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三十歲時才認真地剖析過自己和小莉的差距。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做什么事都是以自己的愛恨好惡來判別的。但小莉則是現實需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永遠當不了領導,但她可以。大事就是做大家的事,當然要用大家的力量,一個人的力量就算是傾盡所有、肝腦涂地,也解決不了大事的。像我這樣感情用事,動輒盡心竭力,以死相拼去撼動大山,往往拼不過人生這部連續劇的第二集。政治家就是用公眾的資源來解決公眾的事情,但也得保全自己。而且,無論你做什么,總是有毀譽稱譏,而小莉在哪時,就已經懂得拋下別人的評價去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而象我這樣的普通人,行為常常是隨著周圍的大眾,人云亦云,人行亦行,不從眾已經是需要很大勇氣了,要領著一群人走,那必須是對自己所做的事有托付生死的信念才行的。像我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做個追隨者給她拎包提鞋才是正確的選擇。
就這樣,未經她的允許,當時我就認定要死心塌地做她的跟班了。多年以后我們同學聚會時,同學們都說我早熟,上初中就早戀了。可我打心眼里發誓我從來沒有暗戀過她,我是完完全全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我連幻想白日夢都沒做過,完全是她的信徒。就像你不會幻想要娶圣母瑪麗亞或者觀音菩薩做老婆一樣。小莉在我的眼里就是電、是光、是唯一的神話,是我們的superstar,我在她面前從未有過任何的自卑感,因為我根本不會自不量力的把我跟她來做對比,我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面前。我之所以沒有被她的神力和光環所完全操控,是因為她嘴饞,是個吃貨,我只有在和她一起吃東西時,才能接受她和我一樣是個凡人這個事實。在我們婚禮上,司儀問你們誰追誰時,所有人都不相信,是小莉追的我。
我必須要詳細地解釋我沒有追求過小莉這件事情,因為小莉不光是在我心里,在所有人心里她都是那么的優秀,根本沒有人會相信她會看上我這樣一個沒考上大學,還是靠她媽幫我找了一個在大學食堂做廚師工作的平庸的男人。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看上我,在學生時代,我也是一個成績平平,不會打球,也沒有任何文藝專長,常常連曠課都不用請假也不會被老師發現的無名鼠輩。
我對開始的那一天仍記憶猶新,我能記得所有的細節,卻一直不知道原因。小莉和我在一起的原委,我也是在我們婚禮上司儀的詢問,親友們起哄之后,小莉講完了我才知道的。
那是2018年的8月23日,剛過去一個臺風天。濃云還沒有散去,但臺風將城市的灰霾吹走后,空氣格外清甜,也給悶熱的天氣帶來短暫的清涼。暑假的學校道路上空無一人,殘枝還沒有來得及打掃,狂風過去后的寧靜空氣里,香樟樹的味道在被雨水加濕后比平時更加濃郁。高考后的兩個月,我和小莉一直沒有聯系,日子雖然是一天天過,人卻是一夜之間長大的。中午收到小莉的短信說她在操場邊上等我。到了操場,我遠遠的看著雙杠上坐著一個陌生的打扮著的熟悉身影。
“你今天怎么穿裙子了?我都差點不敢認你”
“我現在可不是高中生啦!我穿裙子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但是這么短的裙子,你別坐在雙杠上啊!我都快看見你屁股了……”
“一個人都沒有,怕什么?”
“我不算是人啊?”
“你敢看!!我才不下來,你上來!”
在雙杠上坐著是一件高難度的技術動作。你得在一根橫杠上用屁股著力,用一只腳別在另一根橫杠上保持前后平衡;另一只腳別在垂直的豎桿上保持著左右平衡,偶爾可以晃一下某只腿,大部分時間幾乎是動不了的。我們倆各自用腿纏著一根豎桿,就像兩只猴子一樣掛在上面,相隔正好是兩頭豎桿的距離。
“我9月份就開學了,你準備干什么?要復讀嗎?”小莉開口就問。
“我不想復讀了,我媽說我的成績復讀一年應該可以考上的,但我沒告訴她,我想學烹飪廚藝各種中西餐的手藝,有烹飪專業的大學都在外地,學校也都不怎么樣,而且要讀四年,根本學不到什么東西,烹飪最好的學校是在廚房里,不在課堂上。”
“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歡燒菜?”
“是廚藝,不是燒菜。你沒有看過中華小當家嗎?廚藝是有靈魂的!”
“君子遠庖廚,廚房里到處都是雞鴨鵝魚的鬼魂吧!那你是要上藍翔嗎?”
“你就知道吃!藍翔的機械類比較好,新東方的烹飪不錯,而且只學兩年。我考完試就到我們家不遠的西點店去面試了,他們招下手,但我跟他們說我想學習西點制作,一邊干一邊學。我怕老板不愿意要我,說可以拿工資來抵學費,不給錢都行。沒想到老板一口氣就答應了。上個月老板還是給了我兩千塊,說我干得不錯。我現在已經會烤蛋糕和做甜甜圈了?”
“你這樣的廉價勞動力,老板當然希望越多越好!你干嘛要學這個,以后去酒店做廚師?”
“我想告訴我爸媽我不上大學,讓他們把給我準備上大學的學費,四年內給我學烹飪。我除了要去新東方學中餐,兩年畢業了,我還要去學日料、法餐、各種烹飪技術。我以后想開一個像深夜廚房那樣的個人小店,什么東西都現吃現做,就開在你家附近,你什么時候來,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
“原來你學烹飪是為了要做我的生意??”
一陣凝固時空的沉默。
我們倆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她用兩只腿勾著前杠,身體后仰,任憑裙擺向下垂落,看著天空仍未隨暴雨消散的濃云。我則挪開一只可以活動的腿輕擺著維系著平衡不讓自己掉下去。我從未體味過這種寧靜的喜悅,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時光能夠停止在那一刻,永不流逝。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約你岀來嗎?”過了半晌,小莉終于開口。
“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不過來,你要說就你過來。”
小莉眉眼一瞪,仰起頭,用下巴指著我,似乎有點不服氣的樣子,要知道從10歲開始,我就一直是她的跟班,從來就是她指哪兒我打哪兒,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不字。這個眼神我見過一次:小莉愛吃,青春期身體發育得早,有一次我們嬉鬧時,我從她背后隔著襯衣拉起她的文胸帶子像彈弓一樣彈她,她當時一個轉身,手指到我的鼻尖,就是這種眼神瞪著我,僵持了不到兩秒,我馬上就慫了,趕緊道歉低頭認罪。因為這事,好幾天沒理我,連我給她的零食都不要。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高考結束后,我已經不是那個她隨叫隨到鞍前馬后的小男孩兒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兩月不見,她也不是原來那個風火雷電霹靂行事的女班長了。
小莉并沒有真的生氣,她手腳并用,在雙杠上一寸一寸的挪著,小心翼翼。人臨靠近我時,她撩起下滑的裙擺收了起來,“你也不扶一下我!”我伸出右手,接住她的雙手。她的腳下沒有豎桿可以借力,所以必須靠著我才能保持平衡。就這樣,她雙手緊箍著我的右手,身體完全靠在我身上,盡管我和小莉算是青梅竹馬,我們也無數次的像哥們一樣勾肩搭背,甚至相互撕扯,但這次分開兩個月之后的牽手,卻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異樣。調整好姿勢坐穩后,她緊靠著我,雙手摟著我的右手,用后腦勺對著我,象念少先隊的宣誓詞一樣:“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你明天就跟我去我家見我爸媽。”盡管語氣十分囂張,我還是接收到她的心里有些恐慌。要知道她是經常當著全校師生發言的人。對于當眾發言的自信我并沒有經驗,但是說話心慌這事,我還是很有心得體會的。人在面臨自己不能把控,但又必須面對的局面時,心里其實是不安的,只好虛張聲勢為自己壯膽。這讓我想起她當時怒斥小流氓的語調。
“這個??快了點吧?你也不問我愿不愿意?”我深深感到自己的虛偽,可能是我當時已經靈魂上了九天,根本不知為何蹦出這么句話。有時候你可能并沒有那么的了解自己,人在面對巨大的成功或者超出自己期待的幸福或災難來臨時,會有一種身體本能的排斥,很多的運動員在長途奔跑接近終點時會崩潰,就是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設想過這種場景會出現。在整個同學生涯中,我似乎沒有想過我們倆會分開,但高考臨近時,我深知,我們倆相處的時間不會太多了。拿到成績通知單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們會是兩個世界的人。以前我經常在手機上看到一個小笑話就隨手轉發給她,但高考后我一次都沒有聯系過她。
“我只是出于禮貌通知你我的決定,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見。難怪你沒考上,連題目都沒看明白,標準答案是我愿意。”
“成績好了不起啊?”
“是的,把蛋糕做好也了不起。”
“就知道吃??”
“你得學會后請我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仔鵝鹵煮咸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每樣我都會給你品嘗打分,做得不好,重做十遍”
我們圍著雙杠上轉了一整晚,腿麻了掉下來,然后又爬上去。一下來,我們就只能各自靠著一根桿說話,一坐上去,她就必須緊靠著我。
那晚云層很厚,沒有月亮,因為是暑假期間,也沒有燈,沒有風,也沒有下雨,沒有人,也沒有蚊子,操場上一片黑寂,清凈得像烈士陵園。但我心里透亮,甚至能看清樹上的每一片樹葉的葉脈,夜空好像觸手可及,世界只剩下我們倆。我媽先是打了無數電話催我回家,當我告訴她我跟小莉在一起時,她就再沒打過電話了。小莉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當然也不會走。奇怪的是她的手機一直就沒有響過。就這樣,我們圍著雙杠轉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大早,小莉就帶著我去她家。她媽開門后一臉的驚愕:“你爸非扒了你皮不可,不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手機也不帶,就在桌子上留張條。”小莉說了一句:“媽,你認識的,這是我男朋友”,之后就直接進房間睡覺了。我在沙發上,如坐針氈,她爸遠遠的坐在餐桌旁,時不時瞟我一眼,表情就像是剛看完中國隊的足球比賽。她媽一臉空姐式的職業笑容,“這倆孩子都沒吃早餐吧!阿姨給你煮面好嗎?”我說:“好的,我昨天的晚餐還沒吃呢!”然后她媽去煮面,我也顧不上體面,沙發上一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