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御道前往太初宮的路對凌烈來說再熟悉不過了,自白虎門往左腋門的一路上依舊見不到高臺,墻面也未加雕飾,延續了孫權時代所崇尚的節儉。只是幼年時感覺寬敞的巷道如今顯得格外逼仄,那種熟悉的溫馨被深沉的壓抑所替代,更有一股危險的氣息在周身縈繞,似乎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落得萬箭穿身的下場。一個奇怪的念頭止不住攀上了凌烈的頭腦:“當年和父親一起坐在‘射虎車’里打獵時,車外的老虎們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射虎車,是長史張昭怕孫權在打獵時遇到危險而特意發明的,車身包有一層鐵皮,僅開了一個方形小口供瞄準和射箭。但孫權一直都不愿意坐進去,還嘲笑其笨重如龜殼,所以到張昭去世時這車還都處于閑置狀態。直到有一次,孫權至庱亭打獵時,他一箭射中了一頭猛虎的背部,哪知由于自己年歲增長開弓的力度大不如從前,箭傷不深,因此這虎沒有倒地,反而咆哮著撲向了還不滿十歲的凌烈所騎乘的小馬。孫權大驚,忙將自己隨身帶著的雙戟接連擲了過去,老虎被打中后退了幾步,趁這時機孫權身邊的親衛忙上前揮戈將其制服。雖然猛虎沒有撲到凌烈,但他也受驚落馬摔傷了腿部,修養了一段時間才敢重新騎馬。自此孫權才開始坐著射虎車打獵,并把凌烈也帶在車上。
凌烈的回憶還沒走完,這段路卻快要到了盡頭,眼前的景色也逐漸開闊了起來。正逢新冊封的烏程侯孫皓從孫休處領受完印信后自神龍殿走出,和丁、凌二人打了個照面。丁奉并不認得孫皓,卻看出他一副皇室的打扮,忙把凌烈拉到一邊,恭敬地避讓。身形交錯間,丁奉與孫皓的眼神不自覺地對了一下,被一股刀鋒般的凌厲感怔了一怔。
看到丁奉罕見地表情滯住,凌烈不禁好奇地問了句:“師傅,怎么了?”
“沒事,只是感覺這個宗室少年的眼神很像一個人。”僅僅一個彈指的恍神,丁奉便恢復了平靜。
“誰?”凌烈的好奇心更重了一分。
“長沙桓王。不過少了三分霸氣,多了一分狠戾。”丁奉說這話時臉上閃過一絲憂心,有一種禍福難料的感覺。
兩人沒有從正殿進入,而是走了東面的升賢門。丁奉并沒介紹凌烈的身份,僅僅提出讓他留在孫休身邊任貼身宿衛。孫休在孫權心中的位置不高,很早就搬出皇宮在虎林居住,因此只在幼年時見過凌烈,現在完全不認得了。對這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青年孫休也不多問,他知道這是丁奉安排的死士,而一個死士是不需要姓名的。
丞相府中,孫綝正將酒在兩樽之間倒來倒去,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也是他壓抑怒氣的方式。座下的謀士呂徽剛剛從其散布在宮中的耳目中收到了丁奉入見孫休的消息,這對孫綝來說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呂徽是吳國著名的酷吏呂壹的侄子,曾在其叔叔的扶持下任會稽太守。后來呂壹被孫權下令處死后呂徽也遭到罷官,蟄伏了幾年后見機投入了孫綝門下,憑借心思細密和用計狠辣逐步成為了孫綝最為倚重的幕僚之一。
“丁奉這老不死的,我早就想對付他了。當年我跟著他想去合肥新城撈點戰功,想不到他把我往那一扔自己跑了,害我在一場慘敗中差點丟了性命;后來又聽了小皇帝的話直接殺了朱熊和朱損,一點都不顧我這個輔政大臣的臉面;現在不知又要唆使新皇帝起什么風浪,當真可惡至極。”一提起丁奉,孫綝恨得是咬牙切齒。
“丞相大人息怒,這丁奉固然可恨,但奈何他是四朝元老,戰功赫赫,不可妄動。況且他手握重兵,與其硬碰免不了一番損傷,實非明智之舉。”呂徽說得慢條斯理,一面眼珠還進行著不規則的轉動。
孫綝知道他可能是有了對策,便緩了口氣問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馮諼為孟嘗君做狡兔三窟,方使其高枕而臥。如今丞相您位極人臣,是為一窟;一門五侯,統領禁軍,尤其孫據將軍掌蒼龍宿衛之銳,是為第二窟;若是向陛下提出出屯武昌,既可遠離建業是非之地,又可經營領地蓄養羽翼,當為第三窟。”一件簡單的事情,呂徽喜歡繞著彎子把它說復雜了,好賣弄一下自己的機謀。
孫綝微微點頭稱善,同時露出一副陰惻惻的表情說道:“我若就這么離開了建業,似乎有逃跑之嫌,該不該給陛下多打聲招呼表明心跡呢?”
呂徽心領神會,這是孫綝想給孫休一個警告,看來又該他表現一下了。
太初宮正北的玄武門,直對著右御街,這是一條聯結皇宮與苑城的通路,街上有處白爵觀,自孫權以來便是吳國皇帝修身養性之所,也是他們為處理政務找的一處僻靜之地。一般來說,白爵觀是不接待外臣的,不過陸抗卻被孫休破例召了過去。
陸抗知道此番召見必是事出緊急,一路上行色匆匆不敢停歇。進了白爵觀,他看見孫休正低頭坐在案前,兩只手的十指扭在一起,而不遠處有一個小黃門面朝下倒在地上。孫休聽到陸抗進來的聲音,抬起頭,用眼神示意他去查看一下地上的人。
陸抗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翻開小黃門的身體,只見他兩眼翻白,氣息全無,口鼻中皆有流血。陸抗深吸了一口氣后說了兩個字:“鴆毒。”
“今天孫綝派人給我送了一壇酒,而這是專為孤試毒的宦官。”孫休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孫權對他為數不多的教誨之一。
“以臣愚見,孫綝此舉并非真想毒害陛下,至少現在還不想。”陸抗說話間抬頭看了孫休一眼,見其點頭示意自己說下去,便繼續道:“他也知道陛下的酒食都有專人嘗毒,最終陛下不會喝下此酒,所以他這么做更多的是一種警告。”
“這賊子在宮中的耳目眾多,要想讓他不起疑心當真是一件難事。既然他已經發難了,幼節你可有良策?”孫休看向陸抗,眼光里多了一份期許。
“為今之計只有以退為進,臣為陛下擬了三策,以阻止孫綝在試探不成后真的對陛下不利。”陸抗向孫休獻策從不拖沓,深諳《孫子兵法》中“其疾如風”的精髓。
“愿聞其詳。”一聽陸抗居然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就有了對策,而且直接就是三策,孫休也略感震驚,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
“第一,孫綝如此大費周章必有圖謀,估計明日早朝便會有所上奏,不論他奏什么,都請陛下準奏;第二,加封他的弟弟衛將軍孫恩,最好是給予更多實權,以為示弱之舉;第三,我明日早朝會找個理由奏請離開建業,也請陛下恩準,假做自剪羽翼。”陸抗提的三策看似普通,但孫休細細想來確實是最好的應對,要想緩解孫綝的疑心,就要做出驚弓之鳥的樣子。而其中的第二策,更是大有深意:孫綝的四個弟弟中孫據能力最強,且已手握蒼龍宿衛,若再加封恐成尾大不掉之勢;而孫干、孫闿二人是典型的紈绔子弟,沒什么本事,仗著孫綝的關系才封了侯,加封他們的話肯定會讓孫綝覺得是敷衍或故作示弱,反而容易加重懷疑;故只有加封孫恩最為合理,既顯示誠意,又不至于使局面失控。
“第三十一手,擋。”孫休邊說著,邊與陸抗會心地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