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我曾和仲兄去過一次,所以大概方向是知道的。越往西人煙越少,漸漸地草地多起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除了黃的綠的草,就是黃褐色的土地,看不到人。我看著遠處日頭將要落下去了,咬牙打馬往前狂奔,要在日落之前找到能住宿的地方。
一路走走停停,這一天又到了上次和秦彌、仲兄住過的那采藥為生的人家。那時候我們趕著馬每天多么快樂,也是在那晚秦彌告訴了我們他先祖的故事,說強大是秦國人與生俱來的責任。。。
物是人非,上次同來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人。
我雖著男裝,采藥的婦人還是認出了我。“女公子,您怎么一人孤身前來?”婦人行著禮問。我扶起了她。
“芮國已滅,我不再是女公子了。”
“不不,對我們來說您還是女公子。”
我還是住了上次那間房。
我獨自坐在上次秦彌與仲兄飲酒的石桌旁。舉頭看,天上明月依舊,照著這廣袤的西部,照著西戎,照著曾經的芮國,照著秦國。這一輪明月,可知曉人間的悲歡離合。。。
夜里輾轉難眠,想這前途未卜,不知道哪天才能找到仲姐。我撫摸著那塊鳳佩,想著西戎,想到了和秦彌的再次相遇,想到了深夜鬼戎的突襲,想到了古渡口大婚,想到了國滅。。。更加無法入睡,翻身起來枯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辭行,采藥的婦人說:“女公子,多帶些干糧路上吃吧。這些治跌打的丸藥女公子也帶上,以防不備之需,用的時候拿水化開就行了。我們平民百姓也不懂群雄爭霸、攻城掠地侵吞滅國的,唉,今天它起來了,明天它落下了。。。我們只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要有戰爭。。。”
我點點頭,誰又不期望平安幸福,闔家歡樂舉家團圓呢?
采藥人上前一步說:“女公子,這是一朵藥仙谷的奇花,磨成粉能解百毒。女公子也帶上,日后或許能用得到。”
我點頭謝過,上了馬沖他倆揮揮手,又往西行。
按說快到上次王帳之地了,但是走了三天卻還看不到西戎人。
我已經有了經驗,每天天不亮就迎著滿天朝霞開始出發,中午最熱的時辰來臨之前,我和馬兒會找一個能躲避暴曬的地方,到了午后再繼續趕一段路。
過了一片青黃不接的黃土地,走著走著,遠處漸漸草場豐美起來,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村落。我心里高興,加快了步伐,畢竟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活人了。
很快我們就到了一個水邊。湖水清澈見底,湖邊美麗的蘆荻隨風輕搖。我放馬兒去喝水吃草,自己也在水邊洗漱一番,將多日的塵灰洗去,又換了衣衫。將換下的衣衫就著湖水洗了,攤開晾在草上吹著。
此處看著離村莊并不遠,奇怪的是,快到酉時了,竟沒有一個人來取水。
我洗漱干凈,又換了干凈的衣裳,心情大好。取出塤半靠在馬兒身上吹了起來。我吹了一曲西戎的羌笛曲子,又吹了兩首中原的曲子,樂聲在空曠的草原上傳出去很遠,仍然沒有人過來。四周安靜極了,詭異的沒有人聲。
我騎上馬往村落走去,希望可以在村莊里得到晚食。
到了近前,村落里靜悄悄地,遠處修建了一半兒的圓形城堡,穹廬已建起。鎮上還未完全填好的馬道,還沒蓋好的房屋,四周幾個破舊的帳子里都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座廢棄的村落,處處透著凄涼破敗的味道。
我牽著馬握著‘頌’,在廢棄的村落里小心翼翼地游蕩。
我找到一處比較干凈的大帳子,牽著馬兒進來,準備休息。環顧四周,想找一塊避風的角落歇息。忽然我看到遠處露出羊羔毛毯子一角,已經很臟了,成了灰色,被厚厚一層沙子掩埋著。我從沙堆里抽出來抖了抖,沙子落了一地。再看時,我發現毯子角落上竟然繡著一朵芍藥花!如此眼熟!仲姐出嫁前常喜歡繡芍藥花,配著碧綠的葉子,而且配色總是這幾樣!
我用手指輕輕撥開芍藥花的葉子看,果然,葉子里有一個小小的“碧”字。
這是仲姐的羊毛毯子?這里竟然是仲姐之前的帳子嗎?難道這就是仲姐她們想要建立的王城所在?!
我忽然開心起來,說不定很快我就能找到她們了!我想了想,這皮毛日后夜里可以用,又拿到水邊洗了洗,也架在樹枝上涼了起來。
我又去旁邊幾個大帳里轉了一圈,除了廢棄的桌幾和幾捆竹簡,再沒有什么了。這里除了我和馬兒,沒有其他活物。
晚上,大風嗚咽著吹過這廢棄的還未建好的王城,如果這能稱之為王城的話。仿佛風在為這無魂之城哭泣。秦彌說過他君父要將西戎強大的夢扼殺在幼小之時,果然,西戎崛起的夢被打碎了。。。站在這孤城里,看著黑洞洞的廢墟,我心里有點害怕。我不斷安慰自己,很快就可以見到仲姐和外甥,慢慢也就朦朧地睡著了。
這一路上,再沒有遇到過住戶,餓了我就吃干餅,渴了喝溪水,讓馬兒吃草,自己窩在避風的大石或樹后鋪著那皮毛過一晚,臨走前再灌滿兩皮囊水備用。
夜晚我再次觀看天象,認為我的大方向是對的,一直在往西去。
這天,我再次遠遠地望見有屋舍,而且有炊煙筆直的升向空中,欣喜極了,心想恐怕這就是那采藥人家說的驛館,我的方向是對的。
據說這是最西邊的驛館,再往西行,滿眼黃沙,一片孤城萬仞山,便沒有驛館了。東來西往的旅人都在這里補給。
安置好馬兒,我背靠著門在大堂里側坐著等小二上餅子和馬肉。北風呼嘯著,從門板的縫隙中穿過,嘶吼著像狼嚎。
只聽旁邊桌上兩個穿著戎人衣服的大漢在說:“西戎這一次被打得狠了,還要往西邊去了。”
另一個道:“西戎被秦國收拾了,本以為能過幾天太平日子,誰知道陸渾戎又要倒霉了。。。”
“哦?這是為何?”
“這位大哥,看你也是戎人啊,這都不知道?據說秦國穆公和晉國惠公兩人聯手,準備將晉國公的母族整個遷到伊水去。”
“啊?當真?到伊水?那可是四五千里地啊,都快到洛邑啦?這要走到猴年馬月?這?能是真的?”
“聽說是真的!”
“那陸渾戎慘了,傷筋動骨啊!祖宗的基業也都能拋舍下嗎?”
“能有什么辦法呢?又打不過秦國,晉國又還有些親情在,好不好誰知道呢?聽天由命唄!”
我正在想為什么秦國和晉國要遷徙陸渾戎人?他們能有什么利益?
這時候忽然看到一位公子的背影映入眼簾,不疾不徐地上樓,我立刻低下了頭假裝扶額,用手遮住半邊臉,心砰砰直跳。我一眼認出,這是秦彌!我的夫君!他怎么會來到這里?!他不是在山里嗎?難道他一路跟著我?
轉念一想,不會。如果他跟著我,不會不和我相認吧?
少頃倘若秦彌下樓,就會直沖著我的方向下來,秦彌說不準就會認出我。
雖說我女扮男裝,可是秦彌多次見過我穿男裝,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就穿著男裝。
還沒想完,又看到他身后跟著一個女子,長裙墜地也上了樓。
后面跟著的女子是楚依依?!她為何會在?她為何會在此?!難道?她和秦彌?。。。
不不不,不會不會,我不由自主拼命搖頭,心酸不已,強忍住眼淚。。。
明明是我的夫君,我們拜過天地喝過合巹酒了,我卻眼睜睜看著無法相認。。。
看到他倆和身后的隨從都在小二的張羅下上了樓梯,我立刻把餅全部裝起來,招來小二結賬離去。
【驛館】
秦彌心中奇怪的念頭揮之不去,奔出門往下看時,卻是無人。桌上的飯菜都還沒吃完,桌旁已沒有人。
楚依依在身旁問:“秦公子在找什么?”
“無事。”秦彌搖了搖頭。
“既然無事,秦公子吃了湯藥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既然家姐命我來照顧你,你就不要嫌我啰嗦,總是提醒您喝藥。哎,此番將西戎趕得快到了祁連山,路途比之前不知遠了多少,還真是個苦差事。你君父還真是個狠人吶。”
“有勞楚姑娘了。”秦彌淡淡的回道。
說完秦彌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楚依依在走廊發愣,思緒飄飛:
‘那天在山里,秦公子來打聽芮萱的消息,一定是老天要給我們牽紅線,將秦公子送到了我面前。那個場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秦公子就像天上的朗月,將整個黑漆漆的世界都照亮了!我曾在宮中偷偷瞧見過他幾次,便再也忘不了。夫人和姐姐都有意將我許給秦公子,秦公子卻偏偏不愿,更是連見都不愿意見我。我楚國王女就這么不招人待見嗎?他此番來到山中,我豈能不知他要找誰?哼,就是因為她,秦公子才三番五次推脫不見我,更不想娶我!。。。不過話說回來,就因為沒見過我,我才騙得了他!可見果然老天有意成全我和秦公子!是她自己說世上已無芮萱,這可怨不得我。。。’
秦彌回了房間,還是覺得那一眼,驚鴻一瞥,雖未看清人臉,卻總有些熟悉的感覺縈于心間。
但心里那個念頭,他不敢想。
嫣然死了,她的墓邊都已開了花,世間再不會有嫣然了。。。秦彌手在胸前緊緊攥著那塊龍佩,因為用力,手上的青筋都凸起了。。。
第二天一早,楚依依便來敲門。
“秦公子,早食已經備好了,請下樓進食吧。我特意用合歡花煮了藥膳,秦公子喝了會慢慢調養起來的,不會再整日郁郁寡歡了。”
“嗯,多謝楚姑娘費心。”
“此番君上派您來西戎,也是為了讓您散心,莫要讓他老人家太操心了。人死不能復生,秦公子還是要想開一些。”
秦彌出了門,身佩長劍,劍穗卡在了寬腰帶邊緣。楚依依伸手幫他理好劍穗,秦彌微微點了一下頭。
因離得近,楚依依看到秦彌頸項上掛的繩子,伸手想拿過來看。秦彌立刻抬手擋住了她的手,什么都沒有說,徑直下了樓。
楚依依在后面跺了跺腳,小聲哼了一下,嘟囔著:“她已經死了!死了!我這活生生的美人,你天天裝作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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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開秦彌,我半夜就騎著馬出發了。夜里四周極度安靜,除了風聲和馬蹄聲什么都聽不到。天上有幾顆寂寥的星星和慘淡的月光。到了天亮,心亂如麻中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四野茫茫,除了低矮的灌木叢,滿眼都是青黃的沙子。
這樣又走了幾天,毫無人煙,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遇見。晚上抬頭看星星,向西沒錯的。祁連山有多遠,我不知道,我只能咬牙往西走。
我的餅還有,最后一點兒水昨天已經和馬兒分著喝了。如果還遇不到人,也找不到水源怎么辦?我心里有些茫然。仲姐,你們在哪里啊。。。
沙漠里沒有樹。中午的太陽特別毒,我和馬兒都已經被曬蔫了,但沒有地方躲避日頭,只好慢慢地走著,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歇下。
忽然,狂風大作,天氣驟變!太陽不見了。剛剛還晴空萬里湛藍無云,這會兒頭頂上厚重的烏云翻滾著,借著風迅速向這邊襲來!
馬兒沙啞地鳴叫了一聲,抬著掌在原地徘徊,不肯前行了。風越來越大,沙礫撲面而來。大風將我蒙在臉上的絲帛帕子也刮走了,翻卷著瞬間沒入了黃沙。沙礫噼里啪啦打在臉上,隱隱發疼。
我下了馬牽著,舉步維艱,半晌,我們才躲到一處稍微背風的沙丘后。我讓馬兒臥下,我也跪坐在沙子上靠著馬兒,想盡量低一些,躲避著狂風。
這時天雷滾滾驚天動地,卻沒有下雨。風卷著黃沙打著卷直撲向我們,眼前天色很快黑了下來,四周開始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仿佛夜晚提前來臨。
風卷起的沙礫不斷打在臉上身上,睜不開眼。我在懷里摸索著玉琮,準備拿出來占卜,想看看是什么情況。但是沒有太陽,也不知靈不靈驗。風太大,一下吹掉了玉琮,我什么都沒想,馬上趴在沙子上摸,半天才找到被沙子卷到一邊的玉琮。
馬兒越發不安,不停長聲嘶鳴站了起來。風大,我拼命想拉它臥下,但是馬兒倔強地站立著,踱著四蹄原地打轉兒。。。
這時好像風中有聲音傳來,聽不清是雷聲還是馬蹄聲。。。
忽然!我的腳一下踩空的感覺,周圍的沙子順著我的腳踝處往下流去!轉眼,我的小腿就陷進了沙子里!更要命的是,我還在繼續往下沉去!
我一下慌了起來,什么都顧不上想,緊緊抓住馬韁繩,大喊著讓馬兒后退!
馬兒倒是聽懂了,蹄子打著滑往后退,拉著我,但是我還在不斷的往沙海里陷落進去。
頃刻!沙子已到了我的腰下!。。。
我開始覺得千斤重擔都向我壓來,呼吸困難。我想,難道我這次真得要死了?要死在這里了?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只有黃沙埋白骨。。。
忽然,一陣尖銳急促的聲音傳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只長長的套馬桿打著旋向我飛來!一下就將我攔腰套住!

萬千旖旎
猜猜來的是秦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