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宏祖齊師爺的千金,齊荷齊小姐,在江寧城里是一位響當當的人物,其風頭已經蓋過了李舉人家的李長江公子。江寧縣的父母教育女兒的時候,總拿齊小姐當做“別人家的孩子”。每當女兒不聽話,當父母的就提起齊小姐來。
他們說,即使在齊家這么好的人家里,即使齊小姐貌若天仙,但是一個不修女德,不做女紅,不纏小腳的女人,仍然找不到婆家。
齊小姐就像小孩子哭鬧時,吃人的大馬猴。因為齊小姐的名頭,江寧城里成功纏小腳的女孩子就有五六十個之多,后世史學家若有知,可以稱齊小姐為“纏別人小腳的女魔頭”,堪與殺人狂魔相媲美。
齊小姐才不會理會什么史學家,她的突出事跡也絕不止不纏小腳這么簡單。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往往是不纏小腳的,齊小姐把自己當普通人家女子也沒什么出格的。齊小姐突出的事跡在于,完全不把自己當做女孩子,整日混跡于市井之間。吵架罵街不足以揮灑其飛揚的青春,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
雖然齊小姐身體強健,打起架來也不能百戰百勝,也就是仗著她爹的勢力,全城的流氓地痞沒有敢招惹她的。字倒是認得不少,不過《女誡》、《內訓》、《女論語》、《烈女傳》之類的書,齊小姐是看不下去的。即便是四書五經,齊小姐也常常是邊看邊大搖其頭。
齊小姐對齊師爺戰而勝之,心情愉悅,走出自家的院子晃到隔壁鐵匠家。
鐵匠家和齊師爺家一樣,是一處三進的院子。齊師爺選了這處三進的院子,是因為要低調。在公門里辦事,低調總是使得萬年船的不二門法。鐵匠家選了緊鄰齊師爺家的院子,是因為硬充門面,勒緊了褲腰帶買的這處破落房產。當然也是因為前任院子主人家道敗落,房子各處年久失修,挺大一個院子,價錢倒是沒有多少。
齊師爺家的院子和鐵匠家的院子,就像是一對分別到了富人家和窮人家的雙胞胎。本來的底子都一樣,活著活著就一個雕梁畫棟花團錦簇,一個縫縫補補灰頭土臉。
鐵匠家的房子,分期分批地打了很多補丁。倒座、東西廂房、東西耳房、正房、后罩房等等倒是一應俱全,乃至于大門、二門也是有的。不過門窗梁柱多有損壞,修補的時候只圖牢固,和原有的樣式全不匹配,至于說雕刻彩繪,則一概欠缺。房頂的瓦倒是不缺,就是顏色、規格都不統一。整個房子倒像是丐幫長老的衣服,結實是結實的,補丁花樣百出,且不管在什么地方,礙不礙眼。
鐵匠家的房子將就湊合,里面住的人也是雜亂紛繁。有鐵匠的師娘,師娘的兒子,一大群師弟和徒弟。甚至還有木匠一家子、算命煉丹的道士。房子說起來不算小,這許多人、雜七雜八的東西,也是擠擠擦擦一點也不寬裕。
齊小姐走到鐵匠家里,迎頭碰上鐵匠的師弟,大大咧咧地問:“青憨憨,健大哥在家嗎?”
青憨憨名叫史青,憨厚老實,十九歲的年紀,長得敦實粗壯。史青用粗糙的手掌摸著腦袋說:“師兄是個好人,師兄一點也不賤。你不要老說師兄的壞話。”
“他名字叫史健,不叫健大哥叫啥?叫史大哥嗎?你們這一群人都姓史,哪一個算史大哥?”
“你可以叫師父,這里的人都叫師兄為師父,不會弄錯。”
“你怎么不叫他師父?你怎么叫他師兄?”
“我和師兄的師父死了快十年了,他是我師兄。其他的人都是他徒弟。”
“嘁,我叫他師父,不是比你還小了一輩?”
“本來你就比我小。師兄還有4個徒弟比你年紀還大,你叫他師父有什么要緊?而且你還跟師兄學了不少東西。”
“憨憨,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的窩拆了?問你健大哥在哪里,你咋那么多廢話。”齊小姐開始瞪眼睛。不過眼睛雖然大,瞪起來其實并沒有多少威懾力。
“師兄在鋪子里打鐵呢。”史青被瞪了一眼,也不啰嗦了。
“早說啊,費我半天口舌。”齊小姐轉身就走。
看看齊小姐走了有二十幾步,史青喊道:“師兄大概這就回來了,說好的今天要上課。”
齊小姐轉頭又回來了,瞪著史青的眼更大了。齊小姐個頭和史青差不多,瞪起眼睛來倒是直截了當。
“你怎么不早說?誠心溜我的腿是吧?”
“你不讓我啰嗦,我就少說話。”
“那你怎么又說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你可能想知道。你知道,我是憨憨嘛,想事情慢。今天我特別努力地想,要不然得等你走到南京去我才能想清楚。”
“健大哥這個混蛋,把你這么老實的人都教成這么不著調。你怎么不讓我走到北京呢?”
史青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一會兒說:“你眼睛真大。”
“是么?”齊小姐恢復了一個十六歲小姑娘的神情。
“真的,好像蜻蜓啊,就是那種綠色的,個頭老大的那種。”老實人史青還沒等把這一句說完,就轉身往院子里跑。
齊小姐又不像十六歲的小姑娘了,咬牙切齒,吹胡子瞪眼。吹了好幾下,發現自己沒有胡子,惡狠狠地說:“跑的了鐵匠,跑不了鐵匠鋪,今天不把你的腦袋打成蜻蜓那么青,你都不姓青。”
齊小姐邁步往院子里走,轉過影壁走到前院,史青早跑到內院去了。齊小姐不慌不忙,以甕中捉鱉的氣度往內院走,在二門(垂花門)正碰到史丕迎上來。
“哎呦,齊小姐!哪陣仙風把您給吹來啦?想必是王母娘娘開蟠桃會,各位神仙齊聚,要不哪能吹起這么大的仙風啊。齊小姐您里邊請。”史丕滿臉笑容,嘴里一刻不停地說著,齊小姐一點插話的機會都沒有,“小淡、小養,趕緊給齊小姐搬桌子、椅子,擺到大樹下面。小拂、小乃,把茶壺茶杯都再洗三遍,燒開水,拿師父最好的茶葉來。”
史丕吩咐完,又轉過頭招呼齊小姐:“齊小姐是來找師父的吧?師父和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弟、五師弟正在鋪子里忙活,這就回來。您里邊請。不過您可擔待著,這時節剛開春,我們這里可沒有王母娘娘的仙桃,只有新出的茶葉請你品嘗品嘗。”
齊小姐總算得到一個空說句話:“師兄、師弟都和師父努力干活,怎么就你我在家里偷懶啊?”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師父臨走吩咐了。說齊小姐今天一準到我們這里來,叫我在家等著,可不能怠慢了齊小姐。”史丕比史青小了一歲,說起話來卻是干凈利落,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史青這輩子也趕不上了。
“什么你師父吩咐,怕是你師叔吩咐吧?”齊小姐又開始瞪眼睛,“快說青憨憨躲到哪里去了?”
正說著,背后有人說話:“我師弟怎么又得罪你了?”