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坊間這一個月,接觸最多、最熟絡的人莫過于赤羊子。盡管他每日粗茶淡飯、布衣葛衫,下地干活、上房修瓦,幫風陵釀酒,可是從他的談吐看來,與坊間那些鄧鄧呆呆的難民并不相同,十分善于思考,像是受過教育的人,說話間無意中會流露出一種厭世感,仿佛極為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世界,卻對外面的世界感到茫然和抵制。總之,此人性格頗為擰巴,因此我對他“只是坊間一農夫”的自我介紹極不認同——普通農夫的話,光是生存下來都用盡全力了,哪里還有空閑去思考和憂郁?
而他對我的身份的確心存懷疑,總是有意無意套我的話,時不時旁敲側擊一下,似乎糾結于我到底是丞相府的奴婢還是玄都府派過來的線人,對于這些匪幫人士,我自然不能說出我的真實身份和姓名,被我顧左右而言他蒙混過去。
確實,我一開始哄蕊珠說我是丞相府逃出來的婢女,之后花枝給風陵的信上卻說我是玄都府的人,這前后不一的說法必定會引人生疑,這兩種說法赤羊子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看風陵的反應,赤羊子并沒有將此事告訴風陵,莫非是說,他瞞著風陵,想要以一己之力調查我的身份?這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盡管我一直小心翼翼與赤羊子周旋,沒有露出半個表現我真實身份的字,可是我的身份最終還是暴露得徹徹底底。
一日,來了個包著巾幗的粗壯婦人,徐娘半老,臉上淡淡涂著脂粉,臉雖不美卻帶有些久居市井的親和之氣。她似乎是這里的熟客,一來就與大家打招呼、發吃穿用品、發酒、發鼻煙,插科打諢,十分熟絡,匪幫的兄弟都親切稱之為“大嫂”。
當她見到我時,明顯愣住了,表情仿佛有些意外。
我陪笑弱弱問道:“這位是……”
風陵說:“是我婆娘燮玉。她在宮城北面日封門旁的松泉寺邊上開了一家酒坊,專供宮城大戶酒水,是我們的一個情報中心。”又對燮玉說,“這位小妹是花枝托過來的,玄少爺保的人,叫侑月。”
我低眉行禮,笑道:“嫂子好。”
燮玉瞇著眼盯著我的臉打量許久,神色嚴峻,許久,問了一句:“你莫非是……樓拉?”
原本人聲鼎沸的屋里頓時安靜下來,大家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東西,一同看向我。
聽得這素未謀面的女人一口叫出真名,我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嫂子何出此言?!”
燮玉道:“我應該沒有看錯。你不是肆闍人士,是跟你兄長一同從外界進來的。現在,肆皇在宮城四處張貼畫像緝捕你,已經好幾天了。我經過夕月門時,得知口令已傳到外城,只是畫像一時間還沒貼到這邊,一路過來都有官兵盤問……侑月是個假名字吧?若非你改了名字,估計早就被官兵抓去了。不過也安穩不了幾天,你的畫像馬上就要貼到坊間了。”
風陵一聽,臉色大變,怒道:“今日坊間確實有官兵出沒,在通緝抓捕一個叫樓拉的人,難道是你?”
周圍平日里十分融洽的兄弟姐妹們一聽說這事,頓時圍攏來,滿臉憤怒,眼神犀利得像刀一般扎在我身上,完全不同于往日。若不是赤羊子攔著他們,怕是要沖上來生吞活剝了我。
我被說出了真名,仿佛就像在大庭廣眾下剝光了似的,不免驚慌失措:“我承認先前在坊間自稱是丞相家的婢女,是我說謊,我從未見過丞相。可我到底也是玄魋派過來的人,為什么要通緝我?”
風陵并沒有給我胡言亂語的機會,拔出腰刀指著我:“……你到底是不是樓拉?”
堂上頓時安靜下來。尖銳的鋼刀離我的鼻尖不足一寸,嚇得我瞬間癱坐在地。
“沒錯,我是。”眼見走投無路,我顫抖著聲音實話實說,“我和哥哥無意中進入你們的城,失散了。我被玄魋所收留,成為玄都府的婢女,卻在肆皇面前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命花枝將我藏至坊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打探我哥哥的消息……花枝明明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和目的,她難道沒有在信里跟你們說!”
夑玉憤憤然說,“果然外界來的人都是禍害!玄少爺心善,保了一個又一個你這樣的禍水,早晚要毀了這肆闍城!外界來的人,就該千刀萬剮!”
我十分不甘:“為什么這樣說?我并沒有任何禍害你們的想法!一開始我就跟玄魋說清楚了,只要找到我哥哥,放我們回去,我們不會在這里多呆一天!我們什么錯都沒有,要怪只怪那些祭拜你們的儺面鬼把我們逼進這莫名其妙的地方來!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們?”
“不會多呆一天?”夑玉冷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兄長現在何處,所為何事?怕是見到肆皇那妖精給的榮華富貴,早就不記得自己是哪里人了吧?你一直在打探他的消息,莫不是想要給他透露我們的人員和計劃?”
“何出此言!你們收留了我,我在這里那么久,什么時候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甚至我就沒想過要參與你們的計劃,我本就是局外人,在外界有自己的家人和工作,生活美滿,何必要為你們送命!”然而想到哥哥在肆皇面前低眉順眼的樣子,我心中充滿不祥的預感,“莫非,我哥他……做了什么?”
夑玉拍案而起,怒道:“難道你不知道?他代替了喜先生,坐上了丞相之位!我就不知你們何來不會多呆一天之說!他派你深入我等內部,目的是什么?快說!”
我腦子“嗡”的一聲,頓時陷入了混亂:莫非,哥哥根本就沒有回去的念頭?那么又為什么讓肆皇下令通緝我?這就是他尋找我的方式嗎?我一直崇拜的無所不知的學霸哥哥,為什么會如此糊涂?都說我們一起去哪里,一定會是他倒霉,到了這里,就反過來了嗎?……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恢復正常的生活?
想著,我不能出一言,痛心疾首。
“無話可說了嗎?!”
許久,我捂著心口,低聲說:“我……不是我哥哥派來的,我是玄魋命花枝派來的……有玉佩和信為證。”
夑玉看看風陵,風陵嘆了口氣,點點頭,從腰間取出玉佩,拿出信遞給夑玉,又望向赤羊子。
赤羊子上前兩步,說:“這段時間看來,侑月姑娘確實沒有打聽過我們的事,甚至有刻意回避之意。”
風陵對赤羊子道:“此事我會放鴖鳥再向花枝求證,你且先綁她下去,關在房內,搜查她的行李是否有可疑之物,嚴加看守,別讓她跑了。”
說著,他取來一只外形如翠鳥的精巧小鳥,在它如同紅珊瑚一般的嘴里塞入幾粒小米和一塊寫字的布帛,它便從窗戶飛遠了。
幾個兄弟上前來,用繩索死死捆住我雙手,同赤羊子一起押解我回房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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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之前一直對赤羊子隱瞞我的真實身份,自覺愧對他,默然回到房間。
赤羊子也一言不發,將我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和押解我過來的兄弟四處翻找房間各個角落,連案幾和床榻底下都不放過。一無所獲之后,接著是我的行李和個人物品。然而在離開蕊珠家時,花枝給我的衣服錢財都沒有帶上,只有一些工具和一部早就沒電的手機,就連我平時使用的物品和衣服,都是匪幫姐妹捐贈給我的舊物。
他們沒有什么發現,赤羊子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氣,將我帶過來的手機和工具用布包好帶走,還從外面將房門落了鎖。
我一個人好不沮喪,恨不得長了翅膀飛過去質問哥哥到底想干嘛,竟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過當官癮,玩什么游戲,把我坑慘了,真是神經病,腦子進了水……胡思亂想一陣,竟沉沉睡去。直到夜色沉沉,才聽到開鎖的聲音,赤羊子端了一碗豆飯進來,點上油燈,解開我手腳讓我吃飯。
“風陵大哥和夑玉嫂子終于愿意相信我的話了?”我捧著豆飯,問道。
“鴖鳥尚未有消息,還不好說。只是看你今天只吃了一頓,怕你餓著。”赤羊子表情很復雜。
的確,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我席地而坐,不管豆飯多粗糙,也狼吞虎咽起來,差點沒噎著。
過了一會兒,赤羊子問:“你……真的是外界來的?”
我心情煩亂,豆飯又噎,根本不想說話,便沒有回答他。
他自嘲般地笑笑,去給我打了一瓢水,說:“其實,我早該看出來了。你說話方式和生活習慣與坊間明顯不同,原本只是以為你自幼賣在丞相府,言行舉止自然與平民不一樣,沒想到竟是外界的人,無怪乎玄少爺要保你,他對外界來的人向來都很優厚。”
“向來優厚?說得好像這里天天來外界的人似的,誰想呆在你們這破地方,外面不知道有多好!”我滿口是飯,冷笑道,“而你們呢?打著玄魋的名號做匪幫之事,卻半點沒有玄魋的理念所在!有多大的面子去代表玄魋?肆闍宗室又何來讓你們一群烏合之眾去興?”
赤羊子臉色頓時變得很差,憋了半天,說:“趕緊吃,有人想見你。”
這時,外面走進一個披著斗篷的老者,身材魁梧,體格健壯,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衣著和臉,只見花白的長髯垂在胸前。
“這是我們的軍師,他有問題要問你。”赤羊子恭敬地給老者拿過一個蒲團放好,自己坐到一邊。
我喝了水將噎在喉嚨的豆飯咽下去,說:“請講。”
老者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肆闍自古以來有句老話:有進無出,出必殞滅。若非不在這世上之人,則很難出這肆闍城。你既是玄少爺要保的人,不管什么身份,我們都有義務幫你。只是風陵自然要以我兄弟姐妹的安全為優先考慮,因此,留在這里助我們一臂之力還是隨你的兄長歸順肆皇,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我們將以此決定你的去向。”
聽他這樣說,我更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當中:“如果回不去,帶不走自己的家人,做這樣的選擇又有什么意義呢?要殺要剮還不是悉聽尊便?”
“外界真有那么好?”赤羊子不禁插嘴問道。
我擦了一把眼淚:“說不上好,但那是我的世界。這個宇宙里,哪里有能夠讓自己完全稱心如意的世界?可那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職業,那才是我的歸所,什么肆皇,什么起義,對我來說那都毫無意義!”
赤羊子道:“剛才你沒聽見軍師說的?你已經回不去了啊!在這個世界,你不選擇,就只能像那些坊間百姓一樣,連名字都不會留下,在冷河邊埋骨!”
老人制止了赤羊子,語氣和緩地對我說:“說說你那邊的情況吧。”
我點點頭,清清喉嚨,開始介紹我的職業、家庭。沒想到一說開來,就再也停不下,從我們怎樣生活,說到國家怎樣運轉,一直說到現今世界的事情。
沒想到赤羊子聽說這些,兩眼放光,一反常態地表現出極高的興趣:“原來你在外界任職司農之事!設備先進,做的事情對國家如此有意義,無怪乎你那么想要回去。”
我點點頭。
老者嘆道:“始皇治世嚴苛,何以能做到如此!”
我說:“你們也算是桃花源的人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秦二世而亡,現在早已經是歷次改朝換代,日月新天了。如果我哥哥在,他能把歷朝歷代的事情給你們說得更詳細些。外界的生活和科技比你們想的好太多,如果你們能出去,必不像現在這樣困苦。”
赤羊子不禁一陣唏噓。
老者說:“女皇愛史,令兄原來是懂史之人,無怪乎能得到女皇青睞。”
聽他提到哥哥和肆皇,我更加黯然:“他……懂個shi……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以為自己了解他,可畢竟是多年沒見,連自己都不知道我跟他原來早就不是一個次元的人了。”
赤羊子忽道:“其實,我倒是好奇,你們后世人如何看待始皇帝?”
我打起精神想了一會兒,說:“我說不好。因為畢竟太遙遠了,不是親眼所見,只能付之笑談。耳聞之史,你覺得能信幾成?”
赤羊子說:“那你認為與當今女皇相比,如何?”
老者喝道:“赤羊子不得與外人亂說!”
我用力吸了一口氣,說:“我不想在這里妄言你們主子。可是,肆皇用被禁足禁聽禁言的史官寫史,你們所知道這史,到底從何而來?”他們聽到,面面相覷,都不說話。
我又說:“其實我們都一樣。我們所知道的史,也只是少量的證據加上大量的猜測而來,誰知其真?誰知其假?即便是真的,誰又能保證不會重蹈歷史?你我在此談史,茶余飯后,高談闊論,把酒豪言,侃侃而談,誰是誰非,看似分析得頭頭是道。可是一旦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有幾個人笑得出來?——你知秦皇殘暴,坑你先祖;我也知秦皇殘暴,二世而亡。你們罵他暴君,可他在位37年卻沒有妄殺一個將軍大臣;你們斥他嚴刑峻法,可他卻制定了世界上最早保護人犯權利的法律。他消滅六國未殺王公大臣,自己卻被六國貴族夷滅三族;他以法治天下,你們覺得法律殘暴,可人心又何嘗不是?你們是愿意相信白紙黑字賞罰分明的法制,還是更愿意相信飄忽不定喜怒無常的人心?”
他們聽到這里,都沉默不言。
我繼續說:“這些,也只是我偶爾聽我哥哥說到的。我不懂史,盡管可能有偏頗,不可盡信。但要問我的看法,我覺得現在肆皇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任性妄為,不要說跟始皇相比,根本不配去相提并論!……當然,我也不是說秦皇是個英雄。我固然不想要暴君,但是我也不想要英雄。在一個國家下,我作為一個普通百姓,我只想要平穩、安好的運轉機制和法律,而我現在生活的外界,已經做到了。所以赤羊子,你的這個問題,誰也說不好。一個社會,不是哪個‘人’能夠說了定的。有暴君和有英雄的國家,同樣悲哀。要我說真心話,我不想呆在你們這里。”
說完,一片靜默。
不覺間,天邊已泛魚肚白。老人終于開口道:“你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通緝你的畫像很快就會傳入坊間,坊間的人非常雜亂,魚龍混雜,看到你的畫像后去舉報領賞的人大有人在……讓赤羊子帶你逃走吧。通緝令這件事十分蹊蹺,未必是你的兄長在幫你,更有可能是肆皇在加害于你。趕緊逃,能躲一天是一天,你若想回到外界,活著才是首要大事。”
赤羊子十分意外:“不等鴖鳥消息了嗎?可風陵大哥他……”
老人搖搖頭:“風陵那邊我去說,樓拉姑娘是有目標的人,她清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無怪乎玄少爺力保她。帶她去離坊陽平宮妙真仙人那里,你們務必隱瞞她真實身份,保她周全!”
我也很是意外:“陽平宮?我哥哥怎么辦?”
赤羊子卻在老人面前拜了一拜,對我說:“我們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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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我和赤羊子喬裝打扮成道士和道童,在赤羊子帶領下離開巽坊,前往離坊的陽平宮。
風陵的基地在外城城墻下的破祠堂里。外城沒有士兵把守,越靠近城墻越荒涼,城墻只是為了阻擋城外那些猛獸,饒是如此,依然會有野獸進入外城。我們往房屋聚集的地方走,我才知道蕊珠家雖然不像風陵那里一般偏僻,卻也只能算是這個坊的邊緣,而真正的巽坊中心,是層層疊疊的吊腳樓,歪七八扭堆疊上去七八層,錯落無序,里面不知住了多少人,充滿了煙火氣。
“跟緊我,否則很容易迷路走不出去,里面并不安全。”赤羊子說。
這個我信。
順著木制的樓梯走上吊腳樓群后,發現里面竟然有街巷和祠堂,每家每戶像火柴盒一般,低矮逼仄,廊道、小巷,甚至夾縫,都是可以穿梭行走的地方,第一次來到這里,若是沒有人帶領,怕真要繞暈在里面。
“陽平宮,是個什么地方?”我氣喘吁吁地跟上赤羊子的腳步,問。
赤羊子身手矯健,只顧著辨明方向,沒理會我。
“是一所道觀嗎?”我追問,“你也根本不是什么坊間農夫,你本就是修道之人吧?是在陽平宮修道嗎?”
他終于低聲道:“早就不是了,現在的我,除了種地,什么都不是。陽平宮,既然是妙真仙人的地方,那自然是醫館。其他的事,在此地不要再講。”
我知道他擔心在這里隔墻有耳,便不再出聲,只管跟著走路。
赤羊子對這片地方很熟,帶路也很精準,每到岔路口轉彎的地方,都會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走過去。沒過多久,我們就離開了這片吊腳樓區域,眼前漸漸開闊起來,開始有了正常的街道和胡同,阡陌交通格局也嚴整了一些。
“這里就是離坊。”赤羊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