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太初宮外卻響徹了戰馬的嘶鳴聲。宮內,憤怒的孫亮已上馬帶鞬,一手執弓,準備殺出宮外。幾個近侍紛紛趕來,跪在馬前,叩首乞求孫亮下馬。
孫亮呵斥了幾聲沒有結果,大喊道:“孤是大皇帝的嫡子,繼承大統已有五年,現在孤就單騎出宮取了這奸賊的首級,誰敢不服?”說罷就舉起弓作勢要抽在馬的后股。
這時全皇后也沖了出來,奮不顧身地擋在馬前,兩手拽死韁繩,劇烈的晃動將她披散的頭發震得愈加凌亂,倉皇之中她還是不停地勸說道:“奸賊孫綝兇豎盈溢,陛下怎么能去涉險?”看著皇后的困厄之姿,孫亮終是垂下了雙臂,無力地伏倒在馬背上。兩個近侍慌忙把皇帝扶下馬,攙回內殿,剩下的幾人合力控制住有些狂躁的御馬,維護皇后周全。重新坐回內殿的孫亮逐漸平復了心情,大腦也開始了飛速地運轉,可饒是他機智過人,也想不清楚謀誅孫綝的計劃怎么就泄露了。
就在不久之前,蒼龍門外,孫綝胞弟衛將軍孫恩領兵圍住了全府,全皇后的父親——中軍都督全尚還未來得及集結宿衛虎騎和左右無難軍,只得率護院家兵迎擊,不多時便被擊潰。
偏將軍劉寧望見了全府方向的火光,知道計劃起了變數,急急帶著自己部曲往太初宮趕去,不想途中正撞見帶兵向太初宮發動夜襲的孫綝和統領蒼龍宿衛前來匯合的孫綝另一個弟弟——威遠將軍孫據。雖然兵力相差懸殊,但這位年已六旬的老將依然義無反顧地沖向了敵陣。“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吧”,這是劉寧此時的想法,也是他報恩的決心。
三十多年前,夷陵戰場。當陸遜以火為墨在八百里連營上任意揮毫時,恐懼與絕望正將漢軍將士逐步壓垮。向劉寧部逼近的,正是一路擊破了領軍馮習部的吳振威將軍潘璋及其部曲,他的刀口上還滴淌著剛剛斬殺的馮習的鮮血,刀身上文似靈龜,在血色的映照下有種凄美的華貴。此刀名為“固陵刀”,是潘璋親自鑄就,以紀念自己因擒殺關羽之功而受封固陵太守。面對這樣一尊殺神,劉寧有些戰栗,是戰?是降?他看了一眼身后披甲的杜路,煙塵垢面之下仍能看清端莊的五官,明澈的雙眸也沒有因這戰場的血腥氣而失了神采。轉瞬間劉寧便有了決斷,他丟下武器,扯下一片白袍高舉,向吳軍請降。看著劉寧的動作,杜路吃了一驚,遲疑片刻后也學著丟棄了武器,一只手緊緊抓在了劉寧腰間的絹帶上。
戰后,劉寧與杜路在建業面見了孫權并受到禮遇。幾日后,孫權下詔封劉寧為輔義校尉,同時為他和杜路賜婚,接踵而至的幸福把劉寧砸得有些暈眩。洞房夜,杜路告訴劉寧,在賜婚前孫權曾召見過她,想納她為妃,但杜路堅持要回報劉寧當年救命之恩,沒有接受。杜路原以為孫權會使出什么強制手段逼她就范,哪知居然會特意成全她,始信所謂“帝王之器”并非阿諛之詞。劉寧也大為震撼,升起了以死報效之意。
刀劍相擊的錚錚清鳴把劉寧的思緒又拉回了現實,云聚而來的敵兵漸漸把他的部曲圍在垓心,身邊的部下也接二連三地倒下了。劉寧的槍頭已經打折,他棄槍拔劍又砍倒了靠近自己的一名蒼龍宿衛,還沒來得及再舉起劍,一支利箭突然射中了他的左肩,挽弓出箭的是蒼龍宿衛的統領孫據,此人是一名實打實的猛將,即使沒有孫綝的背景,在軍中也威望甚高,是孫綝一門中最值得倚重的人物。中箭后的劉寧搖晃著從馬上栽倒,口中喃喃道:“杜路,讓你久等了。”人還未落地,便有數支長槍刺穿了他的身體。
踏過劉寧部曲的尸體,孫綝終是帶兵攻到了太初宮前,也便有了開篇這一幕。“李中書,玉璽還在陛下手里,就煩請你去取一下吧。”雖然已掌握了大勢,但孫綝輕易是不會真的帶兵殺進去,讓皇帝自己交出玉璽和用武力搶過來,這里面的區別他自不會不懂。被孫綝點到名的是中書郎李祟,他像是被驚雷劈中般呆在了原地,腦門上逐漸有汗珠滲出,往鼻尖匯聚。
“子通,不如讓我陪中書大人走一趟吧。”正當李祟進退兩難之際,一個嬌媚的聲音傳了過來,循聲看去,是在孫綝圍宮后緊隨而來的公主孫魯班。對孫綝的意圖,她揣摩得一清二楚,畢竟是擅行廢立之事,就算現在迫于大將軍的威勢沒人敢言,難保不被人在史書上記上一筆,而中書郎有編修國史之任,這搶奪玉璽的惡行讓他去做了,便是把他綁上了同一條船,接下來這史書怎么寫就由得他孫綝操控了。
“也好,既然全公主有意襄助,李中書必不會空手而回。”聽到孫綝又提到了自己,李祟打了個哆嗦,也不好再杵在原地,只得向孫綝躬身一拜后,小步往太初宮內而去,他慶幸還有全公主給自己壓陣,真要鬧僵了,自己便撤一步,由孫魯班頂在前面,讓國事變為家事。
看著孫魯班跟在李祟身后的背影,孫綝不由回憶起了剛入夜時與這位已步入四十的堂姑母顛鸞倒鳳的情景,她依舊完好的身材和獨到的交合之術,竟讓孫綝一時間以為身下的是位青春正盛的佳人。可事后又見到那副帶有細紋魚尾的珠黃之顏,還是讓他有些作嘔。不過一想到若不是孫魯班在二人媾合后吐露給自己孫亮的籌劃,現在陷入困局的恐怕會是自己,孫綝的背脊便有了一絲涼意。
安靜的思考讓孫亮恢復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常態,李祟的到來也沒在他心里激起多少漣漪,畢竟這個局面下,有人來討要玉璽是遲早的事,他甚至有些欣賞孫綝派出中書郎這一舉動。玉璽正擺在孫亮觸手可及的地方,他沒有去拿,眼光卻看向了全皇后的方向,示意她退后一些,像漢獻穆皇后曹節那樣把玉璽擲地上的結果并不是孫亮所樂見的。等他再一次看向前方時,李祟身后出現了孫魯班的身影,孫亮的瞳孔驟然放大,一瞬間大腦里像是搬開了什么堵住的東西,疏通而順朗了。
“長姐,竟然是你。”孫亮的聲音有些發顫,但相比震驚,更多的是沉痛。也難怪,孫亮是全公主一手扶持才繼承大統的,本來聯手除掉孫綝也確實出自真心。可想不到,孫亮為了追究朱公主孫魯育的冤案,竟然讓左將軍丁奉越過孫綝直接將公主的兩個繼子虎林督朱熊與外部督朱損誅殺,殺伐果決讓孫魯班膽寒。若是被孫亮查到誣陷朱公主的真正元兇是自己,恐怕難以自保,這個想法讓孫魯班最終倒向了孫綝這邊。
迎著孫亮含威的星目,孫魯班的身子往前湊了湊,訕笑道:“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重視親情了。”全公主頓了一下,低下頭繼續說:“我可是,連親妹妹都能舍棄的。”說完這句,她又抬眼看向孫亮,卻意外地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驚愕表情。
“親情嗎?朱公主的死,孤存疑已久,找兩個替死鬼,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就像當年孤明知諸葛恪才是國之柱石,卻還是選擇站在了宗室的孫峻這邊。”孫亮的聲音很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太平三年,孫綝讓光祿勛孟宗上告宗廟廢孫亮帝位,貶為會稽王,立孫權六子瑯邪王孫休為皇帝,改元永安。孫綝領丞相之職,一門五侯,全數掌管禁軍部隊,一時風光無二。此時的他絕想不到,這位二十出頭的新帝,日后會成為三國時期唯一一位成功扳倒權臣、重振朝綱的皇帝,完成了漢獻帝劉協、吳少帝孫亮和魏高貴鄉公曹髦未竟的壯舉。吳景帝孫休,或許遠沒有他的謚號所涵蓋的“布義行剛”四個字描述得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