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母校
高考成績單下來了,柳曉楠落榜了,比錄取分數線低了二十幾分,物理和化學嚴重拖了后腿。這兩科是弱項,初中時學的還可以,高中時感到很吃力,只是沒想到會差到如此程度,兩科均不及格。
他們這屆高中畢業生,只有一人考上大學,六人考上中專。落榜的打擊,令柳曉楠重新審視自己,回顧高中兩年來的學習生涯,自己并沒有拼盡全力,并沒有從心里重視高考對于自己一生命運的影響。
人生的道路剛剛起步便跌了一跤,摔得夠慘可也沒有什么好遺憾的。這是平時學習成績的真實體現,高考是塊試金石,只能說明平時刻苦努力的還遠遠不夠。
柳曉楠決定復讀,他不甘心。他仿佛看到在遙遠的天邊,有一雙滿懷期待的眼睛,失望之余嘲笑鄙視地凝望著他,令他無地自容。
可是,十三中并不招收復課生,柳曉楠只能求救于父親。
柳致心沒有責備兒子,畢竟現在的文化課程比自己當年難多了,畢竟農村的師資力量和教學條件有限,能考上大學和中專的實屬鳳毛麟角。
兒子有心復讀,他親自跑腿聯系學校,決定把兒子送到自己的母校——復州城二中去復讀。不僅僅是因為二中曾給自己留下一生當中,最輝煌最值得回憶的一刻,也是因為考慮到,平時自己對兒子關心關注的太少,家庭的瑣事和環境對兒子也有所影響,不如讓兒子住校專心地學習。
二中的師資力量和學習環境,也會比普通農村高中優越得多。他真心希望兒子能從自己的母校那里汲取力量,走上自己沒能走完的路,考上一所高等學府,彌補自己心中一生的缺憾。
柳致心推著自行車,徑直走進二中學校大門,茫然地四下觀望。母校還在舊址上,校舍翻新了,面積擴大了一倍,高高的石頭砌筑的圍墻,將學校和四周居民區隔離開來。
還沒有開學,校園內冷冷清清,操場上只有幾個學生在打籃球。這是他高小畢業后,三十年來首次回到母校,既熟悉又陌生。當年生活學習的場景,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清晰如昨恍然如夢。
他把自行車靠墻停下,兀自站立,心緒如潮感傷滿懷。母校留在他的記憶里生命中,而他對于母校卻是個陌生人。
時光悄然流逝,無情地帶走大好的青春年華,有誰還會記得“一片丹心”?又有誰還會記得五二屆高小畢業典禮?
那個精彩的瞬間,只是人生當中的一朵浪花。從高峰跌入低谷,命運動用野蠻的洪荒之力,不經意間跟人開起一連串的惡搞玩笑,讓人實實在在地消受不起。
“你找誰?”身后傳來一聲嚴厲地詢問。
柳致心回過頭來。面前站著一位高瘦駝背的男子,皺紋縱橫蒼老落寞,一頭銀白的發絲,如同秋后寒霜凝結在一堆枯草上,凌亂而了無生機;神情寡淡眼神呆滯,直愣愣地看人一眼,會讓人心底生出寒氣,給人留下神志不健全的第一印象。
柳致心說:“我來打聽一下,二中招不招收復課生。”
白發男子依舊嚴厲地說:“你為什么不跟傳達室打聲招呼再進來?”
“對不起。”柳致心微笑著對咄咄逼人的白發男子說:“二中是我的母校,時隔三十年以后回到母校,感覺像回家一樣。心情有點激動,忽略了必要的程序。”
“二中是你的母校?”白發男子的眼神和氣了一些,有些驚訝地問:“看面相咱們應該是同齡人,你是哪一屆的?”
柳致心說:“我是五二屆高小畢業生。”
“我也是五二屆的,我叫岳子凡。”白發男子自報家門:“你是哪一位?”
柳致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早已知道岳子凡在運動中被抓走,送到大西北勞動改造,也料到他一定吃盡了苦頭,可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變得難以辨認。
這還是當年那個高大英俊挺拔的岳子凡嗎?
簡直難以置信,看樣子精神上還有點問題。他伸出雙手,極力抑制住翻騰涌動的情感,語氣平緩地說:“老岳,老同學,我是柳致心。”
“沒想到啊!果真是你。我在傳達室里坐著,見到你進來覺得有些面熟,這才跟著你出來。”
岳子凡緊緊握住柳致心的雙手,深陷的眼眶里濕潤了,難以自控哽咽地說:“世事難料,三十年后在母校相見,咱們都變得互不相識了。”
三十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期間發生了多少命運更迭、悲歡離合之事?兩雙手久久地緊緊相握,目光交錯,相對默默無語。飽經風霜之后,意外相逢竟然無從談起。
柳致心說明來意。岳子凡說他正是負責招收復課生的學校老師,帶著他到傳達室里,辦理了柳曉楠入學復課的相關手續。
正事辦完了,岳子凡拖著柳致心來到一家小飯館,要了兩個菜,喝酒敘舊。
“見到我現在的樣子,你一定深感意外吧?”兩盅酒下肚,岳子凡的臉色越發蒼白,仰天長嘆道:“十年勞改所經受的非人待遇和精神摧殘,那就不必再提了,彎腰駝背便是最有力的證明。支撐我頑強地活下來的,是一丹她們母女倆......”
柳致心一直疑心,岳子凡怎么會回到二中擔任教學工作。平反釋放落實政策后,他應該留在濱城市醫院,繼續從事醫務工作,工作待遇和生活條件,都不是這個小鎮子所能相比的。
難道是因為林一丹?
岳子凡隨后的講述,證實了他的判斷。
岳子凡平反釋放后,落實政策回到濱城市醫院,他滿懷希望一家人團聚后,能夠重新開啟新生活。
在大西北勞動改造時,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讓他數次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是與妻子女兒團圓的信念,支撐著他頑強地活下去。
沒想到,等待他的是林一丹再婚的晴天霹靂。他的精神世界崩塌了,原本脆弱的神經再次經受了嚴重打擊,一時精神錯亂,差一點當著眾人的面,把林一丹活活掐死。
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一夜之間白了頭,只有面對女兒驚恐萬狀陌生無辜的眼睛時,躁動的情緒才會稍稍平穩一些。林一丹經常來探望他,每次都被他用最惡毒的語言罵跑。
他覺得世界是殘酷的,女人是無情的,自己是無救的。
直到有一天,當年出賣他的那個朋友,跪在他的面前懺悔,任他打任他罵任他罰,乞求他原諒。他竟然出奇地冷靜,只說了一句話:“你滾吧,別再讓我見到你,我原諒你了。”
不原諒又能怎樣?能追回逝去的青春年華?能拯救破碎的家庭?能把所有的苦難拋到九霄云外?
“致心,你不知道。”岳子凡端起酒壺給柳致心倒酒,敞開心扉:“當我說出原諒他的那句話時,我突然感到心中坦坦蕩蕩。就像一個上吊尋死的人,在他呼吸不到空氣看到死亡的恐怖時,繩子突然斷裂,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我也是突然感到,如果心胸足夠開闊,能夠放下羈絆自己的一切,倒是件非常輕松愉悅的事兒。”
柳致心端起酒盅說:“老同學,你真是不簡單。能夠戰勝自己,恐怕是世界上最難辦的事情,我敬你一杯。”
“我那心理疾病,就這樣奇跡般地痊愈了。”岳子凡端起酒盅跟柳致心碰杯,一飲而盡。抬手擼了一把頭頂的白發,慘淡地一笑說:“不過還是留下了一點病根。我見不得別人在我面前吐痰吐唾沫,下意識地會覺得這是在恥笑羞辱我,控制不住自己會罵人。”
岳子凡的精神狀態和業務水平,都不適合繼續留在醫院工作。組織上征求他的意見,他選擇回到家鄉回到母校教書。
他不喜歡呆在成人的世界里,學生們都比較單純樂觀,跟孩子們在一起,他還能感受到一點人生的樂趣。留在市里只會增加內心的痛苦,他不想再見到林一丹,也不想去打擾她平靜的工作和生活,不如遠遠地躲開。
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女兒。女兒正上高中,正處在人生的關鍵階段,從小到大他沒有盡到一點身為父親的責任。
女兒小時候,他經常跟林一丹吵架,已經給女兒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現在又怎么忍心再給女兒增加額外的心理負擔?他自己身上的毛病自己清楚,跟女兒生活在一起,只會影響她的健康成長,遠離女兒或許是最恰當的選擇。
值得欣慰的是,女兒在今年考上了省師范。拿到錄取通知書后,專程回來向他報喜,跟他生活了一個多月。女兒長大了,懂事了,給他做飯洗衣服,陪他說笑看書閑逛。
他高興,他自豪,他感覺跟女兒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是他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
岳子凡已有了些許的醉意,眼神發直臉色蒼白如紙,說話也不利索。柳致心勸他不要再喝了,老同學幾十年未見,不如多說點快樂的事兒。
岳子凡還算理智,晃晃酒盅說:“杯中酒,咱慢慢喝。我平時不喝酒,見到老同學高興才喝一點,借著酒勁吐吐心中的苦水。”
柳致心說:“咱應該這樣想,咱這輩子就這熊樣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半輩子都快過去了;壞也壞不到哪里去,還有什么苦難咱沒經歷過?只寄希望于下一代,不要像咱們這樣一生坎坷,歷經磨難。”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見不得一丹嫁給一個老頭子。哪怕她嫁給你,我都沒有意見。”
“你想歪了,老同學。一丹下放到礦山這十年也不容易,她的選擇自有她的道理,我是親眼看著她怎么走過來的。一丹跟我還有點親屬關系,我們一直以姐弟相處,互相扶持關照,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一丹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她的高超醫術和精心護理,我也沒有機會坐在這里跟你喝酒。一片丹心只是一個傳說。”
“我沒你坦蕩,誤會你了,見諒見諒!”
兩個人喝下杯中酒,握手告別。柳致心說:“我把兒子交給你了,以后勞你多費心。”
岳子凡說:“你放心,我竭盡所能,一定把他培養成當年的柳致心。”
回去的路上,柳致心騎在自行車上暗想,自從分別以后,自己從沒給林一丹寫過信,是不是也不夠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