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盛三年，三月，廣州。

　　廣州地處嶺南，面海臨江，是大虞朝最重要的商貿之城。按規制，州成三重，即羅城、子城、牙城合構成三重。羅城為外城，環抱在子城外；子城即內城，也可稱甕城或月城；牙城則是子城中之重地，是衛護嶺南節度使府宅的最內圍的城中之城。

　　大虞自開國以來尤為重視貿易，陸路以京城為起點，與西域各國通商，換取良馬、香料、藥材、鐵器、美酒、瓜果之類；海上則自廣州始，與大食、波斯、天竺、獅子國、南天竺、婆羅門國、新度河、提羅盧和國、烏拉國等數十海外小國往來。

　　城中富商巨賈云集，每日進出的巨型商船數量驚人，無數珍珠、香料、象牙、犀角、玳瑁等奇物充盈市場，是名副其實的富庶膏腴之地。

　　不僅貿易，更有進貢。“南海有市舶之利，歲貢珠璣。”其實除了珠寶珍玩之外，番邦經廣州進獻朝廷的飛禽走獸，數量也是極多的，比如上年月氏國進貢的獅子、文單國進貢的大象和波斯進貢的犀牛、訶毗施進獻的五色鸚鵡，不一而足。

　　不少番邦商人常年居留于此，節度使兼刺史干脆在子城設立了“番坊”，命番商僑民聚居于此，推選一名“番長”，報給官府批準后，就負責管理“番坊”大小事務。這樣新奇的政策雖然聞所未聞，但施行起來倒很有奇效，不但減少了番商和僑民與當地人的沖突，也令市舶使司的差事好辦了許多，連最頭痛的征收“舶腳”都比往年翻了番。

　　這位姓衛名六的嶺南節度使兼廣州刺史是三年前攜家眷到任的，極少公開露面，所以百姓們都沒什么機會得見。但三年下來其名聲卻是街知巷聞，眾口一詞說這位封疆大吏手段狠辣凌厲，智計百出，且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過倒也做了些好事。

　　牙城內恢弘的刺史府邸后花園。

　　兩名容色傾城的華服女子一站一坐，坐在錦墊上那位年紀稍長，站在樹下的女子則十分年輕，顧不得身上那襲郁金廣袖齊胸襦裙委地，正彎腰與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娃笑語玩鬧。

　　不知那妙齡女子說了什么，小女娃被逗得咯咯直笑，張著兩只小包子似的小胖手就向女子撲去，口中不停叫著：“阿娘！阿娘！”

　　她的阿娘輕盈轉身，裊娜身影靈活地躲向粗壯的榕樹后，小女娃蹣跚追過去，母女二人就圍著樹身一個追、一個躲，兜起了圈子。

　　一名高大挺拔、俊美非凡的青年男子大步行來，遠遠看到這邊的動靜，做了個讓身后隨從停步的手勢，自己腳步無聲地走到女子們近旁。

　　主仆都專注看著阿蔓母女玩鬧，無人注意身后多了個人。

　　錦墊上的婦人看這母女二人玩出了汗，笑著喚道：“阿蔓、箏兒，天氣濕熱，快過來喝點甜水罷。”

　　母女二人玩得正歡，哪里肯聽，不過小女娃很快跑累了，停住腳，望著一直在眼前卻怎么也追不上的阿娘，大大的杏眼涌出淚花，小嘴一扁，“哇”地哭了。

　　旁邊的幾名婢女正要邁步上前，那男子已大步上前，一把將小女娃抱起。

　　小女娃落進熟悉的懷抱中，哭得更加委屈，粉嫩小臉整個埋進衛六脖頸中，抽噎著告狀：“阿耶，阿......阿娘......阿娘......嗚——”

　　衛六鳳眼斜睨阿蔓，大掌輕輕拍撫女兒背心：“箏兒不哭，阿娘壞，咱們不跟她玩兒。走，阿耶帶箏兒劃船去。”

　　沒想到小女娃又跑又哭的累過了頭，阿耶懷里又舒服，抽泣著慢慢合上了眼睛。

　　乳母上前將箏兒接過去抱回屋子里睡，董妃——現在是董娘子了，早在衛六現身抱起箏兒時便帶著仆婢們全部離開了，把這方天地全部留給這對小兒女。

　　“你今日又偷懶了？不然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雙十年華的阿蔓明眸如水、綠鬢如云，娉婷走到夫君身前笑盈盈地問。

　　衛六沉黑的眼深深凝望著她，眼中滿蓄訴不盡的眷戀。伸手將她因奔跑散落的鬢發攏到耳后，慵懶回答：“那些酸腐文人只知掉書袋，我也懶得跟他們周旋，反正他們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都得照我的意思來。”

　　阿蔓笑他：“你是衛節使、衛使君，怎么這副市井的潑皮無賴樣兒？”

　　衛六干脆一把拉過她牢牢禁錮在懷里，下巴摩挲她柔軟的發頂：“阿耶來信，問我們何時帶箏兒上京——他們二老都還沒見過孫女呢。”

　　阿蔓說是，“你想回去么？何時動身？”

　　衛六笑：“還是再等等吧，等著阿耶徹底絕了傳位給我的心思，咱們再回去不遲。”

　　“六郎，我一直沒問過你，放下到手的江山，你可后悔？”

　　“我一出生就背負著許多，有先輩的，也有自己的。和你在一起越久，我便越想早日了結那些，帶著你天高海闊、自由自在，若是阿耶肯答應，我連這個節度使都不想做！”衛六正色，直視阿蔓清凌凌的澄凈雙眸：“有你，有我們的女兒，一家人笑看晨昏雨雪，不比被一生桎梏在皇宮那個牢籠里累死累活強么？”

　　“阿娘也這樣說，她總說，如今這樣的日子，才是她一生所愿。”

　　“她是極明白、通透的人。何況，能做皇帝的人不是只有我一個，李家向來不缺杰出子弟，阿耶盡可以慢慢挑選，還好他從來也不是墨守成規的固執性子，定要我子承父位。對了——”衛六從袖中抽出幾封書信遞給阿蔓，“京城來的信，有將明的，也有易保明的。”現在他在說出易深的名字時已經沒有絲毫芥蒂了，因為確信懷中女子從身到心都只屬于自己。

　　“我等下再看。上回表兄信中說他的長女已經四歲多了，頑皮得狠，剛滿周歲的兒子反倒性子沉靜，姐弟兩個完全顛倒了。”阿蔓說著笑彎了眼，“還有大郎，陛下那般器重他，準他同中書門下平章政事，就忙得不可開交了？自上年中秋節后到現在也沒有一封信，我也的信也不見回——不對，想是因為新娶了秘書少監的次女后，忙著討好新夫人、就忘了故人罷......啊呀，我差點忘了，上回托謝家船隊幫我帶回來的那十幾株茉莉已經開花了，巧兒說她那幾間花肆入了三月以來生意興隆，這撥茉莉劉家、周家、吳家、還有另外幾家的娘子都想要，我讓她先不要急，再吊她們幾天胃口，好賣個更好的價錢！六郎，趕到花朝節前，我今年栽種成功的這幾種番邦花卉肯定能大賺一筆！”阿蔓說到賺錢就兩眼放光，又嘟囔：“要是你準我在城里開食肆，我四處搜羅來的那些香料和菜蔬就也能派上大用場，咱們肯定還能賺得更多！”

　　衛六捏捏她氣鼓鼓的臉頰：“咱們的錢已經幾輩子也花不完了，你還貪心不足？而且，你只能做飯給我和箏兒，別人怎配吃？”

　　“哎呀，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所以錢財自然也要越多越好嘛！”說著又拉住衛六的手臂輕搖，“六郎，我還需要大食國的船隊幫我帶幾種名貴的香料回來，名字你要記住啊......”

　　衛六耐心聽著她不停嘴地絮絮叨叨，眼望滿園精心培植的奇花異草，心中只剩寧靜柔和。

　　終于，身有所依、心有所屬。有這母女二人在自己的羽翼下歡脫、恬然，這天地間，他便再不是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惟愿生生世世，長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