了周文丹。周文丹得意的站在門口，一幅看好戲的樣子。是了，她忘記了，再懦弱的兔子，為了一口飯吃，也是會咬人的。

　　那邊，王春花的戲還沒結束：

　　“……你說說你說說！一個女人三十多歲不結婚不是有病是什么！我的心啊！都要操碎了！好不容易托人，求爺爺告奶奶的給她說個對象，人家都不嫌棄她年紀大，結果呢！？她長本事啊！直接離家出走！！！孽障啊！我生個什么玩意啊！！！！！！！！！不照顧家里，自私自利！這種人啊！我愧對趙家啊！！！！！！！”說著，還拍著胸脯嚎啕兩句。身旁的年輕男子連忙替她順順氣，一幅十足的孝子模樣。

　　周文丹連忙搭話：

　　“哎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阿姨也是擔心你，你怎么這樣啊？！阿姨啊！你快起來，我們絕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吧！”

　　他抬頭朝四周的同事說，企圖拉點贊同派。

　　可令他大失所望，其余同事的目光分明是事不關己。甚至，還有幾個同情的目光，周文丹心中一頓，感覺事態不受他的控制了。趙迪只冷冷看著他，也不回話。這不對啊，據他調查，上一次她媽這樣，可讓她當場跪地求饒呢？怎么還沒跪地呢？！

　　王春花被扶起來，借勢朝著周文丹哭訴：

　　“我給她養大，一把屎一把尿的！結果她呢！自私自利！賺的錢不說貼補家里，她親弟弟婚事都要因為她黃了啊！因為一個家里有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婆，誰愿意嫁啊！作孽啊！！！！那是她親弟弟啊！一家人啊！她多冷血啊！！！！天天在外面跟男人喝酒應酬，人家不嫌棄你臟，你還嫌棄人家？！你一天天的心咋那么大呢？！就想著賺錢升官，你跟男人爭什么！你還不趕緊回家結婚，你想氣死我嗎！

　　”

　　唉呀媽呀！總算說到重點了！周文丹差點沒替王春花說出來，就是，一個女人，爭什么爭，趕緊回家帶孩子得了！周文丹差點沒拿個大喇叭喊這話，興奮的原地跺腳，偏偏又要裝出一副什么都跟我無關的樣子。他沒看見，周圍的同事都默默遠離了他，還以為自己做的多高明嗎？這貨真的是太蠢了。

　　趙迪懶得對話，王春花話里話外都是她，卻不對著她說，而對著一群同事。現在她的同事各個尷尬的要命，那個女人卻還在杰斯地里的喊“你們領導呢！我找你們領導！”

　　她還以為幾十年前，找領導就能扼制她的命根子？她錯了，幾十年的變化，不僅僅是指物質生活，更指精神生活。王春花再指責她私生活，人家也不帶管一分一毫的。在她看來罪不可恕的不嫁人給兄弟掙彩禮錢，別人根本不關心，也不會站在她那邊。果然，王春花嚎了半天，也沒有人像上次那樣義憤填膺的站在王春花這邊指責趙迪不孝，最后還直接把她的工資卡給了她，讓王春花在村子里快活了好一陣子。可這次，這群人臉上的表情不對，劇本也不對，這讓無往不利的王春花有一點忐忑。

　　但想想那個男人的許諾，不過是把不聽話的女兒帶回去，兩頭得錢，有什么不好的！女人啊，就該回家相夫教子，在外面跟男人爭，天天喝酒應酬，哪里還有好人家看得上她！王鄉長不嫌棄她，還許諾給她弟弟、趙非凡的舅舅找個工作，不過是個賠錢貨，這買賣還有下一村？！

　　一想到這里，王春花就充滿了力氣。她一骨碌爬起來，作勢就要去打趙迪：

　　“你說說你！你想干什么呀！啊？！當媽的能害你咋的？不就是讓你結婚嗎？要你的命了？你是城里人了，瞧不起你農村父母是不是！再有不是！我跟你爹也是你親父母！你趕緊跟我回去！非凡！”

　　趙非凡別看慫，對家里可橫的很，對自己親姐姐那絲毫不手軟，立刻上來就要抓她。還是他未來姐夫說的對，女人就是要揍，揍老實了就再也生不出壞心思了。當初就是她媽心軟，非要掙她工廠錢，當年直接給姐夫抓過去，現在說不定他也能當個小官了。王鄉長還說了，只要他把他姐送過去，他欠張老五的帳，就算他頭上。

　　趙迪立刻渾身發毛，連連退后好幾步。趙非凡上前就要抓她，卻被周圍的男同事架住了。身旁的趙迪被琳達一把拽到了后面：

　　“我說阿姨，您這都哪年的老黃歷，女人不嫁人還要浸豬籠啊？您莫不是還想把人抓回去就配對吧？”

　　琳達在這大公司都是個時尚人物，那洋氣的很。一般男的可hold不住，何況是趙非凡呢？趙非凡再自命不凡，也知道自己在大城市里面是個什么貨色，一下子氣勢就矮了很多：

　　“那、那是我老趙家人，關你什么事兒！”

　　琳達不屑的一笑：

　　“現在可是法治社會，親父母也能判囚禁罪的。”

　　王春花呼了一跳：

　　“你別嚇唬我！那是我生下來的，我說啥是啥！清關不斷家務事，這是我自己家的事兒，警察抓不了我！”

　　琳達一曬：

　　“我嚇唬您什么，你問問哪個不知道？您還當舊社會呢？賣女兒就賣了？您醒醒，大清朝早亡了。”

　　王春花一拍大腿：

　　“作孽啊！我生她還生出錯來？！早知道我當年直接給你丟馬桶淹死啊！啊！！！老天爺啊！”王春花一屁股坐在地上，登了兩下腿嚎啕：

　　“你看看這就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閨女啊！就這么喪盡良心啊！！！！又不聽話又不結婚，現在還說這種畜生話啊！！！”

　　“你當年就應該淹死我。”趙迪冷冷的打斷她，她臉色的冷色是王春花從沒見過的，不知道怎么的，這個任打任罵的女兒，有一種脫離掌控的感覺。“

　　“你無非是想換點彩禮錢，可這些年，我給你的沒有一百萬，也有五六十萬了吧？怎么？還不夠你養老錢？還是說……”她看了一眼趙非凡：

　　“家里又欠了賭債，需要我去還？”

　　王春花對著別人慫，對著自己的女兒可一點不慫，她大怒道：

　　“我養你十八年，你也應該養我。別說五六十萬，就五六百萬，你也該給我！”

　　“養你什么？！”趙迪打斷她的話：“好意思說你養我十八年！小時候我在村子里乞討，喝雨水，吃垃圾，我沒吃過你王春花給我做過的一頓飯！讀書好不讓去，因為你寶貝兒子學習不好，我十二歲就把我丟到工廠打工，說我自己去的，一個月一千塊，廠子里一頓飯三塊錢任吃，你們都不說給我留一分錢，就這樣你也好意思大言不慚說你養大了我！”

　　人群立刻議論紛紛。

　　趙迪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還以為只要自己聽話，父母就會對自己好的天真女孩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顯得不那么狼狽：

　　“你們這次來，無論是求什么，你們都別想如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干什么，想把我嫁了換彩禮給他還賭債？？做夢去吧，我就是身上有一千萬，也不會給你們半毛錢！”

　　趙迪已經不是以前的招娣了，她一旦從從小洗腦下活過來，以前的那一套對她來說就分毫不管用。王春花見勢不妙，立刻轉了口風賣起親情來：

　　“你說什么呢！你弟弟早就不碰那玩意了！我那是為你好！你多大年紀了還不結婚！你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怎么會坑你，我真的是給你說了門好親事！”

　　趙迪冷笑：

　　“什么好親事？什么好親事還能輪到我頭上？是不是那個打死兩個老婆的王鄉長？怎么？這次給了你多少錢，要你親自辛苦一趟來？！”

　　輿論嘩然，王春花卻毫不在意：

　　“這話說的這么難聽！那是那兩個婆娘命薄，跟王鄉長有什么關系！父母就希望兒女過的幸福快樂，你嫁過去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那王鄉長說了，肯定不打你，你是在大城市混的，能跟村子里的女人比嘛！”

　　她立刻又換了一幅小臉，變臉功力嘆為觀止：

　　“人家是覺得，你也是大城市出來的人，肯定比鄉下人有見識。他家啊，最重視后代的教育，所以才不嫌棄你年紀大，求上門來的。你說說你，三十好幾了，在鄉下誰家這個年紀不是幾個孩子的媽？人家沒嫌棄你年紀大，你就別挑那么多。過日子嘛，哪里沒有動手的，你要是想過好日子，嫁過去好好籠絡住男人，男人怎么會打你呢！”

　　琳達倒吸一口氣：

　　“所以女人挨打，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唄？！”

　　王春花剛才就對敢跟自己兒子呲牙的女人沒什么好感，此刻立即接話道：

　　“那當然！要不是女人做的不夠好，男人怎么會打她呢！女人啊，就要在家相夫教子，以男人為天，只要做的好，哪有男人會打你呢！打你手不疼嗎！就像你，穿這么短的裙子被騷擾，難道不是你的錯嗎？！”

　　琳達目瞪口呆。

　　乖乖，她從前只在新聞上看過，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家暴是女人的錯、女人穿裙子也犯法的邏輯！這什么鬼邏輯！家暴就是女人的錯嗎！被打的女人你不心疼，你居然心疼打人者手疼！

　　天啊！這什么恐怖的家庭啊！

　　琳達立刻退了三步，生怕這女人再好好教導自己什么叫賢良淑德。

　　趙迪看著她，眼神非常陌生：

　　“對方是什么人不重要，家暴打死兩任妻子、家里三個孩子都不重要，你的兒子重要是不是？”

　　“那當然！”趙母下意識的說，隨機想起了兒子教的話，立刻改口說：

　　“你這說的什么話！我是賣女兒的人嗎！還不是你！老大年紀不結婚！十里八項那個不笑話我！那個人雖然有前科，但是人家跟我保證了，你是大學生，肯定不會動你的！那前面兩個都太嬌氣！鄉下野女人，不懂規矩才挨揍！”

　　趙迪別過頭去，不去看自己稱為媽媽的女人：

　　“別說了，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可能跟你回去的。你別妄想了，我是不會回去的。既然你們來了，那我不妨直說，從今以后，橋歸橋路歸路，你們跟我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你也別指望賣女兒來填你寶貝兒子的窟窿。他的窟窿，誰都填不起。以后想我養老，你去起訴我，判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多的一份沒有。我就算有錢，也會給自己花……”

　　趙迪忽然感覺身體一疼，然后就輕飄飄的飄了起來。

　　“你還想走！賤女人！”趙非凡越聽越覺得自己的債又重新回來了，被追債的恐懼讓他下意識的抓住趙迪的頭，用力往旁邊一推，扭頭說：

　　“媽！你還跟他說什么！這種女人就是欠揍！我今天就把他拖回去，直接往王鄉長屋里一送，睡她一覺就老實了！不服氣就打到她服氣為…………媽？”

　　趙非凡發現周圍人都看著自己，眼神驚恐。然后，他聽見了令人膽寒的玻璃碎裂的聲音。他悚然扭頭，就發現身后一陣冷風，而本該在那里的趙迪和玻璃，都消失不見了，徒留警示的黃色飄帶隨風，一下一下的，從那讓人生寒的中庭之中，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