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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債還了個主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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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債還了個主母身份 腓骨飛 16175 2020-06-19 00:00:52

  步重華簡直快不好了。他的第一反應其實是這人肯定在趁機碰瓷,然后緊跟著發現還真不是,否則這小子的長相跟演技根本沒必要來警隊里混,直接出道恐怕能拿個小金人回來。

  有那么脆弱嗎?這小子別是有什么舊病來警隊公費治療的吧?

  “喂,你沒事吧?”步重華一手環抱撐著吳雩上半身,拍了拍他的臉卻沒反應,用力一扳下頷,卻只見他半邊側臉白得都發青了,冷汗順著鬢發浸透了耳際,發著抖的嘴唇說不出話來。步重華心里一沉,知道不好,當即扭頭沖緊閉的房門喝道:“喂!來個人!快!”

  ——門外靜寂無聲。

  所有人都知道步重華正雷霆大怒,整個支隊都躲在走廊另一端的大辦公室里。

  步重華心里無聲地罵了句艸,怕真是后肋骨被撞斷了,也不敢讓吳雩往后靠墻,便這樣硬從前方撐住他上半身,撩起他那件布料已經快被洗透了的寬松白T恤一看,霎時微微抽了口氣——

  吳雩骨架窄,肩背甚薄,但鞭子似的勁瘦利落,從后心到肋骨末端足足兩個手掌那么寬的皮肉完全淤紫了,星星點點的黑血凝固在皮下,乍看上去簡直觸目驚心。

  而更往上看的話,只見他后頸到右肩胛皮膚上赫然有一樣絕不會出現在公職人員,尤其是刑警身上的東西:刺青。

  頸項向天,振翅翱翔,是一只淺墨色的飛鳥。

  公安系統體檢尤為嚴格,連手術洗掉紋身后留下的瘢痕都不允許有,他是怎么肆無忌憚紋出這么大一片的?

  步重華的視線不由在那只刺青飛鳥上駐留半秒——這只鳥飛翔時不同尋常的姿態,突然令他內心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就在這時,吳雩終于從劇痛中喘過半口氣,咬牙按著墻面,掙脫了步重華的手臂,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領!

  吳雩平時是個只會悶頭做事、仿佛完全沒脾氣的人,但這一刻,他眼睫被冷汗浸透而格外濃黑,森寒布滿血絲的目光死死釘在步重華臉上,某種爆裂的情緒終于控制不住,沖破了隱忍壓抑的囚籠:

  “你是不是以為,我真把你這種學院派領導放在眼——”

  茶水間門應聲而開。

  “步重華我找了你大半個晚上……臥槽,你倆在搞什么名堂?!”

  兩人同時一扭頭,正對上了目瞪口呆的許祖新局長。

  周遭一片安靜,隨即只聽:

  “對不起步隊。”吳雩變臉似的在短短一瞬間回到了他平時隱忍老實的狀態,低頭認錯:“我不該早退的,下次再不敢了。”

  步重華:“………………”

  狹小的空間里,他們兩人頭發凌亂,衣衫不整,身體緊緊相貼在一起靠著墻,吳雩身上那件放地攤上兩塊錢都不見得有人要的舊T恤撩了上去,露出一小截蒼白的窄腰沒入深藍警褲;步重華的襯衣雖然好好卡在皮帶里,但褲|襠位置卻明顯有一大塊濕跡,許局那搞了幾十年刑偵的銳利眼神剎那間就發現了濕跡邊緣泛著一圈白漬,儼然是有傷風化的活證據。

  許局豎起的手指頭跟抽風似的,半晌憋出一句:

  “你倆還不快給我分開!”

  步重華:“………………”

  步重華額角青筋突起,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給老子作!”許局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怒瞪步重華,然后又轉向吳雩,強忍著換了個比較收斂的語氣:“誰家里都有個急事,但下次不要早退了啊,要補假條——知道錯了嗎?”

  吳雩溫順地說:“知道了。”

  步重華還沒來得及張開嘴,許局當機立斷一聲吼:“打住!他都說他知道錯了!”

  “………………”

  許局攆小雞一樣地攆他們兩個:“別拿你們刑偵支隊那套不加班就等于沒上班的理論來嗶嗶我,才英區派出所剛報上來一起疑似惡性殺人案,具體案情已經發給你家老二廖剛了,給我閉上嘴出門辦案去!”

  雖然許局平時是個很隨和很好說話的老頭,但真把他惹急眼了也是會吼的。

  才英區在南城分局轄區的最邊緣,管轄范圍覆蓋了大片城鄉結合部,歷來是治安管理較差的地區之一。他們派出所長老趙是許局當年上山下鄉的老隊友,按許局的意思,老趙這么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來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熬過最后一年任期,臨到頭努努力沖一個臺階的;但要是真出了惡性殺人案,老隊友的仕途別說往上沖,還能不能得個善終都懸了。

  “惡性。”步重華低頭快速翻看報案人筆錄,皺眉道:“不對吧,疑似被害人尸體發現一具,女尸,年齡初步斷定在十五六歲左右,據稱死亡時間一天半以前,未發現涉及搶劫、強|奸或大范圍社會輿論影響等因素……雖然是未成年,但死亡人數少于三個為什么算惡性?”

  電梯逐層下降,許局沉聲說:“因為報案人說自己親眼目睹了行兇過程。”

  步重華眉心一跳。

  “他說,他看見兇手是河里爬出的死人尸體。”

  電梯下降停止,門徐徐打開,許局拍了拍步重華的肩,“雖然你小子經常怪理論一套接著一套的,但破案確實是一把手。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兒許下了一周破案的軍令狀,咱們南城轄區的臉面能不能保全,可就看你了。”

  “宋叔叔”不是別人,正是津海市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警號零零一的大老板宋平。

  步重華唔了聲,抬腳走出電梯,突然只聽許局在背后又是一聲:“——哎,等等!”

  步重華一回頭。

  “我知道你自己有能力,看不起那些走后門的,但這個叫吳雩的并沒有仗著市委的背景在隊里亂來。人家只不過找個地方上班領工資,對你也很溫順忍讓,何必非要立刻趕人走呢?”

  溫順……忍讓……

  許局大概看到了步重華的表情,連忙補充:“就算要趕走,也不能急在這一時——就當是為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兒的面子著想,你說是不是?”

  許局殷切等待半天,步重華終于吐出幾個字:“我知道了。”

  他回頭向外走去,冷不防許局又:“喂!”

  “?”

  電梯門已經快要關閉,只見許局站在里面欲言又止,終于在電梯上升前的最后一瞬忍不住:

  “把你的褲|襠擦擦!”

  步重華:“……”

  電梯叮一聲關閉,在難以形容的微妙氣氛中向上升去。

  “華哥他不是壞人,啊?他那個脾氣就是有點——”

  吳雩老老實實:“我知道,廖哥。”

  刑偵支隊大樓門前,廖剛站在警車邊嚓地點了根煙,又抽出一根遞給吳雩,親手幫他點著了,情真意切地道:“——對,你知道就好。但其實華哥那個性跟他的家庭歷史原因是有關系的。他家情況比較復雜,大家都不太愛提,你剛來的新人不知道也難怪,以后有機會……哎喲步支隊!”

  廖剛一回頭,步重華快步走下大樓臺階,皺眉道:“你們在這聊什么天呢?案發地點才英區四里河小崗村附近,當地派出所的法醫已經在路上了,廖剛去技術隊通知老王出幾個現勘,出發!”

  廖剛趕緊小碎步跑了,空地上十來個人齊聲應是,分頭上了幾輛車。

  吳雩背靠在警用SUV黑色的車門上,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夾著煙,白T恤下擺隨便塞了一角在警褲里,腳上踏著一雙滿是灰塵的作訓靴。步重華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了腳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問:“你沒事吧?”

  吳雩低著頭回答:“沒事,謝謝隊長。”

  他又恢復了那說好聽點寵辱不驚說難聽點就是半死不活的老樣子,烏黑碎發晃蕩下來,仿佛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似的。

  步重華突然發現剛才在茶水間里兩人對峙的短短幾分鐘,竟然是吳雩唯一一次爆發出真實情緒——雖然可能只是因為四下無人,所以他能毫無顧忌地想翻臉就翻臉。那暴怒仿佛深壓在地底的巖漿噴薄而出,轉眼又迅速冷卻,完美收斂成了一地堅硬沉默的玄武巖。

  但為什么呢?

  一個人靠演技來隱藏自己真實的憤怒和不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又能忍耐多久?

  步重華張開口,又驀然一頓,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不由分說地扔了過去:“既然沒事就跟我出現場,上車。”

  吳雩猝不及防接住一看,車鑰匙:“——啊?”

  “開車去。”步重華反問:“否則我給你當司機?”

  吳雩的背大概還是非常疼,從站姿中可以看出來。但他忍了忍,什么也沒說,拿著車鑰匙就轉去駕駛座,冷不防只聽步重華在身后又道:“喂!”

  吳雩回過頭。

  “把煙熄了,對身體不好。”步重華頓了頓,平靜地加上了真實原因:“而且我不抽煙,所以我在車里的時候司機都不準抽。”

  吳雩低下頭,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

  步重華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他的反應,片刻后才見他抬起頭,緊緊咬著犬牙,從眼底到唇角慢慢浮現出笑來。

  步重華一怔。

  吳雩不笑的時候,五官每個細節都像是照著標尺來長的,眉眼唇鼻都沒有任何瑕疵,好似標準的雕像教材,又有種面具似的謙卑溫和;但他這么望著人一笑,唇角拉起來的弧度又非常漂亮,就好像呆板的石雕突然活了。

  “你不抽煙啊,”他就這么咬著牙輕輕笑道,“那我教你?”

  然后他低頭深吸一口煙,眼見周圍沒人,突然靠近搭住步重華左肩,從唇縫間干干凈凈、徹徹底底把那口煙噴在了他右耳邊。

  “……”那瞬間步重華耳廓幾乎感覺到了吳雩微涼的嘴唇,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全身肌肉全數緊繃。

  但緊接著吳雩就松開手退后了一大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把煙重重摁熄在樓梯欄桿上,上車嘭地甩上了車門。

  “死者年齡十五歲,女性,身高約一米五八,體重在四十一到四十四公斤之間。考慮到案發時下暴雨、尸體存放環境悶熱、周邊土壤濕潤等因素,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應在三十四五個小時左右,也就是前天夜晚十點半到十一點半之間,與報案人供述相符。”

  才英區派出所的幾輛金杯警車停在河堤上,警戒帶拉出了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空地。技術大隊的刑事攝像員已經拍過一輪照了,刑大隊長老鄭蹲在鋪好的勘察板上,同樣大馬猴狀蹲著的法醫用筆尖重重點了點記錄板:

  “尸表可見的明顯損傷只有左胸肋骨上端一處,深度約七點五厘米,足以穿透胸壁、傷及心包,造成外傷性心臟破裂,從而引發急性心包填塞導致死亡。當然這只是初步推斷,真正的致死原因和兇器特征還需要進一步解剖,只是說從目前來看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論……”

  鄭大隊長頂著干凈錚亮的地中海,已經被老婆警告過很多次不準撓頭了,但此情此景還是讓他忍不住手癢:“沒有其他線索了嗎?行兇者腳印,指紋,血跡,殘留DNA?”

  “現場被暴雨破壞得非常嚴重,根本沒有血跡凝結,腳印早被澆沒了;被害者衣著完整且未見制約傷,強|奸可能性不大,通過***擦拭物發現線索估計也夠嗆。”法醫搖頭嘆了口氣:“其他尸表殘留細胞提取得等南城支隊,話說他們怎么還沒——”

  “鄭哥!”遠處民警變調的吼聲響起:“南城支隊來了!”

  警笛從盤坡公路盡頭閃現,五六輛警車在黑色吉普的帶領下猝然沖進了視野。幾輛行車慌忙閃避卻來不及,警車瞬時加速聲過留影,手術刀般從車流中精準穿過,下一刻齊刷刷沖上河堤,引擎轟鳴轉眼當頭而至!

  轟——

  車身側滑過彎,橡膠車胎與地面尖銳摩擦,泥土被甩出巨大的扇形飛向四面八方。一排裝備精良的警車齊齊停住,紅藍警燈急促閃爍,將派出所面包車瞬間秒成了渣渣。

  全場一片安靜,法醫的筆啪嗒掉在了腳邊上,喃喃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媽的,姓支就是有錢……”

  “真讓人不爽……”

  鄭大隊長一溜煙迎上前:“哎!步支隊!”

  步重華推門下車,一腳踩在泥濘的地面上。他身高將近一米九,面孔俊美但線條利落,壓緊的劍眉清清楚楚散發出令人心寒的壓力,身后十多名精干刑警緊追其上,周遭派出所民警下意識退讓,給這幫人讓開了一條通向現場的路。

  “警戒線沿河岸外拉五百米,沿途拍照、提取檢材,每隔兩米取一份泥土樣本,通知水文局、檢察院、水上派出所,廖剛!”

  “在!”

  “打電話給市局,準備申請蛙人隊!”

  廖剛一個立正:“是!”然后掉頭疾步而去。

  步重華在津海市公安系統里大名鼎鼎,在場派出所的沒一個人敢說話,個個都低著頭恨不得裝消失。只有鄭大隊長硬著頭皮,一溜小跑緊跟在他身后,上氣不接下氣:“步……步支隊,初步的尸檢筆記和現場情況已經在這里了,這是報案人筆錄。技術隊對周邊做了第一遍篩查,沒有血跡、沒有兇器、沒有可供分析的腳印,案發那天持續一整晚的暴雨對現場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目前為止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步重華邊聽邊戴上鞋套手套,鄭大隊長急忙上前想為他拉開警戒帶,但只見他自己一低頭就鉆了過去,頭也不回問:“能否斷定這里是第一現場?”

  “這個……可能性極大但不能百分百肯定。雖然從尸體表征看來暫時沒發現拖拽捆綁的痕跡,但那天晚上雨確實太大了,這附近又是泥又是水的,要么再等等解剖結果……”

  鄭隊長拼命向法醫使眼色求助,但被步重華打斷了:“監控調全了嗎?”

  “啊?”鄭隊長一愣。

  “現場以北一點八公里處的公交車站、東南方向二點五公里處的橋頭繳費站、盤坡公路上下及十公里范圍內的兩個測速鏡頭,另外以發現尸體處為圓心直徑兩千米范圍內的一座私人倉庫、兩個連鎖便利店和那家取締了四次都沒取締掉的黑診所,這些地方的監控錄像都去調取了嗎?”

  空氣突然變得非常安靜。

  “那……那個,”鄭隊長結結巴巴道:“車、車站跟繳費站已經去了,但那個什么便利店……黑診所……”

  轄區內這些有可能被居民私設監控鏡頭的地方,別說去調錄像了,他們派出所根本連毛都不知道,步重華是怎么做到心里一本清賬的?

  步重華合上尸檢筆記本,塞還給法醫,抬頭簡單道:“去調。”

  “是是是!”鄭隊長立刻跳起來,忙不迭跑了。

  曠野荒涼,雜草叢生,河灘上遍地是茂密的蘆葦,湍急的水聲從河堤下傳來。不遠處泥地上,黑色塑料布蓋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隆起,風一吹就傳來腐敗的臭味。

  那曾是個花季年華的小姑娘。

  步重華沒理會其他人,他穿過雜草叢生的泥地,蹲在尸體邊輕輕揭開黑布,一雙睜大到極致的、渾濁灰白的眼珠陡然跳了出來,直勾勾瞪向他。

  嘩啦一聲輕響,步重華覓聲回頭,只見吳雩猝然頓住了腳步。

  “怎么了你,”步重華瞇起眼睛,“這種程度的腐敗都看不了?”

  吳雩臉色本來就白,可能是陰天光線的原因,側頰更加冷浸浸地,顯得頭發和眼珠愈加烏黑,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睛:“哦,沒有。”

  步重華沒放過他:“我聽許局說你之前在刑大,怎么,連命案現場都沒出過?”

  周遭不少派出所民警都眼睜睜看著,吳雩避不開,只得含混道:“……不太習慣看這些東西。”

  “沒人喜歡看。但如果人人都不看,誰來為‘這些東西’伸冤?”

  步重華天生有種銳利逼人的氣勢,吳雩被周圍多少雙眼睛盯著,實在無法推托,只得閉上眼睛吸了口氣,略微挪回視線。

  草地上的小姑娘臉色青灰,嘴巴張開,隱約露出森白牙齒,蛆蟲從鼻孔和耳洞中進進出出;她眼珠里瀕死那一刻的驚懼已化作了深深的怨恨,帶著淋漓黃水與血色,猙獰無比地撞進了吳雩的腦海。

  這一幕仿佛在剎那間被分割、重疊出無數畫面,無數雙同樣死不瞑目的眼睛從四面八方瞪過來,累累尸骨張大著嘴,頂著全身燃燒蔓延的炮火,紛紛向他竭力伸出腐爛的手。

  噠噠噠噠噠噠——機關槍又在吞吐,遠處穿迷彩服的人影一排排飛炸成殘肢斷臂,轟一聲連著土溝與村落化為齏粉。

  “救命呀——”硝煙中有人在絕望哭嚎。

  “救救我們呀——”滿地腐尸們抓著他的衣角齊聲尖哭。

  突然有人從身后一拍他肩:“吳雩?你怎么了?”

  吳雩一個激靈,猛然扭頭,蔡麟險些被嚇一跳:“臥槽你暈車么,臉色這么難看!”

  南城分局的現勘車終于趕到了,訓練有素的分局現勘重新圍住現場,技術隊王主任正親自帶著幾名痕檢員匆匆向這里走來;迅速辦好一切手續的廖剛正指揮手下擴大警戒線,協助技術隊提取檢材,河堤邊一派忙碌而又井井有條。

  吳雩心臟砰砰撞擊喉嚨,迎著蔡麟關切驚疑的目光,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倉促笑了笑,回頭卻差點迎面撞上步重華。

  ——步重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他身后,目光探究銳利,眉頭微微皺起,身高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沒事,沒想到被害人沒閉眼。”吳雩退后半步,沙啞道:“你們先看,我去那邊……我去那邊幫痕檢抬箱子。”

  蔡麟莫名其妙看著他快步走遠,奇道:“不至于吧,沒閉眼也不能嚇成這樣啊,簡直跟我第一次親眼瞻仰到老板您本尊的時候差不多了……開玩笑開玩笑。”

  步重華眼角一盯,蔡麟立馬縮起脖子做求饒狀,賠著笑問:“步隊,痕檢說河堤下面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沒啥研究價值,要么咱們還是按老方法讓派出所的兄弟們幫忙把土篩一遍回去?”

  “不行,荒郊野嶺的土壤環境太復雜了。”步重華略一遲疑,說:“這樣,以被害人為圓心,周圍的土鏟一層運回技術隊去,跟老王說這個案子線索太少,對不住他了。”

  蔡麟倆手指從太陽穴上一揮:“得嘞!”

  “被害人身份核對了么?”

  他們兩人走到尸體邊,蔡麟沖那可憐的小姑娘揚了揚下巴:“剛來的路上跟縣城派出所打電話交叉確認過了——年小萍,十五歲,父母是外來務工人員,住在離這不遠的小崗村,她爹年大興幫人看倉庫,她媽范玲在服裝加工廠。年小萍是小崗中學初二學生,據老師反映成績不是特別好,經常缺課跑去打工,而且最近還跟校外人員來往甚密,怕是早戀了——這‘校外人員’也不是別人,正是咱們這個案子的目擊者兼報案人,何星星。”

  這些信息步重華其實已經在報案人筆錄上看過了,但他聚精會神地檢查尸體口鼻及創傷部位,并沒有打斷蔡麟。

  “五月二號即案發當晚,年小萍在工業區一家組裝廠加班到晚上十點,出來后何星星接上了她,兩人一起乘坐公交車回家。最后一班車在四里河車站停,兩人下車后沿河堤步行到這里,當時下著暴雨,可見度非常低,何星星在筆錄中稱自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身后悉悉索索的靠近,然后一具行走的骷髏拿著刀鉆出草叢,來到兩人面前,”蔡麟夸張地徒手往空氣中一刺:“刺中了年小萍。”

  蔡麟攤開手,滿臉明明白白寫著不相信,但步重華無動于衷:“然后呢?”

  “根據何星星供述,行兇者全身完全白骨化,沒有眼珠和鼻子,頭頂沒有毛發而直接是頭蓋骨,走路姿態僵硬蹣跚,十分類似影視劇里的僵尸。他當時非常恐懼,對兇手的衣著細節和行兇過程已經無法仔細描述出來,只恍惚記得僵尸對年小萍猛刺一刀后,走到河岸邊跳下去,掉進河水里,然后就消失了。”

  支隊刑警從車上搬來裹尸袋和鐵架床,向步重華打了個請示的手勢。

  步重華點點頭,示意他們將尸體裝車,然后帶蔡麟向河岸邊走去。

  “兇手沒傷害他?”步重華問。

  “豈止是沒傷害,根據何星星的口供來看,那簡直就是從頭到尾對他完全無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我跟你說步隊,這口供編得就跟寫小說似的,還是地攤上五毛錢一本三塊錢兩斤的那種,白送我都不要看。”蔡麟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兇手跳河后,何星星才意識到年小萍已經死了。他又驚又怕,不敢碰死人,更不敢去僵尸跳河的地方看個究竟,于是冒著大雨連滾帶爬跑回家之后抱著被子哆嗦到天亮,第二天大清早,才一個人戰戰兢兢地跑去報了警。”

  “——昨天清早報的警。”步重華敏銳地問:“為什么到今天才出警?”

  “嗨!這可就小孩兒沒娘說起來話長嘍!”蔡麟一下來了勁,故弄玄虛地問:“您知道何星星是個什么樣兒的人嗎?”

  步重華眉梢一剔。

  “從小留守兒童,爹不親娘不愛,高中退學沒畢業,未成年閑散人員,當地人見人嫌的一個小痞子,標準少年犯預備役。小崗村派出所上到警長下到警犬一共也就五個編制再加仨輔警,全都知道這是個不著四六的東西,根本沒人聽他那套惡鬼殺人的鬼話,直接就給轟出來了。”蔡麟搖頭嘆了口氣:“轟出來以后呢這何星星越想越怕,怕警察不相信世上有鬼,更怕破不了案直接抓他頂罪,于是就決定背井離鄉,一跑了之。但跑路需要有錢有身份證才能買票,他又沒錢;所以他干脆推了鄰居家的摩托車,沿高速公路一路北上,下高速的時候被交警盤查,嚇得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直接給扭送到了才英區派出所……”

  簡直是一場鬧劇。

  “才英區派出所每天光刑事案就要出好幾個現場,根本沒時間理他這么個偷摩托車的小煞筆,往監室一銬就不管了。結果當天晚上何星星又哭又鬧一宿沒安生,非要說有鬼來跟他索命,還縮在墻角里抱頭哆嗦求鬼饒他一命——嘿,第二天牢友就從善如流地把他給舉報了,說這小子身上有命案,還問舉報他能不能爭取立功表現。”蔡麟差點樂出聲來:“這不,要不是牢友思想覺悟高,這雨夜僵尸殺人跳河的都市傳奇到今天還不一定案發呢!”

  數米之外就是何星星口述中“惡鬼”跳河的地方,河灘上被警戒線拉出了一長條禁區,幾名痕檢員正拿著物證袋蹲在地上,一塊塊翻檢泥土與碎石。

  步重華無聲地點了點頭,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沒說話。

  “我說,老板,”蔡麟等半天終于忍不住了,問:“您不會真相信這個地攤文學都編不出來的僵尸殺人案吧?”

  “……”

  步重華反問:“你說呢?”

  “我?我當然不能信啊,我們共產|黨|員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者!”蔡麟一挺胸,十分成熟老道地說:“我看八成就是何星星自己做的案,你看那偷車跑路的智商,也就能編出這種水平的故事了。回頭讓咱們法醫驗一下被害者的子宮內容跟***擦拭物,這種類型的案子我從警五年,今兒這是第十八起,犯罪動機從來就沒跟男人那不爭氣的下半身脫開過關系……”

  “我不這么認為,”步重華打斷了他。

  蔡麟一愣:“啊?”

  高處河堤上,二十來個民警正來回忙碌,拍照取證。好幾輛警車頭尾相連,鐵架床上的尸體被裹著黑布,停放在打開的后車門邊。

  “或許他沒撒謊,”步重華低沉道:“那個所謂的惡鬼殺人,倒不一定是假的。”

  蔡麟嘴巴張成一個“喔”字型,滿臉三觀被刷新的表情:“為、為什么?”

  “因為……”

  步重華突然瞥見什么,聲音猛地頓住。

  ——不遠處警車邊,有道側影站在離鐵架床兩三米遠的地方,一手夾煙,一手插在褲兜里,靜靜凝視那人形輪廓的黑布。

  是吳雩。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連尸體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關系戶,終于像是終于從體內積攢起了某種勇氣和力量似的,緩緩抬腳走上前,站定在鐵架床邊,然后伸手拉開了尸袋拉鏈。

  步重華一直專注觀察吳雩的每個動作,甚至連蔡麟探頭探腦的好奇打量都沒有理睬,這時突然拔腳就往上走。

  “唉老……老板!”蔡麟沒叫住,趕緊踩著亂石灘亂滾帶爬地跟了上去。

  隨著拉鏈拉下,裹尸袋發出輕微摩擦聲響,垂到了鐵架床上。

  年小萍毫無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進了吳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邊有人笑問。

  吳雩一抬頭,還以為是哪個警察,定睛一看卻只見是跟派出所法醫車來的殯儀館司機,正百無聊賴地從車窗里伸出個腦袋來,笑嘻嘻跟他搭話。

  才英區派出所雖然是個大所,但因為轄區偏遠,在一級派出所中算比較窮的那種,說要建新型解剖室說了好幾年,卻到現在都沒建起來,每次一出命案法醫就得從殯儀館找司機來拉尸體,然后再提溜著箱子跟車去殯儀館做尸檢。

  這司機拉過的尸體沒有上百也有幾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現場又不能下車去亂走,好不容易抓到個人來聊天就很高興:“哎,小哥你說你一條子,怎么還怕看死人呢,沒見過呀?”

  吳雩苦笑起來:“見過。”

  “嗨,那你就是見得不夠多!像我,成天就跟這打交道,早就跟看凍肉一樣沒感覺了,半夜里一人兒拉車完全沒問題!”司機得意地擺擺手,又問:“那像你們這樣的警察,見過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機大拇指沖自己點了點:“我見過的能組一個營!什么樣兒的都有!你呢?”

  “……一個軍吧。”

  “啊?”司機大驚:“你吹牛呢?”

  吳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見過這么多了,還怕毛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機大惑不解,吳雩卻只在他的瞪視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見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灘灘凍肉,而是一個個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機滿臉你在說什么云里霧里的表情。

  吳雩也沒多解釋,自嘲地擺擺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然后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鏈。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身后伸來,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著這個姿勢迫使他再次將裹尸袋完全拉開了。

  吳雩頭一抬,身側竟然是步重華。

  司機見領導來了,立馬嘿嘿賠笑兩下縮回駕駛室,還沒忘給吳雩丟了個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懶摸魚被領導抓包你還是趕緊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華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跟司機聊天似的,喚了聲:“蔡麟。”

  蔡麟哎了聲,偷偷沖吳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別走,”步重華像是腦后長眼,突然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吳雩只好站在了尸體邊。

  “我說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兇手,是因為這個傷口。”步重華戴著手套,輕輕揭開年小萍胸前虛掩的衣襟,指著心臟上方已經腐爛的刀口,只見周圍皮肉灰敗發脹,被雨水沖刷得毫無血跡,散發出一股極其濃重且難以言喻的味道。

  “兇器從肋骨縫隙間向下刺入,直取心臟,長三點五厘米左右,深七點五厘米,從形狀來看應該是一把雙刃利器。雙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細小傷痕,但死者皮膚上卻沒有試探傷、抵抗傷、掙扎格擋造成的劃傷,雙手及手臂內外側都沒有任何條件反射擋刀留下的痕跡,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邊完整,這說明什么?”

  蔡麟認真地托腮傾聽,吳雩也沒吭聲。

  “——首先,年小萍確實是在毫無防備、很可能驚呆了的情況下被一擊斃命的。其次,兇手非常熟練且力氣極大,殺人的心理素質極其高,不可能是個事后慌不擇路偷鄰居家摩托車逃跑還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吳雩目光微動,只見步重華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會真信那骷髏殺人的口供吧?”蔡麟還是很猶豫:“這作案過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記住一件事。”步重華說:“很多時候目擊者的口供與事實大相徑庭,但那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說——”

  “步隊,步隊!”這時廖剛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遠處走來,大聲道:“我讓才英區派出所把目擊者提過來辨認現場,現在人已經到了!”

  他們幾個人同時扭頭望去,只見一輛警務車停在河岸邊的石灘上,刑大隊長親自帶兩個輔警押著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車,遠遠往這邊走來。

  “那就是何星星,看著不高吧?差倆月才滿十八。”廖剛搖頭一哂:“幸虧沒成年,我聽小崗村派出所的人說,這小子將來十有八九是個要‘上山’的主兒,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話音剛落,只見那少年突然一個趔趄,望見了警車邊鐵架上的尸體,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輔警不耐煩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噥出幾個音符,突然抱頭大叫,連滾帶爬往后躥:“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當凄慘,周圍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連刑大隊長都急了:“干嘛呢?給我站住!”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許動!”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別過來,別過來!”兩個輔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個人,這瘦小的少年簡直嚇瘋了,掙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滿臉驚慌猙獰:“是鬼!是鬼!!啊啊啊饒了我!饒了我!啊啊啊啊——”

  凄厲的尖叫在現場久久徘徊,眾人面面相覷。

  “我艸,”廖剛也驚呆了:“現在怎么辦?”

  “押回車上,讓老鄭他們看著。”步重華當機立斷,說:“蔡麟,你親自去審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髏從草叢里鉆出來,你眼睜睜看著它拿刀殺了年小萍?!”

  半小時后,派出所警務車里,蔡麟提高聲音,充滿壓迫的審問一字字砸在了對面少年的臉上。

  何星星黑、瘦,兩手就跟倆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經質地緊緊抓在一起,滿頭天生的卷發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都已經干結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虛無神,直勾勾盯著車廂空氣中漂浮的灰塵。

  他臉上黑一道灰一道紅一道,額頭上頂著塊紗布,邊緣還隱約透出干涸的血跡,顯得那呆滯的眼神格外嚇人。

  步重華站在打開的車窗外,向里揚了揚下巴,尾音隱約有些不悅:“那是怎么回事?”

  話音剛落幾個派出所民警同時叫起苦來:“真跟我們沒關系!”“他自己弄的!”“簡直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這次!……”

  “兇殺大案未成年,萬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發作了似的。”刑大隊長苦著臉解釋:“您是沒看見那勁頭,我們隊小張不過多問了句‘那骷髏怎么可能會動呢’?完了這小子立馬就瘋了,又是賭咒發誓又是跪地求饒還自己咣咣往車窗上撞,要不是我沖進去攔得快,他能現場給咱們上一出跪釘板!”

  邊上有民警小聲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頓時投來好幾道瞪視。

  步重華淡淡道:“你去隔壁叫個中戲畢業的來試試能不能演這么真?”

  民警縮著脖子不敢言語了。

  “我沒撒謊,我沒撒謊,不是我殺的……”何星星用力抓住頭發,頭皮屑雪片樣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顫抖:“真的不是我殺的,就是鬼,是鬼,你們為什么不肯相信這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斷了他:“五月二號當晚十點,你在組裝廠門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車回家,十點四十分下車后直到案發期間再也沒人見過你倆。你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沒有,不是我,我……”

  “我問你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歡她!”何星星嘶啞吼道:“因為我們在耍朋友!我沒有殺她!”

  “沒人能證明你們之間的關系。”蔡麟打開面前厚厚的走訪筆錄,翻了幾頁,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個初中學生,天真,幼稚,純潔,無辜,而你是個退學打架偷盜收保護費的小混混。你家樓下便利店老板已經作證案發前一個星期你在他家買了一盒保險套,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說,你買保險套到底是想對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沒有干!”

  兩人對視半晌,蔡麟目光如劍,而少年眼里布滿了通紅的血絲。

  “也許你只是沒有‘親自’干。”蔡麟在何星星絕望的瞪視中慢條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車間的工友作證,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攢錢帶母親離開城市,回到家鄉,這意味著她有很大可能性將與你分手。也許你只是想教訓教訓她,也許你找了別人或者是哥們,但沒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無路之下你偷了鄰居的摩托車,卻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羅網……”

  嘩啦一聲手銬撞響,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來:“我說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找人,我不想殺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實情說出來。”蔡麟冷漠地向后一靠:“別跟我扯什么骷髏殺人的鬼話,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顧慮,統統都給我老實交代,否則你就是這起兇殺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許久,車內外數道視線緊緊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瘋狂沙啞的呢喃終于緩緩滲了出來:

  “……我看到一個骷髏,就是骷髏,臉上手上全是白骨頭,腿上也是白骨頭……”

  “媽的!”所有人同時泄氣,廖剛一拳錘在車門上罵了聲:“艸!”

  到這份上了還滿嘴骷髏骨頭的,可怎么審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沒繃住,從口型看他大概無聲地罵了句娘:“你不是說兇手穿著黑色長衣長褲嗎,上哪兒看腿上全是白骨頭?能給個準話別他媽扯蛋呢嗎?!”

  “真的是一個骨架子,頭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經完全神經質了,一把接著一把狠命揪自己的頭發,發著抖不停自言自語:“為什么會有鬼?這世上為什么會有鬼?為什么不相信我?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媽見了鬼!”廖剛忿忿道:“我看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現在怎么辦老板?做精神鑒定?”

  步重華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頃呼了口氣,這個動作讓他雙肩輕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筆挺的襯衣下的輪廓一現即逝。

  “不一定,”他終于說。

  廖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何星星這種跟警察打交道慣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殺人,也不至于編這種一戳即穿的謊話,用搶劫殺人或失足落水這類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髏這一意象的特征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在驚恐中造成了短暫的記憶障礙——換言之,就是PTSD。”

  吳雩正拎著幾只物證袋從不遠處經過,突然聽見什么,站住了腳步。

  “PTSD?”正巧有個派出所民警順嘴問。

  “創傷后應激障礙,又叫戰爭性神經官能癥。”步重華從車窗倒映中瞥見了吳雩,但沒有理會:“是指人經歷過兇殺、戰爭、慘烈事故后通常出現的心理后遺癥,包括記憶紊亂、驚悸噩夢、情感解離、強迫癥式地不斷回憶最令自己痛苦畏懼的場景……還有一種情況目前國內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剛發生時并不表現得驚慌害怕,甚至連老練的刑偵人員都看不出心理受創痕跡,但其隱藏癥狀卻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愈演愈烈。這種沉默內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險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已經恢復正常生活了,但實際上他們內心的恐懼絕望卻日益嚴重,有可能會在很多年后突然萌發出自殺傾向,甚至有可能因為心理失衡而突然從被害者轉變成加害者。”

  周圍一圈年輕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剛看著步重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開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來。

  “何星星這種情況是典型的記憶紊亂型應激障礙,創傷經過兩天發酵,讓他潛意識對記憶進行了篡改、夸張,還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經歷。所以他現在一會說兇手穿著黑色衣褲,一會又說兇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潛意識中的恐懼幻想和真實的記憶互相交錯造成的結果。”

  “那這何星星現在是神經病啦?”剛才提問的那個年輕民警撓著下巴,皺眉道:“這小子看著不像那么弱雞的人啊,兇手又沒傷害他,光是目睹行兇過程就能嚇瘋掉?”

  “你給我閉嘴!”廖剛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沒有點專業素質,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PTSD不等同于瘋子,也并不值得羞恥。它跟軟弱或矯情都沒關系,而是經歷創傷后的自然反應。”步重華冷淡地打斷道,“連戰場上最強悍的戰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遠體會不到別人經歷過怎樣嚴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輕易下論斷。”

  那小民警剛畢業,當時嚇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是……是……”

  廖剛還待要罵,步重華卻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車窗倒映中的吳雩微微向這邊偏著頭,表情入神,似乎在很專注地聽自己說話。

  ——他怎么了?

  步重華皺眉回頭,兩人視線驀然相撞。吳雩一個激靈回過神,立刻垂下眼睛,轉身走了。

  他走路姿勢其實有點不自然,應該是脊背傷處還很疼的緣故。

  “……”步重華注視著那削瘦的背影匆匆離開,內心突然升起了一絲非常奇異的感覺。

  但那只是瞬間的事,蔡麟蹬蹬蹬從車里跑出來:“老板,現在怎么辦?”

  在場所有人都無計可施,眼巴巴盯著車里蜷縮成一團發抖的何星星。步重華回過神來,“唔”了聲說:“你讓人拿紙筆進去,讓何星星畫出他看到的兇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沒有變過的是對兇手頭部的描述,因此形成應激障礙的點大概率就落在這上面。跟他說不用在意四肢,關鍵要畫出骷髏的頭,只要能畫出來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籌莫展,姑且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是!”

  河堤現場拉拉雜雜來了幾十號警察,挖土的測量的撿石頭的,滿場忙得熱火朝天。蔡麟打發小警察去痕檢那要了紙筆,送回警務車上給何星星,半晌只見這小子呆滯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輪。

  不知怎么,蔡麟覺得自己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絕望。

  “老板,你說這小子真的行么?”廖剛壓低聲音問,“他保持這樣得有二十分鐘了,要不先帶回局里關起來慢慢審?”

  從剛才書記員遞來紙筆開始,何星星只畫了一筆——與其說是“畫了”一筆,倒不如說是用盡全力在紙上狠狠劃了一刀,覆在夾板上的紙應聲而破,然后他啪地一聲把筆丟下,發著抖捂住臉,就再也沒變過姿勢。

  步重華緊盯著車窗里少年的一舉一動,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給他根煙。”

  小民警跑上車傳話,蔡麟點了根煙遞過去:“喂。”

  何星星不動。

  “喂!”蔡麟喝道,想撥開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觸電般一哆嗦。

  蔡麟有點不耐煩了:“放輕松點!想到什么就畫,想不到就跟我們回局子,反正你……”

  “別碰我!”仿佛猛然觸動了某個機關,何星星幾乎全身驚跳起來,瘋狂揮舞雙手往后仰:“別碰我,別碰我,鬼、鬼、鬼——”

  稀里嘩啦巨響,少年帶著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車內外所有人同時變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話音未落,車門呼地被拉開,步重華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角落里兩個書記員立刻起身叫步支隊,步重華卻置若罔聞,從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顧他尖厲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臨下喝道:“何星星!”

  這三個字猶如驚雷炸響,何星星應聲巨震,緊接著紙筆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說有鬼嗎?”步重華直盯著少年眼窩,目光幾乎能透過視網膜刺進他大腦里去,將腦髓連紅帶白地生生從顱骨里挖出來:“既然你說有,就畫出來給我看。不用怕畫不出來或沒人信,哪怕只畫幾筆都是我們調查的線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報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來市局報案,讓她足足爛了三十多個小時現場物證全毀完了才等來能替她伸冤報仇的警察。你還算是個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來就大的眼睛幾乎全成了血紅:“可是他們不相信……他們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務車鴉雀無聲,只聽步重華一字一頓地直盯著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閉眼就開始做噩夢,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個最恐怖的畫面。我知道你恨自己無能救不了她,也恨當時無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隨時要來把你逼成瘋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歡她,不可能是兇手。”

  步重華在何星星赤紅的瞪視中將紙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說:“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畫出來,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淚從何星星眼角大顆大顆地往下滾,但他哭不出聲,本來就沒多少肉的身體上每一根骨頭都似乎在抖。警務車內外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所有人都閉住了呼吸,步重華就這么死死地盯著他,慢慢放開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頭……”終于何星星變調的哭音慢慢滲透出來:“它的頭特別大……”

  步重華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撿起筆遞上去。

  “它的眼是兩個窟窿,鼻子是個洞,牙齒……牙齒是黑的……”

  眾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終于在紙上畫出了幾筆拙劣的線條,夸張變形的人頭骨漸漸出現在白紙上。

  “頭頂鼓出來,很鼓,很鼓……”

  “是頭發么?”步重華聲線穩定得可怕,問:“頭頂鼓出來,是頭發還是其他東西?”

  “頭頂……頭頂……”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視線穿過空氣,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雨夜。千萬道雨線貫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聾的轟響;他倒在泥水里,發瘋似的手腳并用往后腿,一聲聲渾不似人的慘叫被淹沒在暴雨中,只見骷髏高高舉起利刃——

  放過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腦子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哀求。

  但緊接著一道更強硬有力、更震人發聵的聲音響徹在耳際:“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報案,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知道你喜歡她,你不想救她嗎?!”

  “你不想救她嗎?你不想救你自己嗎?!”

  何星星瞳孔針扎般緊縮——他看見遠處雨幕中火車駛過鐵軌,明黃燈光一閃,仿佛相機快門將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頭發,”何星星嘶啞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從虛空捕捉到一線蛛絲,何星星顫抖著一把抓住紙,刷刷畫出幾筆:“是圓帽子!是骨頭做的兩頂帽子!!”

  嘭!

  車門大開,步重華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畫塞給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剛:“把何星星帶回南城分局,請刑偵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專家過來審問,對這張草圖進行細化。”

  “是!”

  步重華步伐不停,大步走向遠處現場。空地上所有人都在來回忙碌取證,只見他用力拍了兩下掌,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事情,肅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撈隊對四里河兩岸及下游流域進行篩查,看看重點區域內的血清氯滲透檢驗還能不能做,盡可能找到疑似兇手及兇器的線索。同時請求水文局予以協助,調取案發當天的區域降水統計和河道水情報告,如果有可能的話,爭取拿出全市水網分布圖。”

  周遭除卻河水靜寂無聲,他說一句,底下人就記一句。

  “對被害者年小萍及報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學校、社會關系,以及兩人交往期間所牽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錢來往一一進行調查梳理,著重考證年小萍學校老師、打工地點同事及組裝廠門衛的說辭。除此之外,走訪案發當天晚上兩人所搭乘公共汽車上的司機和乘客,盡量還原年小萍離開工廠之后到兩人下車之前這段時間內的所有細節。”

  “另外,”步重華轉向派出所法醫,后者立刻迎上前,只聽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殯儀館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給技術隊吧。”

  法醫如釋重負,連忙點頭:“您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華轉過身,向不遠處警車方向瞥了一眼。

  ——現場留給技偵,沒外勤什么事了,支隊刑警們拿了現場筆記和材料,正七手八腳地收拾東西準備開車回去,而吳雩正巧被技術隊王主任叫住,讓他跟自己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裝尸體的鐵架床抬上車。

  那鐵架床分量不輕,技術隊大車后門又高,吳雩剛托起床腳,突然脊背像被閃電抽了一道似的,在劇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顯的蝴蝶骨。

  王主任氣喘吁吁問了句,吳雩搖搖頭,應該是沒解釋。

  “……沒什么。”步重華淡淡道。

  法醫:“……啊?”

  步重華卻沒再多說,大步走向他那輛吉普:“外勤收隊,走人!”

  “創傷后應激障礙,又叫戰爭性神經官能癥,是經歷創傷后的自然反應……”

  “它不是瘋子,也并不值得羞恥,連戰場上最強悍的戰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遠體會不到別人經歷過怎樣嚴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輕易下論斷。”

  ……

  吳雩面對藍白色的法醫車后門,背對人群,低著頭微微發抖地點起一根煙。

  這時突然只聽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吳!”

  吳雩一震,只見王主任抹了抹那光溜溜腦門上的汗,過來掏了半包硬中華強塞給他,笑瞇瞇問:“待會有事忙不?不忙的話留下幫我們提個物證,回頭晚上跟技術隊一道出去搓飯?”

  技術隊老大王九齡,人稱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墻腳,尤其喜歡挖各部門顏值高長相好的年輕警察。這位大神在整個津海市公安系統內都非常有名,因為從刑偵禁毒到掃黃打非,從防暴特警到經文保處,除了那個出場自帶死神來了BGM的步重華,沒有他沒挖過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本來技術崗就缺人,再不挖點撐門面的,老子拿什么去騙應屆畢業生?”

  吳雩含混應了,王主任非常高興:“年輕人有干勁!好!我跟你說小吳,我們技術隊喜歡你很久了,我們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實領導溫柔,跟你們支隊那個成天吊著張驢臉姓步的完全兩回事……”

  嗶嗶!

  車喇叭連響兩聲,王主任臉色一變,只聽不遠處“那個姓步的”朗聲道:“吳雩!”

  吳雩猝然回頭,只見步重華坐在半敞車門的SUV警車上,襯衣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條結實長腿撐地,拍了拍副駕。

  “我說早上的事還沒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光強硬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說呵斥:“給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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